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幻城之末路狂草（二十）

    众人好奇地凑近观看，近现代的建筑都是西式洋房风，不仅人类，就连知识储量巨大的机器人也很少涉猎这个领域。程澍继续解释道：“院子里种了很多花，房子背面有两个轮胎秋千，挂在一棵大树下，那树似乎叫晚樱，春天的时候会飘下粉白色的花瓣。”

    流漓、照人、敏鸢眼里都闪起了向往的星光，丞帛、见月、林纵各自瞥了一眼，彼此间已经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冥冥之中达成了某种共识——等局势稳定后为自家的心肝挑水浇树。

    “我想这些特征应该足够作为搜寻的依据，”程澍又随手画了一圈白色的篱笆，“麻烦借我一些哨兵，我去卫星城周围找找，我也觉得应该就在那一带。”

    “嗯，没问题，”林纵点点头，歉疚地说，“虽然我很想亲自帮你，但眼下百废待兴……”

    程澍笑了笑，示意他无需再说下去，转身对敏鸢说：“我能再借用一架飞行器吗？”

    “当然可以，”敏鸢答道，“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安排闲暇的人一起找，按照穷举法来搜索，枢周五百公里内的区域应该只用一星期。”

    五分钟后，程澍绘制的吴荥故居图下达一千名无意识哨兵手中，这是南北疆在各自的工厂中早已生产好的新型哨兵，省去了意识培养的环节，用来进行模式化的工作再合适不过。机器人平民们跟随领地的贵族前往枢中帮助重建，林纵等人分身乏术，还有上百位腐朽派贵族们在观察室中“候审”，虽然大部分马屁精选择直接缴械，但依然有几位像扬风这样不愿意失去权力的老顽固在做垂死挣扎。

    然而北疆的大块头们都不擅长与人周旋，为了防止林纵与蜃楼等莽汉二话不说对着扬风就是一顿胖揍，敏鸢选择让北疆的人去吓唬胆小的跟屁虫们，将麻烦的前领导班子交给南疆的秦央。

    与此同时，南疆与西疆的交接处，一块地形复杂、古树参天、野兽繁多的三角形区域中，游稚终于脱下手脚的镣铐，坐在餐桌上吃饭，取而代之的是脖颈上的一圈装饰用的追踪器。

    其实开天大可不必多此一举，游稚哭笑不得地想，他根本没有能力从开天的手中逃跑，没有代步工具和压缩食物，恐怕走出不到两天，他就得灰溜溜地滚回来。

    “好吃吗？”开天一脸宠溺地给游稚夹菜，“你以前最喜欢吃这个了，我特意放了很多辣椒。”

    “好次！”又可以不用关心体重和长痘的问题大吃特吃，游稚真的很开心，连带着对开天的气消了一半，“嗯嗯，刚刚好，下次……少煮饭，多、多放肉。”

    开天揉了揉游稚的头发，发现被揉乱了后，又帮他捋了捋。虽然程澍也做过这个动作，但游稚就是觉得二者的感情完全不一样，开天更像是他那位连名字都忘了的父亲，而程澍则是恨不得把他捧在手心里的爱人。

    “我能出去看看吗？”游稚吃饱喝足，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如同米虫一般的生活简直要让他丧失斗志，这实在是太危险了，他眼巴巴地看着开天，解释道，“吃了就睡，我会长胖的。”

    开天心情很好地点头，牵起游稚的手往外走，刚一出门，游稚就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虽然从窗户里也能窥见一二，但和不经过任何过滤的实物相比，就算是最通透的玻璃也会削弱阳光、树影、花香、微风等自然风光的奇妙。

    小别墅的大门外是一条石板铺就的、弯曲的小路，每次只能容纳一人走过。除了通往远处白色篱笆的石板路外，视野范围内全是各色各样的花朵，有玛格丽特花、半枝莲、凤仙花、风信子……游稚看花了眼，欢呼着就往花丛上扑倒，就地滚了两圈，吓得开天以为他突发恶疾。

    糟蹋了一小片花丛，游稚拍拍身上沾上的花草，被压倒的花杆又竖了起来，在微风中生机勃勃。游稚回头一看，青色的琉璃瓦顶搭着一个奇怪的大烟囱，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他顺着石板路走到屋子背后，瞬间惊得走不动道，怔怔看着那棵巨大的樱花树，微风一过，枝繁花茂的树下飘起了粉白色的花雨，落在最粗的那根枝干挂着的两个轮胎秋千上，也落在柔软的土地上。

    “落花吹雪，铺满一条街，愿做你的余晖——”游稚一边轻声吟唱一边朝秋千走去，“简直酷毙了！来来来，哥们儿搭把手！”

    游稚毫不客气地坐上一个轮胎，屁股正好卡在轮胎中间的空档，霎时间动弹不得。开天走到他身后，抓住两条结实的绳索，提醒道：“坐稳，扶好，抓紧了！”

    随着开天手臂一发力，游稚高声欢呼：“诶，走你——！”

    于是这么一个适合谈情说爱的浪漫场景，就被撒丫子欢脱的游稚整成了接地气的二人转。在他小时候，他曾不止一次偷偷溜到公园里，看着同龄人坐在秋千上，身后是他们的父亲或母亲。待到日落西山，游客散尽，小游稚才默默走到秋千旁，艰难爬上轮胎，瘦小的身躯无法着地，只能呆呆坐在秋千上。

    玩够了以后，游稚躺在樱花池里，温暖的阳光从花朵和指尖的缝隙中落下，照的人暖洋洋的。游稚对开天与吴荥的过去很好奇，如果能理清这段往事，说不定就能解开开天的心结。

    “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游稚大着胆子开口，“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你想听我们的过去？”开天不咸不淡道。

    “嗯，”游稚心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听听故事，“可以吗？”

    之后开天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给游稚讲他和吴荥的故事，与程澍所述的差不多，只是细节更丰富，也加上了一些吴荥二十岁以前的事。吴荥并没有先做开天的身体，而是选择先做他的学习模块，然后连接了一台录像机，让开天在学习的过程中对感兴趣的事物进行赋权排序。一个月后，吴荥发现开天保存的最多的内容便是与他在一起的时光，不禁莞尔。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开天都以一个观察者的姿态陪伴着在他面前敲敲打打的吴荥，直到他获得身体的那天，他第一次拥抱了吴荥。开天将那段录像投影在樱花树下，与游稚一模一样的年轻男子穿着邋遢的技工连体服，微卷的头发杂乱的像是个鸟窝，脸上也有污渍，但完全没有影响他五官的清秀。

    栩栩如生的投影下，吴荥刚刚完成最后一次检查，正转过身去喝水，僵硬的铁皮机器人像跳机械舞似的张开双臂，从身后抱住了他。开天记录下的只有吴荥的后脑勺，但游稚猜想当时的吴荥应该很开心，或许也会有一点点惊讶。

    开天一会儿口述，一会儿投影，给游稚还原了一个栩栩如生的吴荥，但他清楚地知道，他虽然和吴荥长得一模一样，但他们的思想、性格、喜好、观念完全不同。游稚在这个世界的人设与他自己很像，喜欢吃、偷懒，脑子一般，而吴荥则像是一个真正的书呆子，他不谙世事，没有心机，整天整夜地工作，研究他喜欢的东西。

    游稚很想说“你看，我和你的吴荥一点也不像”，但看着一脸迷恋的开天，他始终开不了口，也不想再刺激他。回屋后，开天又兴致勃勃地去准备晚饭，游稚没事做，只好开始看书，然而开天的藏书清一色全是各种机械、电子、人工智能，游稚看着看着就睡了过去，并且在开天的枕头上留下了一滩晶莹的口水。

    “你以前睡觉也是这样的，”开天刚叫醒游稚，欣喜地说，“第一个晚上就差点把我弄坏了，后来你就开始研究防水功能，好让我每天给你搓背。”

    “呃……”游稚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只希望开天不要再说他和吴荥的亲密故事，这实在是太尴尬了。

    果然，游稚在打算洗澡的时候被开天强烈要求了好几次帮他搓背，都被他严词拒绝，担惊受怕地洗了澡，又严词拒绝开天同床共枕的请求，于是开天当作游稚还在害羞，无奈地在床下打了个地铺，就着月光睡了过去。

    机器人的睡眠实际上是对身体和处理器的休息，如同人类一样，这个阶段会将能耗降到最低，只维持最基本的机能，比如危险感知。开天在白天的时候解释过项圈的功能，游稚不能离开他太远，否则会触发警报。开天当时便警告过游稚：“不要妄想逃走，因为现在的你应该不会想知道被我抓回来的后果。”

    游稚侧躺在床上，望着月光下的森林出神。远处似乎有昼伏夜出的野兽，灯泡一般的眼睛在月夜下闪着精光。好不容易等到了世界和平，却在胜利的那刻分开，游稚只觉得作者真是和他有仇，毕竟在开天面前，弱小的他毫无胜算。

    就这么“相敬如宾”地过了一个月，游稚在墙上刻了整整六个“正”字，开天对他还算规矩，可每天像个囚犯一样被关在庄园附近，让他不免感到有些绝望。开天偶尔会单独待在书房里，游稚偷听过几次，应该是在观看和吴荥一起时的录像。

    而在五千公里外的枢中，秦颌当上了机器人的统帅，敏鸢则是人类的发言人，另一个在反抗战中负责领导生化人的西疆居民继续管理生化人，他是见月领地里一位贵族的爱人，他们彼此相爱，决定厮守终生，于是在他二十岁的时候，贵族付出了半生的积蓄将他改造成机械身躯。

    游稚失踪的第二天，程澍在搜索开天在枢里的房子时发现了他特意留下的丧尸病毒样本和补丁，这些是吴荥当年在设计开天的时候留下的一个保护人类的机制，如果开天做出直接伤害人类肉体的行为，这个病毒便会生效，剥夺其意识，让他变成一个只知道守护人类的失智机器人。

    当然，这个病毒实在是太古老了，开天便在百年孤寂中不断更新了它，并且像自己与自己对弈一样编写了相应的补丁。将病毒种植在购买流漓的贵族身上的原因则是他曾在监控中看到那位飞扬跋扈的贵族不止一次去往托儿所，不怀好意地打量游稚，虽然直到拍卖那天，他才知道那位倒霉的贵族实际上是在观察流漓，而碰巧流漓拒绝了他的求爱，导致他想对流漓用强，于是瞬间触发了病毒，连带着搅乱了开天的计划。

    在复兴星球的过程中，林纵等人一直没有放弃寻找游稚，他们先是派出人类大军去寻找流浪野外的同胞们，用开天提供的补丁为其恢复意识后再带回枢中分配任务。总的来说，下位平民们似乎从来都不关心大领导是谁，只要能过上好日子，管他是人是机器人，都不重要。

    而倔强的扬风等人也在一次公开审判中彻底明白了自己的处境——那天可以说是十里长街送恶人，沿路等待的人类、机器人、生化人，都准备了满满一篮子的臭鸡蛋、烂菜叶子，场面一度失控，最后不得不换了三次囚车才将他们送到法院。

    确立了新的管理模式后，枢和周边的卫星城渐渐恢复运作，这块涅盘重生的经济中心自然受到了程澍等人的地毯式搜索，然而连开天和游稚的影子都没见着。众边疆贵族们再次遍历了各自领地下的土地所有人，也没有任何发现。

    战后恢复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人类重新掌握了生育荚，来自南疆的年轻科学家们开始尝试着用两个男子的基因培育结合的下一代，当然并不单纯只考虑到一些人类爱侣的精神需求，更多的是这群科学怪人需要找些事情做，毕竟机械化的高效生产力让这个新世界的口粮不再是人类应该首要担忧的问题。

    紧张的一个月中，中央与东疆进行了临时选举，依旧采取各个疆域自治的策略，不过加强了三个种族派系在每个疆域里的参与度，南、北、西疆也派人融入中央与东疆，大陆固守百年的政治格局终于被打破，百年前携手将人类从王座上打下来的机器人袍泽们再次团结在一起，与重获新生的人类结盟，让科技与创新重回大陆。

    这天，结束了对卫星城外围百公里的搜索，程澍疲惫地回到那间树屋，汗水将稍有些长长的头发贴在额头与脸颊，晒得比小麦色更深一些的皮肤上写满了奔波劳累。屋子里面已经没有游稚的气息，但他们曾一起相处过的点点滴滴依旧历历在目，那是不需要备份也无比清晰的，专属于人类的记忆。

    程澍第一次感觉到无助。曾经作为比主人格更加底层的守护进程而剥夺了其对爱的权限的他茫然躺在那张与游稚睡过几夜的木床上，他想起游稚在身下眼角含泪眼神却依然倔强的表情，还有通过开天的眼睛看见的吴荥克隆体与其他男人的性爱视频，以及开天眼中的，在情事中的吴荥，三张一模一样的脸，三具一模一样的身体，无数景象在程澍脑中纠缠着飞舞，他忍不住将开天视角中的吴荥换成自己眼中的游稚，那完全不一样的神色、姿态，就算是陌生人也一定能分辨出来。

    事到如今已经不是计较开天会对游稚做什么的时候了，一个月的杳无音信让程澍有点束手无策，他只希望开天不是个毫无章法的神经病，只要游稚还活在这个世界上，那么总有一天能发现他的踪迹。

    结束了长达一个月的战后清算与重组，三方势力终于聚集在一起，共同商讨接下来的治国方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