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吵

    雨很小，以至空气潮热，借力日光，掐着人的脖颈，越发用力。晴朗的天气里，杀人是最容易的事情。戚琳坐在飘窗前头，外头一片明媚，太阳雨很美，让她疲惫。

    身边的人都在争吵，无论是谁，她一时之间耳聋眼瞎，吐出丝，做起了壳子，让自己变成一只蚊蝇，可以从这高楼之上离开，手机的嗡嗡声刺得她掌心疼，时间到了。她用一种无用的音量说着：“时间到了，我走了。”

    不必估计纷乱的身后，电梯飞速直下，狭窄的空间如此宽阔，让人舒心。

    茶楼里的男人已经等候多时了，尽管他精心为自己准备一番，可是岁月不等人，不必说什么男人几时几枝花，老了，垮样子了，哪怕再神采奕奕，也会给人一种精明之感，让人产生疏离之感，他看着茶水倒映着的自己的影子，不算谢顶却稀疏的头发，圆润的下颌，不算好看的身躯。

    怀疑，特别是当戚琳坐在了他身前，让他为她倒一杯茶时，她就像她手里那些精诡的画作一样，让人恐惧又深陷其中。

    “您就是董龙旭？”戚琳突兀的问。

    “嗯，”男人多少有点手足无措，“戚小姐，你好！”

    “久等了。”

    知道她的性格很怪异，董龙旭肯定是自己努力找话说的，“没有没有，我应该早到的，你能来我就很荣幸了，不知道您喜欢喝什么茶——”

    “不用了，谢谢您。”戚琳并没有不耐烦。

    “这……我只见过你的照片和一些视频，没想到你真人更漂亮……我其实挺不好意思的，总也坐在办公室里，现在的样子是没法看了，不过——”

    “你抽烟喝酒吗？”戚琳又是突然打断了他，这种看起来很没礼貌的行为，发生在她身上确是格外的迷人又合理。

    “我之前抽，不过你要是不喜欢我可以戒，不过这个酒……做生意，没办法，但我肯定不让闻着酒味……”

    董龙旭说着，越来越没了底气，他说出自己精心思考后的答案，可是戚琳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伴随着身体的剧烈抽动，笑了出来。

    火苗照亮了整个昏暗的茶楼，照亮那灰黑色布满了无意义碎花的长裙，和那像是无色的嘴唇。

    “我抽烟，我要抽的，我喜欢抽烟。”

    戚琳愉悦的吞云吐雾起来，这是她说的最长的一段话了。看不清楚她的脸，似乎她心情很好。

    董龙旭尴尬地笑了笑：“好好，你喜欢什么都行，其实，我很喜欢你的画，你的那——”

    戚琳摆摆手，连同她面前的烟雾一同拨开，她却看向小窗子外，默默说：“这些不用说了，我们谈谈具体的事情吧，好吗？”

    “什么？”

    “当然是结婚的事，我们是来……相亲的，不对吗？”

    晚一些的时候，只能说，其实并没有过了多久，戚琳没有婉拒董龙旭送她回家的请求，告诉他哥哥戚诚会来接自己，径直离开了，家很远，她穿着一双好看但不适合走路的凉鞋，不知道能走多远。

    女人过了三十岁，事业有成，再不找个归处，就要让人笑话了，董龙旭她没有见过，只听妈妈和哥哥谈起，今天见面，他很有礼貌，人也不错，应该是个好依靠，她很满意。是的，她已经想好了，一会儿回家之后就这么说，说给父母、姑舅、嫂子，还有哥哥。

    身后的鸣笛声越来越大，戚琳本能地加快脚步。停车！关门！急促的脚步声！每一个声响都让她陷入自责，好想把自己埋进墙壁里，丢进井盖里，让自己消失，让自己没有存在过。

    “琳——戚琳，快回家吧，外面冷。”

    戚琳装作没有听到，继续走着。

    “家在这边……你要是今天晚上不想回，我在附近给你订酒店，我明天再来接你。”

    戚诚想要拉住她，却被狠狠甩开，两人一下子隔开了好远。

    “他人不错。”

    “什么？”

    “我答应了，他高兴坏了。”

    戚诚眼中的疑问变成不解，直至成为愤怒，他握住戚琳的肩膀，看着她脸上戏谑的笑容，很快就松开了手，拉着她离开，一边说着：“你不能这么任性，没事，哥哥明天去和他说清楚，你不能这样……你不能——”

    “我答应了，你听不懂吗，戚诚？我！答应他了！”

    戚诚依旧紧紧拉着她，没有放手，也是一副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

    “我要结婚了，你不替我高兴吗？哥哥。”戚琳笑嘻嘻地说着，很符合别人对她的评价：“她这人可真怪，真是有个性了！”

    戚诚吼道——他很少这样大声说话：“你闭嘴！你把嘴闭上！”

    他把戚琳塞进车子后座，却觉得自己的手湿乎乎的，他抬手，血腥味冲得他眼睛里全都是红色，戚琳忽然不反抗了，使劲往里面缩着，戚诚感觉自己的腿很沉，他缓缓爬进车厢，任凭车门的棱框打在他的后背。

    戚琳嘶吼着不要他过来，一面把自己的左臂往后藏，戚诚小心的拿出它，拉起那片浸着血的衣袖，他哀叫一声，无力地捶打在软包座椅上。

    “走吧走吧，我跟你走还不行吗？快走吧，快走吧。”戚琳忽然就懂事了起来，还是笑嘻嘻的把头别向窗外。

    “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伤害自己？什么时候划的？”戚诚的声音带着哭腔，抽出纸巾轻轻擦拭那道伤口，可是血液很快就浸透了卫生纸，再把它黏在那条无法看的手臂上，变成一个囊。

    “没什么，你不是要回吗？我跟你回去，你快去前面——”

    “去医院吧，我带你去看看。”

    戚琳又是一声挖苦的笑，嘲弄着说：“干吗？这还能死了？你盼着我死吗？”

    “带你去看病！是你心里有病！”戚诚重重关上车门，无视车内戚琳的尖叫，坐到驾驶位准备发动汽车。

    “不要，求求你不要，哥……”戚琳无力地靠在门上，把自己塞进缝隙里。

    戚诚趴在方向盘上，没有打火，两个人一前一后留着泪。

    “董龙旭的事再说，你先告诉我，为什么划自己的胳膊？琳琳，你为什么？之前那些伤……之前那些伤都是你划的？你……”戚诚一边哭一边在副驾储物格里翻找着医疗箱，反倒是戚琳无动于衷，麻木不仁。

    戚琳看着外面的点点灯火，那么绚烂，可是在黑夜里又那么渺小。她也小声说：“你让我想起了妈妈。”

    “董龙旭这件事……我知道你担心咱妈，但这不是你要操心的事，你不能……你不能和他过啊！他都多大了？你看他的样子！你应该和……更好的人在一起……”戚诚苦心劝解着，可是戚琳是木头人，没有心脏，全身也没有半点缝隙。

    “没事，哥，你要高兴，为我高兴……”戚琳夺过酒精，自己用纸巾沾上酒精，毫不犹豫的贴在那片伤口上，享受这种灼烧一般的快感。

    “你不能和他在一起！就是不行！”戚诚夺过纸巾，轻轻为她擦拭，仿佛她还是一个任性的小孩子。

    “你舍不得我吗？”戚琳忽然说了这样一句话，把自己整个身子压进戚诚怀里，抱住了他。“我也舍不得哥哥，你是这样想的吗？”戚诚就像是触电了一样把自己移开，躲在一边，用手把自己和戚琳隔开。

    “不是……我只是想让你和更好的人在一起，你的人生还很长，你要找一个对你好，能和你意志相投的人，他不是。”

    “好奇怪，好奇怪，做哥哥的操心的比做妈妈的还多，我应该和哥哥在一起过日子才对吧？”

    “我对不起你，琳琳，你恨我吧！”

    戚琳猛地推开他的手臂，疯狂贴近他，一手环着他的脖子，一手又握住那干瘦苍白的右手，摩挲着每一个指节，在他的耳畔轻声说：“哥哥怎么会对不起我呢？哥哥的手又怎么了？呀，哥哥确实对不起我，从前哥哥还说要做画家，要做钢琴家呢！怎么了？哥哥现在又做什么了？”

    她掐的他的手力气极大，苍白的手变得更白，戚诚也变作了木头人，另一只手始终无动于衷。

    没有反应，像是夜晚一样凝固了，戚诚没有任何动作，戚琳却痛哭起来，在他的怀里哀嚎着，戚诚甚至没有用另一只手为她拍拍后背，那只手，那只完好的手就僵直在了半空中。

    “不要伤害自己，求求你，琳琳，你来划我的胳膊，你来打我骂我都好，你恨我，不要怪自己……”戚诚的声音也抽噎起来，两人就这样怪诞的定格。

    “你不要担心，哥哥，琳琳不会做傻事的，我只是让自己长个记性，就是让自己记住就好……我，我心里好痛，痛到快要死掉了，不这样的话……我活不下去的……”

    戚琳越是这样说，两人的哭声就越大，路过的人也不得不驻足看着这奇怪的车子，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玩意。

    黑夜把这些一起吃掉了，没有吐出一根骨头，过了很久很久，小小的轿车才发动离开，驶向很远很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