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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愿以偿(一)

    *

    意识自混沌中醒来,辛泽看着床顶上精致的镂空刻雕还未回过神,手掌便被人倏然攥紧。形容憔悴的貌美妇人扑到跟前,梨花带雨的朝他喊着:“宁儿,宁儿你终于醒了!”

    宁儿?那是谁?

    仿佛话本里的故事一般,落入河中的辛泽再睁眼,便发现自己成了渠城巨贾程府的小公子程攸宁。

    从一直守在身边自称是自己母亲的美妇人口中,他大致了解到了这具身体先前的遭遇。

    程府这位小公子自小被娇惯,性子虽算不上跋扈,却也是个任性的主儿。前阵子被损友怂恿着冒雨去寻什么山中神迹,结果途中踩空从半山腰山道上跌下昏迷了大半个月,再醒来身体里的芯子就成了辛泽。

    辛泽估摸了下程攸宁出事的时间,那刚好是自己落水的日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才导致他顶替了程攸宁。

    就是不知真正的小公子此刻是在何处,如果自己的身体侥幸未死,想来也许那小公子就应该在里面了。

    辛泽垂眸看了眼自己如今养尊处优的皙白双手,唇角不自觉挽出了抹笑弧,若真是那样,那他也只能给那位小公子赔声不是了。毕竟这具矜贵的身体,他自然是要却之不恭的接下。

    想到这里,脑海里忽地闪过自己落水时男人那张冷峻的脸上难得的慌乱模样,辛泽心中的愉悦更甚,只觉这么多年来心情都没这么舒畅过。

    自此之后,他就是程家的少爷,再不是任由人拿捏的贱民辛泽,郭浩昌那个叫人厌恶的莽汉也再不能纠缠他。

    身旁传来女人担忧的呼唤,辛泽连忙收敛心绪抬头看向神色憔悴的美妇人。

    俊丽的少年脸上还透着大病初愈的苍白,他的神色懵懂茫然,秀气的眉宇微蹙着像是在顾忌什么,半晌,才小心嗫嚅道:“您说的这些,我...我好像什么都记不得了...”

    闻言,女人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顿时又盈满了整个眼眶。

    不久后,全府上下便都知道他们那昏迷大半月才醒来的小少爷失忆了。

    而同一时刻,距渠城数百里远的泺城东南角的三进小院里,高大英俊的男人终于等到了榻上青年的苏醒。清秀羸弱的人睁开眼的一瞬,便见着张鬓髯落拓的脸,吓得他立时抬手一挥,不偏不倚地在男人脸上落了个巴掌。

    手臂的乏力疲软与男人脸上温热的触感同时传来,青年倏然清醒不少,立刻拧着眉怒喝道:“你谁啊!”

    话一出口自己却是一愣,随即像是意识到什么,脸色倏然一变径直翻身跳下床,脚趾碰到冰冷的地砖的一瞬他膝盖一软差点就跪倒下去。好在被旁边的男人及时扶住了身子,对方似乎有些急促地说着什么,但他现在根本听不进去任何东西。他将男人用力一推,自己踉踉跄跄地冲到了不远处的桑木盆架前,低头看向盛着清水的铜盆,就见那清澈的水面上映出了张清隽秀雅的脸。

    “阿泽?”被青年甩开的郭浩昌走到了他身边,神色担忧地看着死死盯着水面的人,见对方瘦削的身子开始细细发抖,不由想要伸手扶住他,然而手抬至一半像是想到了什么,俊朗的脸上倏然闪过一抹黯然,最终只是朝着人靠近了一步,关切问道,“阿泽你怎么了?”

    似乎是终于听进去了他的声音,死盯着水面的人缓缓抬起了头看过来。便见那张郭浩昌熟悉的脸上此时堆满了仓皇无措,那双总是盛着冷淡的眸子此刻赤红一片,泪水簇簇地从眼眶坠下,秀逸的眉宇间透出股郭浩昌从未见过的稚气,青年扑到他身前拽住他的双臂,惶惶地开口:“我,我怎么,这,这不是我的脸啊,这里是哪里?我要回家,快送我回家。”

    沙哑的哭腔一声声撞进耳中,郭浩昌怔愣地看着这样的辛泽,心一点一点的沉了下去。

    半晌,他才渐渐有了反应,他伸手拍了拍身前抓着他不停嚎啕的人,嘴唇张了张,好一会儿才费力地挤出了一句话:“你,你是谁?”

    那哭得涕泗横流的青年闻声慢慢地止住了哭泣,又抽噎了一会儿,才总算止住了眼泪,“我,嗝,我,我叫程攸宁,嗝。”

    断断续续的哭嗝中,郭浩昌得到了答案。

    *

    辰时末,泺城南门外的港口已经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郭浩昌混在码头脚夫中将一袋半人高的粗布口袋扔到岸边堆场。随即抬手搽了搽汗接过一旁管事递过来的今早的工钱,看了眼数额没问题便转身打算离开。不想刚走出两步又被管事叫住,对方见他看过来便直言说最近有批货要走山路,问他愿不愿意做个护卫护送,价格倒是好说。

    郭浩昌听到对方口中十分有诚意的金额却是摇摇头拒绝了,泺城的人都知道他什么工都做,但唯独不能离开泺城。

    管事有些可惜,他观察眼前这高大汉子好些天,觉得对方沉稳踏实是个能放心的。不曾料到对方一听要出城几日就立刻拒绝,当即便问郭浩昌是有什么顾忌?

    男人没有多言,只是说家中有人需要照顾,随后便同管事告辞离开了港口。

    哪知走至东街,又被人拦了下来,只是这次不是叫他做工的人,而是附近的一位少年。那少年有些忐忑的叫住郭浩昌,脸色有些迟疑地说刚才见到辛泽进了赌坊。说着见面前男人的脸色倏然沉了下去,不由吓了一跳,忙补充道也许是自己看错了。毕竟辛泽向来克己复礼,怎么想也不该是进出赌坊的人。

    但郭浩昌却明白少年说的十有八九是事实,紧跟着心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本就冷峻的神色越发凝重,甚至来不及同少年再说什么,径直转身朝街尾的当铺跑去。

    而后不久,郭浩昌一身寒意的闯进赌坊将正趴在赌桌上同人对赌的青年一把拽走,那被他抓着胳膊的青年痛得大呼小叫又踢又踹硬是没能逃出桎梏,生生被他从西街赌坊拖回了院子。

    “郭浩昌你发什么疯!”回到院子后总算从男人的手下解救出了自己的手臂,程攸宁按着被对方掐得生疼的地方一边呼气一边骂道,“没看到我就快赢了吗?你来添什么乱?!”

    郭浩昌没理他,黑着脸从怀里掏出先前被程攸宁当掉的一枚玉佩,冷声喝道,“谁允许你把这块玉当掉的?你知不知道这块玉是辛泽的父亲留给他唯一的遗物?!不过是鸠占鹊巢,你有什么资格当掉别人的东西用以取乐?你不知道什么叫礼义廉耻吗?!”

    “我...”程攸宁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他从未被人这般厉声呵斥过,更何况这些日子郭浩昌虽然沉默寡言但一直对他十分照拂,以至于现在陡然面对男人的发怒,他倒是顾不上先前的恼怒,反倒是惶惶起来。

    “我,玉佩,不是...”慌乱的视线在面前人阴沉的脸庞和手中色泽温润的玉佩上来回游移,程攸宁磕磕巴巴道,“我不知道这个玉佩是...”他有些急,像是怕郭浩昌又发火,“我不知道这个玉佩是遗物,我,我只是想,只是想帮帮你。”

    别看是他们住的是个三进院子,但小少爷一眼就看出这院子破旧得很。除了他住的那处,其他好些屋子都空荡荡的不知闲置了多久,就连郭浩昌的房间,里面的陈设更是简陋得让程攸宁看不过眼。

    郭浩昌没钱,他很快就有了判断。

    虽然不知道男人为什么宁愿每天打好几分工也要守着这么个三进的院子,但想着对方表现出的善意,自诩有恩必报的程攸宁便想着替郭浩昌分担下压力。

    再者,虽然郭浩昌答应忙完这阵就送自己回去,但这一路的盘缠,程攸宁还是打算自己想办法。

    而要说赚银子,有渠城小赌神之称的程小公子自然就选定了泺城的赌坊作为目标。

    可是他身上没钱做本钱,便只能把唯一值钱的玉佩先当了,想着等在赌坊赚了钱就赎回来。哪知道才玩了几盘就被郭浩昌沉着脸逮了回来,甚至还没等他说什么,对方的呵斥就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他哪知道那枚玉佩是原主父亲的遗物,再说了,他还不是为了帮郭浩昌。

    一想到这里,程攸宁只觉得郭浩昌这个男人太不识好歹,自己好心帮他,他居然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地把自己抓回来一通呵责。他程小公子在渠城时除了他爹和两个哥哥,谁敢给他脸色看?如今先是自己莫名其妙成了个老了好几岁的穷书生,又在众目睽睽下被人从西街拖回来,最后还挨了凶神恶煞的男人一顿骂。

    一时间,程攸宁是又气又委屈,眼眶当即一阵发烫,泪水顿时不受控制地唰唰往下落。

    这边郭浩昌还等着他解释,却不想眼前的人竟毫无征兆地掉起了眼泪,眼见着那熟悉的眉眼拧成一团哭得稀里哗啦,男人心中一跳,赶忙将玉佩收回怀里走过去,“诶,你哭什么啊?刚刚不还好好的在说话吗?”说着见程攸宁双手并用的扒拉着脸抹眼泪,郭浩昌越发手足无措起来,“你,你别哭了。”

    “不要你管!”程攸宁狠狠地推了靠近他的郭浩昌一把,语气凶得要命,但衬着那张可怜巴巴的哭脸怎么看都是副色厉内荏的模样。

    郭浩昌看他哭成这样,不由头疼得厉害,少年顶着辛泽那张秀雅的脸哭得这般狼狈实在是别扭。他记忆里的人虽然文弱但性子却坚韧得很,除了早些年辛家出事时他曾看过对方在父母灵位前无声落了次泪,在之后他就再未见过辛泽流泪的模样。

    如今倒好,这不知从哪儿来的少年也不知道先前是被家里怎么娇惯的,自半月前醒来起只要稍微不如他意就开始使性子闹腾。今天不过稍微沉下脸呵斥两句,就这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活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简直就是个小孩子。

    郭浩昌看着眼前仍旧泪流不止的人,心中的怒火不知何时全然变作了无奈,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别哭了,我不是故意凶你的。”说着见程攸宁哽咽着哼了一声别过头似是不想理他,不由有些好笑,越发觉得对方像个小孩,脸上的神色顿时跟着缓和不少,“先前听你说你是大户人家的少爷,我还有些不信,但现在看来你这性子倒真不是平常人家能养出来的。”

    “你什么意思?”程攸宁忽地扭过头,通红的双眼瞪着郭浩昌,怒道,“你别以为我听不出你是在说我骄横!”

    郭浩昌不接他这话,只是缓声继续道,“我不知你去赌坊是为什么,但应该不是单单为了取乐。只是小公子,如今你顶着辛泽的身份,自然再无家族庇护,三教九流之地鱼龙混杂,还是别去为好。更何况...”说到这里,男人的神色一黯,顿了顿才又道,“辛泽他,他是要考功名的人。还请小公子为了他的名声......”

    “辛泽,辛泽,张口闭口都是他,他到底是你什么人啊?”男人的声音特意缓和下来后倒是低沉好听,程攸宁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他醒来后一直都是郭浩昌在照顾他,不自觉间就有些依赖对方,刚刚听出男人话里的宽慰,满腹的委屈和怒气便立时褪去了一大半。只是后来听到郭浩昌又提到辛泽,不由得又稍稍冒出些情绪,“你们俩姓氏不同长相也不像,自然谈不上亲戚。要说是主仆,这院子大门写着辛府,那辛泽肯定不会是你的仆人,而你又成天做工供他读书.....”青年顶着张泪痕满面的脸拧着眉打量着眼前的男人,一边碎碎念道,“难不成...”水雾未褪的丹凤眼倏然瞠大了一圈,程攸宁指着郭浩昌震惊道,“你们是那种关系?!”

    不等郭浩昌回答,他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猛地一变,捂着屁股就往后连退了好几步,“那个,我,我虽然现在暂时是用了他的壳子,但是,但是我对男的......”

    “住嘴吧你。”郭浩昌简直哭笑不得,他实在不知道眼前的这位程小公子脑子里都装的是什么东西,见对方仍满脸戒备的看着自己,脑子一热不禁没好气道,“就算你要捂也捂错地方了。”

    程攸宁:“啊?”

    郭浩昌此时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巴掌。

    “什么意思?什么叫捂错地方?啊,难道你才是...”

    “够了。”郭浩昌黑着脸沉声打断了对方的追问,生硬地转了话题,“你这几天好好待在家里,我手下剩下的几分工结了工钱,我就送你回渠城。”

    “哦。”小少爷倒是看出了他强装镇定下的窘迫,瘪了瘪嘴应了声。只是心中还是好奇得紧,沉默了一瞬后又忍不住说了句,“其实你要是想那什么,我也不是不可以。”

    “程攸宁!”

    距离程小少爷醒来半月有余,郭浩昌终于完完整整喊出了他的名字。

    “哎!我开玩笑的!你别生气!”

    *

    月影高悬,整个程府都安静了下来。

    各个院子的灯烛都渐熄渐隐,唯有东苑的安乐轩书房仍点着灯。两名守夜小厮打着哈欠立在门口,其中的高个听着耳畔遥遥传来的更夫打更声,小声道:“子时了,该劝劝少爷休息了吧。”

    被问的另一人又打了个哈欠,没好气道:“思雨那丫鬟还在那里面呢,咱现在进去要是撞上什么不该见的,有得你受的。”

    “可...我也没听见什么动静啊。”高个瘪瘪嘴反驳道,只是转念想到里边红袖添香的场景,却也再没提什么。只是跺了跺站得发僵的脚,讪讪转口说,“少爷自从醒来就变了个人似的,以前夫人为了让他进书房那是弄得个鸡飞狗跳,如今倒是拒了其他府上所有的邀约,成天抱着书不撒手。前些日来府上的那位大儒,听说就是夫人托老爷从盛京寻来特地给少爷做先生的。”

    说着,两人都不禁有些唏嘘,他俩都跟在程攸宁身边好些年了,这程府的小公子是什么德性他俩是再了解不过,说好听了是活泼率真,说难听了那就是个不学无术的小纨绔。

    可谁知道小少爷从山上摔下来遭了一通罪丢了记忆之后,却是醍醐灌顶,性子变得谦逊有礼不说,连人生目标都变得高尚起来了。直把程夫人高兴得不行,这些天还准备去小少爷摔下来的那座山上的古刹还愿,居然也是信了先前那什么山中神迹,菩萨显灵。

    这段日子府里上下那是一团喜气,就是苦了他俩这贴身小厮,少爷夜夜苦读,他们自然也得守在一边。只是直到昨日他俩都还能进屋侍候,今日大少爷那边却送了个面若桃李的丫鬟过来。眼睁睁看着那袅娜的身影进了书房,两人面面相觑,哪敢不识趣地进去打搅,只得站在屋外哆哆嗦嗦的吹冷风。

    而在屋内,思雨早就替辛泽点好了角落燎炉里的银丝炭,同槅门外的寒意隔绝了彻底。

    只是与外面两人想的不同,自从进了书房后少女不过最开始待在辛泽身边替他研了会儿墨,随后就被直接晾在了一边。娇俏姝色的姑娘似乎并不如少年手中的书册来得吸引人,除了进屋时的照面,在那之后始终不见他再将目光把落到身旁这道窈窕的身影上。

    思雨心中实在有些急,见不远处的人放下笔又要翻开另一本书册,明白自己再不能耽误下去,连忙弯腰将温好的桂花粥捧在手里,莲步轻移走向坐在书案后的俊美少年,柔声道:“小少爷,歇一歇喝口粥吧,晚间您就没吃什么。”

    安静的室内,少女柔软的嗓音似是蒙上了层说不出的媚意,辛泽闻声抬起头,就见身旁垂鬟分肖髻的丫鬟,脸上轻染薄脂,一双顾盼生辉的水眸在灯檠的暖光下显得分外动人。

    少年的视线终于落到了她身上,沉默了一瞬,随即笑道:“谁派你来的?大哥还是二哥?”

    思雨神色一怔,忙颔首低眉道:“奴婢是大少爷派来伺候您的。”

    “哦,这样啊。”辛泽将手中的书册放下,身子往后靠了靠,看着眼前的少女,唇角笑意越深,“那你想怎么伺候?”

    “奴婢...”思雨神色变得有些迟疑,眼前少年好整以暇的模样让她心中倏然生出些忐忑来。但转念想起自家主子的吩咐,心中一凛,赶忙收敛住心绪娇笑着朝面前的人盈盈一折身跪下。见对方没有出声阻止,反倒是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自己,少女内心稍安,纤指便又轻巧迅速地将自己的外衫连同亵衣一起褪了下来,露出了仅剩的素白肚兜。

    少女圆润白腻的肩头在烛火的映衬下闪着诱人的光泽,辛泽垂眸看着少女双手撑地一点点挪到自己脚边,纤细的手指沿着袍踞下摆的银丝绣线一点点摩挲往上。

    然而烛火摇曳间,那纤长白嫩的手指却渐渐变成了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那只手微微发着颤,又不得不朝着他的身下探去,待寻到那半硬炙热的器物不由又是一抖,像是想逃却立刻被什么遏制了一般,只能再颤巍巍地圈住柱身笨拙地开始撸动。

    “少爷...”耳边是少女甜腻的娇吟,然而辛泽脑海中却响起男人沙哑低沉的呻吟,“阿泽,求你,轻...啊。”

    “啊疼!”突如其来的痛呼搅散了辛泽脑中肉欲翻涌的画面,他粗喘着睁开眼,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捏住了丫鬟伸出来的手腕。

    眼看着少女脸色倏然变得扭曲起来,辛泽深吸了口气平复了下心绪松开手,淡声道:“出去。”

    “少......”乍然被驱赶的丫鬟顾不及自己发疼的手腕,连忙想要补救,然而先前一直带着笑的少年却陡然间收起了所有笑意,面沉如水地睨了眼慌乱的少女,语气森然,“滚。”

    简简单单一个字,但不知为何,竟听得思雨突然一抖,直觉背脊一阵寒意。她再不敢多说什么,连忙捡起衣物匆匆往身上一套惶然地站起身跑出了书房。

    辛泽听到门牖被推开后门外小厮诧异的惊呼,随即是有人探进来小心翼翼的询问。冷声让人将门重新关上,待书房里又回归静谧,少年绷着下颚看了眼自己身下衣袍的那处异样,再忍不住情绪,猛地抬手将案上的杯盏砚台连同笔架书册统统挥落。

    阿泽......

    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仿佛梦魇般的呼唤。

    “我是不会再回去的,绝不。”

    与此同时,距离渠城十里外的一处民驿中,一道尖叫陡然划破了安静的夜色。

    榻上的男人猛地睁开双眼翻身下床,几个箭步赶至房门口刚准备冲出去,门板却被人从外先一步撞开。一道瘦削的身影连滚带爬地扑到他怀里,手脚并用地盘在他身上。

    郭浩昌被程攸宁硬生生撞得往后退了两步才稳住身子,只是还未等他开口,就又被对方怼着自己耳廓的嚷嚷给吵得阵阵耳鸣。

    “郭浩昌!!!!”青年双手掐着男人的肩膀叫道,“我他娘刚刚有只老鼠爬到我床上了!!!就在我枕头边上啊啊啊啊唔——”

    顶着震耳欲聋的噪音忙不迭将程攸宁这要命的叫嚷给捂住,郭浩昌探出身朝左右被吵醒的住客们道了声歉,随即连忙又退回屋里把门关上。拧着眉将挂在自己身上的人扯下来,男人冷着脸沉声道:“小公子,你是个男人。”

    “男人怎么了?男人就不能怕老鼠了!”听出郭浩昌话里的嫌弃,程攸宁秀气的眉宇拧得比他还深,眼角还挂着刚才被吓出来的泪花,一边趿拉着鞋走到桌边抓起桌上的茶壶仰头灌了几口,啪地一声把茶壶拍回桌子上,没好气道,“你找的这地方又破又脏居然还有老鼠!我不管,你要么现在去把我屋里那几只老鼠给我解决了,要么就让我跟你睡。”

    闻言,郭浩昌脸色更难看了,“小公子,这床窄。”

    “这一路上比这更窄的又不是没睡过,我不都熬过来了。放心我不嫌弃你。”程攸宁挥挥手,他先前睡意朦胧间被突然出现在自己枕边的老鼠吓得够呛,现在惊惧退下,汹涌的睡意就紧跟着冒了出来。说着见男人还站在门口似是做着无声的抗议,不由有些气结,“这可是你相好的身体!你舍得它被老鼠咬吗?!”

    这话听得男人眉头一跳,当即无奈的叹了口气,“你又在胡说些什么。”

    不过他是看出了今晚如果不遂了这小少爷的意,怕是指不定还要闹出什么幺蛾子。于是也不再坚持,松口答应了程攸宁要和他一块睡的要求。

    目的达到的小公子脸上郁色一扫,立刻笑逐颜开地跳上了床躺到里侧,随后拍了拍身旁的空位朝郭浩昌招呼道:“快快,赶紧睡觉,明天还得早起呢。”

    黑暗中郭浩昌看不清对方的神情,但仅仅是那雀跃的口气就让他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离开泺城快有一个多月,他俩手头的钱只够跟着顺路的商队缓慢前行,一路上程攸宁倒是没怎么因为条件艰苦而抱怨,但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对方越来越得寸进尺地粘着自己。

    算上今天,这已经是小少爷近几日第三次跑来和自己同睡了。

    郭浩昌隐隐察觉到了什么,却又拿对方没办法。只得在心中安慰自己明天就能到渠城,到时这位小公子应该就不会再这般肆无忌惮地缠着自己了。

    “喂!你怎么还不过来?”榻上,等了半天没见郭浩昌动弹的小少爷忍不住催促道,“快点,你不睡我还要睡呢。”

    “来了。”无奈地应了声,男人终于如程攸宁所愿躺了上来。

    “小公子,麻烦您今天管好您的手脚,别再把我当您的抱枕了。”躺进被窝察觉到紧靠着自己的温热躯体,郭浩昌不抱希望地嘱咐道。随即便得到了对方一如既往地信誓旦旦的答复。

    被程攸宁深夜的一通闹腾,即使习惯性浅眠的郭浩昌,这天夜里也不自觉地沉沉睡去。

    待到翌日阳光透过窗棂洒入照亮了整个房间,郭浩昌才若有所觉地苏醒过来,随即便察觉到自己胸前和腿上的桎梏。他伸手将青年搭在自己身上的手脚一一放回对方身侧,这才抬眸看向面朝自己的那张睡颜。温柔的秋阳下,对方本就不甚硬朗的脸部线条越发柔和,清俊秀逸的眉眼间透着股安宁恬静,郭浩昌忽地心神一恍,他已经记不得有多久没见过这张脸上露出这般恬静的神情。

    思绪洄游间,他却没察觉到酣睡的青年眼睫颤了颤,悄然睁开了一只眼。程攸宁小心地偷瞄着眼前兀自出神的男人,又等了会儿,终于按捺不住开口道:“怎么?你不是要偷亲我吗?”说完,见男人倏然回过神立时沉下脸,他索性两只眼睛都睁了开,眸子里泛着好奇和些许的期待,兴冲冲地说,“难不成你害羞了?”

    郭浩昌忍了又忍,到底还是忍不住,一脚将正跃跃欲试打算凑上来的青年踹到了地上。

    *

    过了冬至,天气越发的冷了,今日前来烧香拜佛的信男信女也没往日多,山路上稀稀拉拉地只有几个人。

    郭浩昌在到达渠城后先去铺子给程攸宁买了件棉衣,这才带着人循着打听到的消息上了山。

    面色沉静的男人步履平稳地走在山路上慢慢往上走,越接近山顶古刹,四周越发安静,渐渐地他的心绪也放得平缓起来。只是这宁静的氛围很快就被身后一声长吁短叹给搅碎,郭浩昌几乎是本能地叹了口气,转身回望道,“又怎么了?”

    “歇歇,我走不动了。”裹得跟个粽子似的青年挥了挥手喘着气坐到路旁的大石头上,随即从身上掏出包油纸包,打开了朝不远处的男人招呼,“糖炒栗子吃吗?”

    “...不吃。”郭浩昌道。说完见对方自顾自地开始就地剥板栗,不由有些气闷,“你这么耽搁,还想不想找你娘了?”

    “唔,不急嘛。”程攸宁咬着板栗含糊道,“反正上山下山就这一条路,我娘要是下山也能碰上咱们的嘛。”末了又剥了一颗递给郭浩昌,“吃一颗,李伯的板栗摊在山脚摆了十多年了,味道好着呢。”

    郭浩昌不接,只是压着两道浓眉不悦道,“要吃赶紧吃,等会儿不许再耽误了。这从进城到上山,你嘴就没停下来过,真是一点儿看不出你着急回家。”

    “我还在长身体啊,饿得快怎么了?”见男人拒了自己好意,程攸宁顿时也不高兴起来,“就知道凶我,有本事凶你相好去。”想起早些时候在程府受的气,他立刻就将嘴里的板栗狠狠地咬了几下,“要不是他不肯见你,我们用得着这么辛苦爬山?”

    “明明是那门卫不肯通传,阿泽他...”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程攸宁忽地将眼睛一闭,捂着双耳大声嚷道。

    郭浩昌的话说到一半,硬生生被他这副作态给气得憋了回去。心里默念了好几声对方是个没脑子的纨绔少爷,结果还是没能止住情绪,黑着脸径直走到兀自呶呶不休的青年跟前,一把将对方怀里的油纸包抢在了手里。

    程攸宁倏地睁开了眼,“我的板栗!”

    男人侧身躲开他伸过来的手,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也没说话,自顾自地转身继续往山路上走。

    “郭浩昌你不是人!”看着那道挺拔的身影快速地走到了自己勾不到的地方疾步往前走,程小少爷气鼓鼓地站起身喊道。

    然而男人理都不理他,只是背着身抬起捏着油纸包的手朝他晃了晃,脚下往前的步子越发快了。

    程攸宁又嚷了两嗓子,见对方是真的不会回头,这才横眉瞪眼地追了上去,“你慢点啊!腿长了不起啊?!”

    没了先前的消极怠工,程攸宁一路追着郭浩昌很快来到了寺庙门口。好不容易就要抓到男人的衣袖,结果对方迈步就跨进了庙门,径直往里走去。程攸宁无法,只能继续跟着。好在郭浩昌这次总算没再跟他耗,见他气喘吁吁地靠过来,随手就把油纸包甩给了他。

    “你,呼,你说你,呼,至于吗?”手忙脚乱地接住对方扔过来的板栗包,程小少爷喘着气替自己抱不平,“一说,呼,一说辛泽不好,你,呼,你就生气。”气息渐渐平缓下来,嗓音也重新恢复了清悦,程攸宁瞪着双清凌凌的眸子愤愤道,“好歹也相处这么些时候了,你怎么还没最开始的时候对我好了。”

    “但凡你能少说点话。”郭浩昌瞥了他一眼,旋即就收回了视线,他还是不习惯那张熟悉的脸上如今时常露出的陌生的神态表情,“那位夫人,是你娘吗?”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程攸宁蹙眉看了过去。就见一身着月白色束腰软纱长裙,梳盘桓髻的貌美妇人正在丫鬟的陪伴下从大殿中缓步走出。

    青年神情一滞,方才的怒意尽数化作了忐忑。他抿了抿唇,望着朝他们走进的妇人轻轻点了点头,“是我娘。”

    郭浩昌颔首应了声,“你想好怎么跟她说了吗?”

    “大概吧。”程攸宁说。

    郭浩昌又看了看他,脸上闪过一丝迟疑,随即抬手拍了拍青年瘦削的肩膀,缓声道,“别怕,好好说,那是你娘,肯定会认出你的。”

    “嗯。”似是被他鼓励到了,程攸宁脸色缓和了不少,“那我过去了。”

    “去吧。”男人冷峻的面容上难得带了丝笑意。

    耳边传来三声悠扬的钟声,郭浩昌看着身旁的青年一步一步走向前方不远处的貌美妇人。

    那道背影他本再熟悉不过,但今天这样看着,却不知为何觉得是那样陌生。恍惚间,他似乎看到那消瘦的身影正渐渐与另一道稍矮一些的修长身影重合,然后慢慢地,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

    心中在那一刹那忽地生出阵阵寒意,郭浩昌突然想起自己从不愿去深思的那个问题——如果,程攸宁跟辛泽换不回来?或者,如果辛泽不愿和程攸宁换回来?

    他想起先前打探到时听到的消息,想到那些人说程府小少爷醒来丢了记忆。

    丢了记忆,却变得勤奋好学......

    那叫人不安的寒意快要将郭浩昌的身体都冻僵了,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自己,是不是不该将程攸宁送回来。

    也许,也许辛泽,并不想换回来。

    一瞬间,脑海里乍然翻涌出曾经的一幕又一幕,他看见青年面色苍白地跪在灵前无声落泪,看见对方在昏黄的油灯下翻阅一本本残旧的书册,看见那道瘦削的身影被人从桥上踹入冰冷的河水。最后,出现在眼前的一双盛着冷淡嫌恶的眸。

    “郭浩昌。”他甚至还听到了他清冷的声音。

    “郭浩昌!”

    那声音倏然变得响亮又清透,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男人身子陡然一震,涣散的眸光渐渐重新凝聚起来。郭浩昌看着自己面前的人,喉结滚了滚,声音有些沙哑,“...泽。”

    “嗯?你说什么?”俊秀的青年蹙了蹙眉似是没听清,随口问了句后转而又抱怨起刚刚自己受到的冷落,“你发什么呆呢?叫你半天了。”

    对方鲜活灵动的表情让郭浩昌彻底清醒过来,黑眸霎时间一黯,跟着神色一正没理会程攸宁的问题,扫了眼身旁,见没见着方才的程夫人,不由心生疑虑,旋即开口问道:“你和你娘...”

    “她走啦。”程攸宁答。

    “走了?你跟她说了什么?”

    “我同她说,听闻贵府小少爷安然苏醒,今见夫人如此诚心祷告,想必是夫人的爱子之心感动了菩萨,这才降下神迹。”

    “...还有呢?”郭浩昌等了会儿没见他继续,又问。

    “没了啊。”谁知对方给了这么个答案,“我说完这句之后我娘就感动得哭了。然后就拉着我翻来覆去地说他那大难不死的儿子如今有多好多好,让她如何满意如何喜欢。末了还说从此之后每年都要给这寺庙捐一大笔香油钱,以示对菩萨诚挚的感谢。”说到这儿程攸宁像是也觉得好笑,“我娘以前明明都不信这些的,我爹和我哥他们拜关公都还经常被她在私底下数落。”

    郭浩昌没有再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身边的人,听着他一沓沓地讲着母亲以前的琐事。

    “你...”半晌,那清亮的声音慢慢停了下来。郭浩昌看着突然沉默的青年,一时之间竟也找不到什么话可以说。

    “其实我娘挺不容易的。”半晌,程攸宁脸上的笑意淡去,明亮的眸子渐次染上了层灰蒙,他遥遥看着之前妇人离去的方向,叹了口气轻声道,“她是续弦,比我爹小了得有一轮,嫁进来之后好些年才有了我。我头上有两个异母哥哥,家里的生意都是我爹和哥哥们在打理,我只负责吃吃喝喝。我娘一直想着我能去考个科举什么的,但是吧,我不是那块料,气走了好几位先生之后,她也就慢慢放弃了这个念头。”

    说到这里,他又沉默了下来。

    山风拂过,阳光一点一点染上青年的发梢,也照亮了他通红的眼眸。

    郭浩昌听见身旁的小少爷吸了吸鼻子,声音哽咽起来,“郭浩昌,你是不是也很嫌弃我这种人啊?”

    与程攸宁相处已经两个多月,期间郭浩昌见过他哭过不知多少次,一开始他还会哄一哄,到后来索性懒得再理会。小少爷的眼泪来得快去得也快,他若是去哄了,反倒会没完没了。

    而如今,看着瘪着嘴拼命想要止住眼泪的小少爷,郭浩昌心中忽然涌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情绪。

    又过了半晌,迟迟得不到回答的程攸宁委屈巴巴地转过头看过来。

    对上那双泪眼朦胧的眸,男人常年紧拧的眉宇忽地舒缓开来,他叹了口气,近乎算得上温柔地沉声道:“不嫌弃。”

    *

    得到郭浩昌肯定的回复程小少爷情绪稍霁,哼哼唧唧了几声后不多会儿止住了泪水。用手抹了把眼泪,程攸宁转身娴熟地从男人怀里掏出一方手帕狠狠地擤了擤鼻涕,然后又将手里的帕子递回去,闷声道:“郭浩昌,我饿了。”

    眼神复杂地看了眼他手中的深色帕子,男人没有去接,只是扫了眼天色回道:“那先下山吧。”

    “噢。”程攸宁应了声,随即就跟着他往外走。只是刚走出两步,像是想起了什么,“你等我一下。”青年说完转身就朝着大殿跑去。

    郭浩昌疑惑地看着他急急地跑进殿内的背影,心中正纳闷,却不想紧跟着就又听见了悠长醇厚的钟声。

    当——当——当——

    代表着福、禄、寿俱全之意的古朴钟声悠远又宁静,郭浩昌站在原地没有动,只目光沉沉地望着大殿的方向。想到那冲进大殿的身影,向来锐然冷肃的眸光忽地像是被什么打碎一般,寸寸散开,一时间他竟有些无所适从。

    钟声渐渐消散,又过了一会儿,就看见程攸宁兴冲冲地从大殿里跑出来,眉目间再不见先前的颓靡,整张脸重新恢复了往日的活力。他冲到男人面前,一把抓住他垂在身侧的手,开心道:“我刚刚替你抽了个上上签!”

    他的手跟他的人一样温暖,郭浩昌被手中的温度一烫,下意识就想要挣脱。只是刚要抽手,却听见身边的人似是有些羞赧地唔了声,跟着又迟疑地开口道:“你照顾我这么多天,我还是懂得知恩图报的,来都来了好歹还是替你求个签嘛。”

    说着,程攸宁的神色忽然变得有些恍惚,跟着便听到他轻轻地说了句:“毕竟除了我娘,好像也就只有你对我这么好了。”

    郭浩昌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由着青年拉着他的手往寺外走,缄默了片刻,才沉声道:“你是程府的小公子。”

    “对啊,我是程府的小公子。”程攸宁点头道,随即微一偏头,瑰色的唇角噙着笑,眸子盛满了漂亮又璀璨的日光,“可是,对‘程攸宁’好的,只是我娘跟你呀。”说到这儿,他似是也不想就这个话题再多说什么,旋即又将话头转到了自己刚才抽得好签上,“虽然我也不怎么信这些,但是我身上这些个古怪的事都是从这座山上摔下去开始的,想来这庙多少也有些本事。它既然给了上上签,想必你之后肯定会如愿以偿的。”

    肯定会如愿以偿的。

    眼前霎时间又浮现出那双清冷的眸。郭浩昌听着身边小少爷言辞凿凿地断言他一定能够心想事成如愿以偿,却是不着痕迹地苦笑了一下,叹息道:“你还是祈祷自己接下来能顺顺利利地回家吧。”

    “车到山前必有路。”程攸宁的心情好像真的很轻松,他晃了晃自己和男人交握的双手,“现在,先跟我回府一趟。”

    “回府?早前不是试过吗?那门卫......”

    “谁说要走正门了。”青年脸上闪过一丝狡黠,“我程小少想进去,谁都拦不住。”

    郭浩昌蹙着眉看了看眼前一脸嘚瑟的家伙,按他对这小少爷的了解,总觉得有些不靠谱。只是想到对方到底是土生土长的渠城人,而且也是程府的小主人,即使心中不甚相信,但他最后还是没说什么地任由程攸宁一脸荡漾的拉着他往山下走去。

    一下山,郭浩昌便装作无意地抽回了自己的手,程攸宁倒也没在意,仍兴致勃勃地跟他说着渠城哪家饭馆的哪道菜最好吃。那些个菜名听上去就不便宜,郭浩昌忍不住打断他,“接下来不知道还要在城里待多久,我们的盘缠没那么多。”

    “慌什么。”程攸宁摆摆手,不以为意道,“这不就回府里取银子吗?”

    闻言,男人的眉头拧地更紧了,“你到底......”

    “哼哼哼,天机不可泄露,跟我来就行了。”

    郭浩昌沉着脸同他对视半晌,最终败下阵来,没好气道,“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要做什么名堂。”

    见程攸宁如此有恃无恐,他也不由得有些好奇起来,心里想着也许这从不靠谱的小少爷是真的有办法不惊动任何人回府。

    只是当跟着程攸宁来到程府所在的长街附近,眼看着对方轻车熟路地绕过大门,躲过偏门,弯弯绕绕了一圈,最后走到东南角的一处偏僻地停了下来之后。郭浩昌冷漠地望着青年弯下腰撩起墙角的爬山虎,指着墙垣上的一尺来高的狗洞满意地抬起头朝他招呼:“愣着干嘛,快跟上。”

    “我就不该对你抱有期待。”不仅如此,郭浩昌甚至觉得相信程攸宁跟着他来到这里的自己也是愚蠢非常。

    “嗐,这看上去是寒碜了点,但是我跟你保证,这地方除了我绝对没有第二个人知道。”程攸宁信誓旦旦地打着包票,“这后面是我特地种的一片竹林,沿着竹林的小径走,不一会儿就能到我那院子。到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我屋将我的小金库钥匙拿出来,咱们不就有钱了吗?”

    “是,除了你这偌大的程府想必也没第二个人会愿意钻狗洞。”郭浩昌面无表情地夸道,“不愧是程小少爷,真是太机智太聪明了。就是不知道这狗洞是你哪次想要偷溜出府时发现的?”

    “郭浩昌!”小少爷有些不高兴了,佯怒着喊了声他的名字,颇为恨铁不成钢,“大丈夫不拘小节。再说了,不从这儿进去,除非你能让你那相好出面放我们进去。”

    见话题似是又要往辛泽身上引,郭浩昌顿时收敛住了情绪,看了眼青年跟前黑黝黝的狗洞,又抬头扫视了下面前布着爬山虎的粉墙,脸上闪过一丝犹疑,随即眸光一定,朝着程攸宁招了招手,“你过来。”

    小少爷不愿意,“干嘛?”

    “你过来。”

    见男人的神色越发严肃,程攸宁明白对方是有点不耐烦了,这才磨磨蹭蹭地靠过来,“你......”他刚要开口,却不想腰间一紧,随即整个人就凌空飞了起来。眼前一花,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脚就又重新回到了地面。

    看着眼前一片葱郁的竹林,程攸宁瞪着眼睛愣了好一会儿,跟着眼中光芒大作,整个人忽地扑到男人跟前,“哇!郭浩昌!看不出来啊?!你居然还会这手?”他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样,兴奋地拍着对方结实的臂膀,“轻功诶?!你居然会轻功?好家伙,藏得这么深!你到底是什么人啊?!你唔——”

    “闭嘴。”郭浩昌径直伸手捂住了快要凑到他脸上的青年的嘴,沉着脸提醒道,“你想被人抓住送官吗?”感觉到面前的人慢慢安静下来,他才松开了手,“好了,你的院子怎么走,赶紧带路。”

    程攸宁闻言指了指左边那道不明显的青石小径,“喏,沿着那条路走。”说着就转身领着郭浩昌往那处小径走去,只是走了两步他又忍不住,退到男人身边,拉着他的衣袖压低了声音疾道,“你到底怎么回事?我之前就觉得你不该是寻常人,但想不到原来你还会功夫。怎么,难不成你就是说书的口中的那些江湖侠客?你那相好是不是也是有什么背景?我就说嘛,你们这么穷怎么还非要守着那个三进院子,看来是有很深的隐情呀。诶,你跟我说说呗,我保证不跟别人说。相信我,郭浩昌,你跟我说......”

    全然无动于衷地往前走的男人突然停了下来,程攸宁絮絮不休的声音也跟着顿住,“怎么啦?”他似有所觉地抬起头顺着男人的目光往前看去,就见小径的尽头,站着一道姿仪秀逸的身影。

    竹影摇曳,衬得少年的身姿愈发秀美挺拔。他缓步朝着呆愣的二人走来,矜贵俊美的面容越发清晰,直至走到距离郭浩昌与程攸宁数步时,少年才停下了步子。

    形状好看的桃花眸里像是盛着潭清澈的幽涧,视线淡淡地扫过青年拽着男人袖口的手,少年对上程攸宁呆滞的目光,脸上泛起抹疏离而又礼貌的微笑,“你到底还是来了。”

    自始至终,他都没朝僵在一旁的男人身上看上一眼。

    *

    安乐轩主屋装饰得清贵雅致,案上香炉里燃着袅袅熏香,燎炉的银丝炭就没熄灭过。推开门牖,一股温暖的气浪扑面而来席卷了全身,程攸宁只觉身上的棉衣裹得他都有些发闷,不由扯了扯身旁的人,低声嘟囔道:“这得烧了多少炭,也不嫌热得慌。”

    “抱歉,自醒来之后,这副身子就有些畏寒。还请小公子见谅。”不想走在前边的少年听见这细碎的声音忽地转头朝他歉意地笑道,倒是让在人身后抱怨被发现的程攸宁脸颊有些发烫,连忙摆摆手,“啊没什么,我就随口一说。”

    说话间几人已经走到明间的宝相面圆桌旁,辛泽弯腰主动替程攸宁倒了盏茶,拉开一旁的软凳,“小公子,请坐。”

    神色复杂地看了眼桌边立着的辛泽,对方脸上温和有礼的笑意让程攸宁迟疑了会儿还是没入座。他挠了挠头,侧眸瞟了下身旁一声不吭的男人,忍不住道:“你,你能别这样笑吗?看着自己的脸露出这种表情怪别扭的。”

    少年唇角的笑意淡了些,跟着就听见他又说:“而且你从刚刚就无视郭浩昌,我觉得这样很不好。你知不知道,他这些日子有多担心...”

    “小公子。”

    略带喑哑的声音忽地打断了程攸宁未说完的话,自见到少年后就陷入缄默的男人像是终于回过了神。郭浩昌冲着向他看过来的青年轻轻摇了摇头,“我没事。”

    眉宇间闪过丝不甘的郁色,但看着男人脸上平和的神情,程攸宁嘴唇动了动,到底还是没有就这个问题继续说下去。怏怏地收回了视线,撇嘴哼了声,“不领情算了。”

    只是话虽如此,拽着对方衣袖的手却仍然没有松开。

    将二人的互动看在眼里,少年清冽的眸光有一瞬变得幽暗深沉,掩在袖中的指尖不自觉地颤了颤,似是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自心底漫了上来。

    真碍眼。

    “......小公子误会了。”强压下情绪,辛泽唇角重新挽出抹笑弧,缓声解释道,“我只是想先与小公子就你我身上发生的这些事先做讨论。浩昌他不是外人,自然不会介意这点冷落。”

    听出他话语中对郭浩昌的亲昵,小少爷的脸色顿时一僵,遂又想起方才自己替男人打抱不平也没被领情,心中的烦闷霎时间化作了层厚重的阴云笼罩上了整副清隽的眉眼。

    “是,就我是外人。”程攸宁终于松开了一直拉着男人衣袖的手,阴沉着脸走到圆桌旁坐下。抬眸看了眼随着他入座的辛泽,眉头一皱,故意不去理会还站在门口的郭浩昌,语气生硬地开口道,“既然要说清楚,那么首先我得问问你,为什么要装失忆?”

    “自然是为了自保。”少年缓声回答,“我醒来时就见令慈神情憔悴地守在床边,从她口中我大致了解到自身处境。为了不刺激那时羸弱的她,也为了不让人将我当做妖异诛杀,我只得装做失去记忆。”皙白修长的手指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辛泽微垂下眼帘,目光敛在鸦睫下看不清神色,“总归,你若是无事,必然会如现在这般寻来不是吗?”

    “那你现在就同我一起去跟我娘说清楚。”程攸宁冷声道。

    闻言辛泽唇角的笑意更深,手中的杯盏重新被他放回桌上,发出了声轻响,“小公子,你太急躁了。”抬眼对上那双含着微愠的凤眸,少年轻叹了口气,“灵魂互换这种事,除了你我这有切身经历的人,说出去大致只会被当做是精神失常的胡言乱语。甚至说不准还会连累令慈,毕竟程府的其他两位公子似乎同你们隔阂颇深.....”

    屋子倏然间安静下来,程攸宁忽地攥紧了手心,他下意识地回头去看身后的郭浩昌,却见对方面色冷峻,垂着眼站在原地似乎并没有在意他们的谈话。

    眼中飞快闪过一丝难过与无助,小少爷将视线转回面前正一脸微笑看着自己的少年,半晌,才哑声道:“那你想如何。”

    “不如小公子先以客人的身份住进府里。你与令慈才是真正的血脉相连,若是时常接触,兴许她会慢慢觉察到什么。甚至在那之前,说不准我们就已找到换回身份的方法,如此自然是皆大欢喜不是吗?”

    皆大欢喜。

    程攸宁心中默念了遍,脸上立时泛起抹嘲讽,“那如果我娘没能发现,如果我们始终换不回来呢?”他问道,随即倏地站起身俯视着少年,眸中怒意翻涌,“你是不是就可以一辈子顶替我的身份,成为真正的程府少爷了?!”

    “小公子。”辛泽的声音也忽地冷了下来,他不去看他发怒的模样,只淡淡地说,“不然,你还有别的法子吗?你也可以现在就去同程夫人、程老爷、甚至跟所有人说,你才是程攸宁。”少年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视线略过眼前人直直地看向站门口的男人,侧眸笑道,“可,有人会信吗?”

    程攸宁的身子僵硬得厉害,满心的怒气像是顷刻间被浇灭一般。

    这样的人就是你喜欢的人吗?

    他很想回头问问男人,但最终却是一言不发地转身进了一旁的暖阁。随即就听见一阵翻箱倒柜的声响,紧跟着青年透着寒意的身影走了出来,他看也没看桌旁的辛泽,径直走到郭浩昌面前停下,神色冷凝,“你要跟我走吗?”见对方抬起头看向他,程攸宁又道,“我有钱,我们先寻个地方住下。之后,之后你与我一起想办法,等我回到程府,我......”

    他的声音忽然顿住了,眼前的男人没有说话,但看着他的那双黑眸里却盛满了歉意的眸光。

    一瞬间,就什么都明白了。

    “......也是。”俊秀的脸上血色尽退,小少爷点点头,神色再次变得嘲讽,只是这次嘲笑的对象却是自己,“你怎么可能会跟我走呢。”

    他没像往常那般跟郭浩昌哭着撒泼打诨,只是留下这句仿佛自喃自语的话后便垂着眼沉默地从男人身边擦身而过,一步一步朝外走去。

    郭浩昌没有回头去看,他像是生根一般地僵在原地,直到房间里的另一人再次开口:“舍不得你就去追啊。”

    辛泽又坐回了他先前的位置,手中的瓷杯被他扔到男人脚边,啪嚓的碎裂声伴随着四分五裂的陶瓷碎片在地面炸开,杯中残留的茶水溅落到男人深色的裤腿上,洇出道道水痕。

    郭浩昌看着自己脚边的狼藉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地弯下身,将散落的碎片一一捡拾到手中。

    然而刚拾了两三枚碎片,视野里便忽然多了一抹月白色的衣角。少年重重将他正要探向瓷片的手踩在脚下,手背的重压与手心的刺痛霎时间让郭浩昌僵在原地。

    “我见程攸宁十分在意你?”浅色的鞋面与底下骨节分明的深色手掌成了鲜明的对比,辛泽用脚细细地碾着,视线落在男人紧锁的眉心,想起这人先前在那程小少爷面前眉目舒展的模样,眼中的神色越发阴鸷,“…怎么,让他操过了?顶着我的壳子,他肏你肏得爽吗”

    手上的疼痛远不如这冰冷的问句来得让郭浩昌难堪,向来冷肃的面孔在这一瞬变得黯淡颓唐,他的声音低哑,透出一股绵软的卑微和讨好,“阿泽…你不要这样。我没有...”

    “没有哪样?这不是你擅长的吗?”外人眼中温柔宽宥的少年在面对眼前的男人时彻底换了副模样,冷淡与嫌恶几乎溢满了整张脸,辛泽听着身下人的辩解,只是继续冷嘲道,“当年我爹把你捡回来,你说你要给我家当牛做马。结果你有做到过什么吗?我爹娘被害的时候你在哪儿?我被人踹下桥时你又在哪儿?你除了会爬我的床,还会做什么?”像是想到了什么,少年的眸色愈发深暗,犹如骤然昏暗下去的凝重黑幕,几乎要把人吸进去。他看着颤抖着嘴唇似是开口的男人,忽地放缓了声音,“郭浩昌,你若是真要让我相信你对我是真心的,那么,你就替我去做一件事。做到了,我就相信你,从此便允许你待在我身边。”

    允许他待在他的身边。

    辛泽想着,晦暗的视线沿着男人宽厚的背部滑落至末端那挺翘的臀肉上,瑰色的唇角抿了抿,忽地便觉得将郭浩昌作为个暖床的物件也不是不可以。

    而听到少年的话,郭浩昌却是隐约意识到什么,浑身肌肉瞬间紧绷起来。沉默了许久,直到头顶再次传来对方不悦的催促后,他才迟疑着开了口,“阿泽你,你想做什么…”

    “我要让‘辛泽’这个存在彻底消失。我要你,为我亲手除掉他。”那清冽的声音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