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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林奇泽来说,他顺风顺水的人生里有一块不大不小的疙瘩。其实这疙瘩不算大,于他也并没有造成任何金钱或是地位上的损失,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一直没能把这微不足道的疙瘩从心底的记忆中彻底挖掉。 事情是从那一天他在路上偶然碰见曾郁开始的。在这个无论是气色还是气质都比四年前沉郁了许多的男人冷漠地拒绝他的接近之后,他的心中有一股怒火再次熊熊翻腾。四年前因失败而残存的不甘让他对这个男人再一次提起了兴趣。 想要查曾郁是很容易的事。他这几年基本上只在这一片偏远的街区活动,每天朝八晚五地上班,只身一人带着一个四岁的beta孩子。四年前,曾郁还在读大四的时候,就已经大着肚子抛头露面地活动过,所有见过他的人都心照不宣。这个beta孩子的父亲是谁?答案呼之欲出。 晏邢宇的家底太深厚。他父亲虽然是国内新兴电子科技集团的龙头人物,但晏家在这一代之前都是以轻工业制造闻名的。晏邢宇的母亲在祖父辈开始就已经是国内第一批大型烟厂的厂长级别人物,和许多政界的高级官员交情颇深,这一家子的结合本身就是家族联姻的产物,所以对子嗣的隐私问题保护得更是严丝合缝,就算费再大的力气都不一定能打听出个所以然来。 林奇泽也是通过顾浩思之口,才得知晏邢宇在快毕业时出了意外——不确定是什么意外。而后这个alpha就从所有人的视线中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三年之后他突然又出现在公众的视野之中——是晏祖辉将他带出来的。这个时候多年未见晏邢宇的人——大多是晏氏集团的董事——才知道前三年晏邢宇因为意外事故持续地昏迷不醒,醒过来之后,医生判断他脑部受到冲撞而导致海马体受损,暂时性地失去了高中毕业后的所有记忆,但同时,因祸得福,晏邢宇的先天性精神障碍也因为脑部冲撞而得到了相当大的改善,他的智力水平亦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在此之前,晏氏集团的董事会成员一直因晏祖辉儿子的精神障碍而拒绝支持其进入公司管理层参与核心工作,现下自然不约而同地改变了立场。 顾浩思是一个精明的生意人。林奇泽从大学起就死心塌地地跟着他混,多少出于这一点考虑。他自己虽然在父母的逼迫下考上了s大名牌专业,但归根究底,不过是个好吃懒做又爱玩的草包。如果说有什么是他真正热爱的,可能就是在某个倒霉蛋的生活中扮演一个道貌岸然的君子角色,然后在这个人全盘对他交付出身心时一脚将其远远踢开。这种充满激情的人格羞辱时常给他无聊而又荒诞的人生带来莫大的快感。 他其实很少失败。因为他热爱这件事,自然也擅长这件事。他第一次也是最不甘心的一次失败就栽在了曾郁身上。他永远忘不了晏邢宇用信息素轻而易举地镇压他时那种铺天盖地的窒息感,膝盖就像被极强的地心引力吸附住似的,难以阻挡地低矮下去。 他之所以会遭受这种屈辱,就是因为曾郁这个走了狗屎运的婊子。 他知道曾郁现在带着的这个孩子是晏邢宇的。晏邢宇在三年前和曾郁如胶似漆地恋爱着,甚至让这个beta给他生了个孩子。不过后来曾郁和晏邢宇分手了。分手的原因不得而知。总之他们这三年连面都没见过,曾郁就像阴沟里的臭虫一样活在他曾经居住过的城市的角落里。他的孩子是一个beta孩子。他也只是个beta。晏邢宇是谁?晏邢宇可是s市上流家族的最有前途的独生子,他的家庭会容许他娶一个beta作媳妇吗?况且这“媳妇”生出来的也不过就是个平平无奇还有病的beta小孩。 林奇泽知道上帝的神圣之手已经伸向他了,幸运在他毫无期冀的情况下笼罩了他。 晏邢宇为什么会来b市出差,没有人清楚。但顾浩思一听说这个消息,便决定要趁此机会大做一番功业。林奇泽贪玩,也跟着他来了。故而,在见到曾郁的时候,他才会显得那么兴奋。 他得意得忘了形了。 他满心的自信,以为曾郁在被晏邢宇抛弃之后,只不过是一条空有躯壳没有灵魂的草履虫。他以为曾郁在这样强烈的威胁之下会像失去脊梁骨的窝囊废一般任他摆弄。他甚至都想好了,若晏邢宇果真一点都不记得曾郁姓甚名谁,他就要拉着曾郁上前去给晏邢宇敬两杯大酒——皆大欢喜啊皆大欢喜。 他满打满算,就是没算到曾郁会在他笑得正灿烂的时候,当众甩他一巴掌。 他其实压根就没标记曾郁。他知道这个婊子今天去了一家野鸡色情片拍摄公司试图靠出卖身体赚钱,结果被人家老板当众轰了出来。他去那家公司找老板要储存卡的时候,那个不可一世的摄影师一边抽烟一边嫌恶地说:“早他妈都删了,妈的这种垃圾天天占老子相机内存。”他一边说一边往林奇泽脚边啐了一口痰。 林奇泽脸上青一片白一片地走出去,不过他倒是从那三个演员身上问来了其中的一些细枝末节——这个时候他知道要怎么钓曾郁上钩了。今晚就是他过去不完美的五年人生真正圆满的一夜。 然而,曾郁在被他箍住脖子呆楞了大约三十秒之后,突然像兔子一样窜了起来。他自己脸上还残留着下午被人殴打过后的红肿,但是他打向林奇泽的那一耳光没有减少半点力气。包房里有人在大声地唱歌,但是曾郁将巴掌扇到林奇泽面上的那一声巨大的响动依旧清晰地传进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林奇泽瞬间就傻了。 曾郁咬紧牙关,几乎能听见耳朵里因为极度的愤怒而产生的尖啸。他先是用右手手心精确地、用尽全力地盖在林奇泽的左脸上,这一巴掌让林奇泽的脸一下子像摔烂的风扇一样往左边偏过去。接着他没停下来,抬起左手又迅速往张口结舌的林奇泽的右脸上拍去,两声巨大的“啪啪”脆响在空旷的包房里回荡着。音乐声骤然中止。 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曾郁。曾郁感到他的28颗牙齿一起在向彼此输送着巨大的压迫力,这让他嘴里发出的声音显得扁平而又沉闷。他看见林奇泽惊讶的眼睛正在往上、往他所在的方向慢慢地抬起来,他知道他要说什么,他知道这些人即将要说什么。他们都没把他当人看。他们没有一个人在乎他是死是活。 他瞪大眼睛,轻声问:“你看什么?” 林奇泽用愤怒的、蔑视的眼神瞪着他。 曾郁又问他:“你以为我不敢打你?” 他用很轻微的声音对林奇泽说:“你以为你能威胁我?你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你以为你把我带到这种地方来,我就不敢打你?” 他再度抬起右手,以平生前所未有的力气,往林奇泽的左脸上,重重地揍了一拳。 所有人沉默地看着这一切。林奇泽在曾郁的拳头下如同被扎漏的沙包一样轰然倒地。曾郁把他的两只拳头就这样握紧了,转身往门口的方向走了两步——其实他进来总共也没有两步,然后他像一个英雄一般,昂首挺胸地离开了这间包房。 *** 曾郁就这样顺利地走出了这一家高级会所。 时间是晚上十点,最后一班公交车早就没了,他只能走路回家。在前所未有地挥出三次拳头之后,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被一种奇异的力量笼罩了。这种感觉有一点像超级英雄电影里的桥段,胸中的郁积的愤怒让他忘却了身体上的所有疼痛,就连脚也不跛了。他在夜空下走起路来就跟脚底生了风似的,要多快有多快。 他出来这一趟,只不过是想看看林奇泽究竟想做什么。 他就想知道这个人渣究竟打算怎么羞辱他。 曾雨停还在家中熟睡,没有人照看他,所以他得赶紧回去。 路上很安静,几乎没有什么人和他打上照面。他走路的速度前所未有地快,看起来就跟跑没有什么两样,一路上他的拳头至始至终像石头一样紧握着,他的肩膀也耸得高高的,像是随时准备和突然出现的敌人打架。 他走到快要到家的地方,发现街边的小超市还在营业。于是他走进去,在前台挑了一根波板糖。老板认识他,友善地和他打了个招呼:“这么晚了还给孩子买糖吃啊!” 他把钱递过去,接过那根波板糖,同时朝老板笑了笑。这个时候老板看到了他微肿的脸和布满血丝的眼睛,颇为惊讶地睁了睁眼睛,嘴角也掉了下去。他就这样抓着这根糖缩紧肩膀一步一步往外走。 还有一段路才到小区。一路上的街灯不明不暗地照耀着,高大的树也是黑乎乎的。他知道前面不远的地方是游乐区,树底下有几排石凳可以供人坐着休息。于是他的脚步慢下来了,在寂静的夜空下,有几只蝉在低声鸣叫着,他开始感到腿部传来复发的疼痛。于是他就趿拉着慢吞吞地走到石凳前坐下。 他迷茫地看着手里的波板糖,心里先是想着曾雨停,他想到他黑色的眼睛,小巧的鼻子和嘴巴,白白的皮肤,和软绵绵的声音。他的孩子太可爱了。他的孩子是这么乖巧,只不过是因为想要玩玩转盘就要被他打屁股。他的脸上扬起了餍足的笑容,可能还含有一些歉意。接着,成股的眼泪从他的眼睛里奔涌出来。 在响着蝉鸣的寂静的夜空里,曾郁一个人坐在肮脏的石板凳上,无法控制地开始哭泣。呜咽声像是逐渐打开的门,从他的喉咙缝中溢出来,伴随着他的眼泪在寂静中回响。他手里紧紧抓着那根波板糖,抬起手腕捂住自己的眼睛,身子剧烈地震颤。滚烫的眼泪顺着他的手腕蜿蜿蜒蜒地淌到手肘上。他已经有将近四年的时间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了,他以为他再也不会哭了。他曾经发誓他要是决心好好活着,第一步就是戒掉哭这件事。 这个自甘堕落的、脆弱不堪的beta在昏暗的路灯和苍天大树下像一个孩子一般蜷缩着哭,哭得像没有受过半点委屈。有一个人站在远处看了他一会儿——或者说是盯着他哭泣的样子看了大约有十分钟,他的身子很高大,但是还远远没有树木那么高大。他走上前来的步伐不疾不徐,也许是犹豫了一阵,因为他不知道这个beta是否需要安慰,他只是觉得他哭起来的样子太令人心疼了。 晏邢宇在阒寂中静默地站到曾郁身前,他垂头盯着beta缩卧的脑袋,停滞了一会儿,才从上衣的内衬里拿出一张纯白色的手帕。 他把这张手帕递到曾郁握着棒棒糖的手边。 手帕冰冷的边缘触在曾郁颤抖的指尖上。beta顿了一顿,然后他一下子抬起头,瞪大眼睛看向站在他身前的晏邢宇。 曾郁来不及擦去脸上的眼泪。但是他的面色已经变成煞人的死灰。 晏邢宇维持着这个姿势,问他:“哭什么?” 他看着曾郁的眼睛里,没有憎恶,没有嫌弃,没有嘲笑,什么都没有。他就是这么看着曾郁,仿佛完全不认识他,只是因为他哭了,所以他就理所当然地给这个陌生人递上一方手帕。 曾郁没有接这张手帕。他确信晏邢宇已经完全不认得自己了。他不知道为什么晏邢宇会到这里来,可是他捏紧了手里的波板糖,强迫自己从凳子上站起来。然后他低声说:“滚开。” 他向着家的方向飞快地跑去。 徒留晏邢宇一个人在原地。 Alpha垂首看了看白色的手帕,又回头看向beta跑远的身影,沉默地眨了眨眼睛。 他不明白自己的心为什么会这样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