十三
阿嘉德依然不怎么出门,逢人还爱装瞎。他用他显得无奈好笑的方式来保护他的妈妈,就像席归星对他所做的一切。 阿嘉德唯独的出门,就是去向花匠偷师。 这里的花匠是个年轻的清秀姑娘,也许阿嘉德觉得自己的偷师行为神不知鬼不觉,实际上或许是一种世人对美丽的宽容。 阿嘉德很喜欢与席归星分享他的一切。他没大志气,从来围着妈妈转,因此从他口中说出的实在乏善可陈,其他能被提及的人就显得尤为例外。花匠女就是为数不多之一,频繁的次数甚至令席归星诧异。席归星知道了对方叫小依,性格内向腼腆,是自然分娩中的幸运儿,还有一位浪漫的恋人。直到最后,至始至终默默倾听的席归星倏地松了口气。 他的心突然没有那么难受了。 “妈妈,”阿嘉德目光炯炯,“我那天看到他们接吻了。” “就像我们一样。” 因为他眼睛的颜色,阿嘉德的注视总是热烈又真挚。他会好奇与困惑,他的身体的确成年,但他来到这世界看过的星辰夜数却又切实得短,他可以依靠虫族的传承在虫族的社会游刃有余,但与人类为伍,许多事情还懵懂跌撞。也许是这样,让席归星很难用人类搪塞的话语回答阿嘉德,但人类的劣性,回避、尴尬、羞恼,依然在席归星的脑海作祟。 “是么。”人类淡然地应了声,目光却不自觉偏移了他们之间彼此注视的航道。 席归星应得比较短促,试图以这种拖慢速度的方式博得更多思考的时间。阿嘉德似乎发现了,他倾身来,竟然强势捏席归星的下巴逼他回头正视。 “妈妈。”阿嘉德沉声。 他有他自己的思索与沉默,他正在接近这个世界,包含爱的恨的真切的虚伪的,他强大却赤条地来,即将接受一场盛大考验。出题人甚至不是席归星,席归星既不是他的敌人对手,也做不了他的应援后盾。阿嘉德懵懂又偏生无迟疑,就这样选了一步步接近爱的核心,学习他这一生本不用学习的本领。 他还是有些踟蹰吧,要鼓励也要印证,所以阿嘉德维持着他与妈妈这样咫尺间的距离,用他唇贴合席归星的唇。 在唇齿依偎间,呢喃无限偏近爱语。 “吻是什么?他们是情侣,所以接吻,难道世上仅存这一种可以接吻的关系吗?他们说,情侣因为相互喜欢而结伴;我与妈妈必定相互喜欢,也一生都会结伴,可我好贪心啊,不太想妈妈在我的生命里更改身份,又喜欢和妈妈像现在这样接吻的感觉。” 阿嘉德退开些许,但很快又着迷地重温。他吻得很细致,席归星的沉默与不主动给予阿嘉德自学摸索的机会。他是迟迟不肯长大的孩子,又是过于年轻的温柔恋人,他的汲取是幼年本能的保留还是爱欲的浪漫。 虫子有口器,那么相似的虫族是否也在自己的口腔中衍化保留了这一特征。席归星被阿嘉德一下下地吸吮与舔舐,席归星要窒息了,但这窒息却未有一丝对死亡的恐惧,他只是被温柔溺毙。阿嘉德的情绪传染给了席归星,他们接了很久的吻。 最终唇齿分开时,席归星口中仿佛全被阿嘉德的气息浸透了,人类目光虚空怔怔,坐在床上难得表现出一种迷茫。 难道爱和吻都排外,只有唯一样本? “我不知道。” 他好像一下子不再强大与冷漠,不再是雪山,不再高不可攀,变成了没有刺无法保护自己的玫瑰,以及从来没想过沦陷爱情的普通人类。 阿嘉德说,他也是啊。 然后他们被蛊惑,再次接吻。 这种蛊惑在夜深人静,当夜晚的绮丽如潮水般退去,白天他们还是虫族与人类,拥有最亲近又禁忌的关系。当阿嘉德以为他的吻可以随心所欲,得到的却是席归星沉默回避的回应。尽管妈妈对他的拒绝没有任何强硬,但阿嘉德还是被深深地受伤。当他饮下妈妈的吻,就注定流淌的血被偷天换日成爱情,他的妈妈仿佛一下子掌握了他的命脉和要害,强大如阿嘉德,此刻又变回了那个弱小的虫子。 虫眸明亮,是每一颗星辰坠落时最耀眼的璀璨,阿嘉德静静地退开了几步距离。 “阿璨……!” 席归星忽然很懊悔很愧疚,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做对。他下意识地喊住阿嘉德,但阿嘉德对他摇了摇头,用支离破碎的温柔依然宽慰着妈妈。 “没关系,妈妈,没关系的。”他说服席归星,也要说服自己,他缓慢地往后退,“妈妈,我出门了。” 他离开了,席归星的星星离开他了。 这只虫子是藏匿在这栋小楼的影子,可他才是支撑家的顶柱,现在,这栋房子和席归星都要垮了。席归星想到了阿嘉德的那根荆棘脊骨,想到它的含义,那是雄虫最后自保的手段,现在它没有穿破阿嘉德的血肉,但切实地扎穿了席归星的心。 他的小虫子他的星星走了,他不要他的妈妈,席归星现在是最可耻的人类,无比希望他曾经一笑了之的称谓还能够替他挽留回他的珍宝,但他的言行已经让他羞于再用这样的手段。那阿嘉德也不要他的玫瑰了么,他种了那么多、那么多的玫瑰,总是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因为玫瑰扎到了他,所以也被放弃了么。 人总是在失去后忏悔。 这好像是人类这种族独有的浪漫和悲哀。 屋外闷雷炸响,席归星猛地从颓丧中惊醒。 阿嘉德的玫瑰!他们的玫瑰! 男人撞倒椅子一下子冲出屋外,暴雨把他和那些玫瑰都浇透。阿嘉德说过,他不喜欢栽在花盆里的玫瑰,说太孤单也太小气,他要他的玫瑰种满整个星球。现在,席归星的伞给了玫瑰,外套给了玫瑰,可他依然救不走这些玫瑰,只能与玫瑰们一起等待死亡。最后,席归星跪在泥土里,他的脊背和胸膛也都给了玫瑰。 他忽然又暴怒起来,俊美五官扭曲,什么玫瑰,他根本不稀罕玫瑰!他只要他的阿嘉德他的虫子!但他已和玫瑰一起扎了根。人类柔软的长睫被暴雨浇铸成一把把尖锐的刀锋,成为他自裁的武器,原来这么多年过去,席归星依然还是那个被困牢笼、软弱无法自救的小孩。他当初跟老师走,为报恩,亦步亦趋没有主见地选择了后来的人生;现在还是毫无硬骨,移植来阿嘉德,成为他的脊梁。 “……妈妈?你在做什么?” 暴雨让席归星目眩耳鸣,他自嘲自己,恍惚间听到了阿嘉德的声音。 可当他真的看到阿嘉德,看到被他气走的小虫子回来了,席归星却木木地维持着狼狈的姿势,想又不敢打破这场美梦。还是阿嘉德冲过来拉起了他,阿嘉德把这个人类救出了泥潭,他的体温在暴雨中倏然显得这样温暖,麻木近死的人类直到现在才反应过来,席归星一下子爆发了求生本能,他紧紧地抓住阿嘉德的手,攥着他的命、他唯一活下去的可能。 “阿璨,阿璨……” 其实阿嘉德的样子也不比席归星好多少,他一样淋着雨回来,像无家可归的流浪小狗。他的眼睛湿漉漉,他的眼神可怜兮兮,他狼狈但平安地回来了,席归星这才涌上无限的后怕。他的阿璨刚才有没有被人看到,联邦会不会抓走他,虫族会不会带走他。 席归星整个人都处在一种木愣又疯狂的状态中,他快要疯了,阿嘉德握他的手时,他竭尽力气地死死回握。 阿嘉德不好意思的神情中带着微薄的落寞,他冲妈妈笑了笑。 “我没有什么地方可去,就在街上乱晃,我看到好好多人,要下雨了,他们回家,他们都有自己的家。阿璨就想起,妈妈在家等我。 然后我看到了小依和她的恋人。他们在吵架,都比雨难过,他们不再一起,不再是恋人了。原来浪漫是这样绚烂又短暂,我不想要了……妈妈,我们不需要做恋人,我们还一直在一起,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雨中,人类的脸被淋得那样苍白,他的心脏却迸发出前所未有的斑斓色彩。它们每个都相互挤着,想要从已经破裂的那道心墙中涌出,去往他所爱的那颗璀璨星星的地方。 席归星主动吻了阿嘉德。 他牵着阿嘉德的手,说:“走。” 跟我走。 去巢穴,去港湾,无论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