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喜欢与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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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 这个字眼,在子规的生命里从来没有留下过好的记忆。 远的来说,在他七岁那年成了戴罪的身份,被拘在一起审问是否知道周氏隐瞒的罪行。近的来说,在几个月前,被绑到宫里几乎把十根手指夹断,鬼门关前走了一趟。就算是在秦彧宣手里,也因为替别人隐瞒而被收拾了几顿狠的。 最后想瞒的也没瞒住,苦头倒是没少吃。 子规跪在软毛地毯上,就着主人的手,接连又喝了五六杯水,心里越来越忐忑。 “自己有没有要交代的?”秦彧宣面色淡淡,瞧不出喜怒。 “子规愚钝……”他搜肠刮肚,仍未想出最近有什么隐瞒的事情。 “我问你……最近常从你嘴里听到什么‘喜欢’‘愿意’的词儿……谁教你的嗯?” ——“你可别出卖我啊,不然我俩的屁股都得遭殃。” ——“你就说,见着了我和主人的相处模式吧。” 子规只犹豫了一小会儿就放弃了隐瞒的念头,把那天的对话原原本本交代了一遍。末了,加了句,“主人,子规求您,别告诉承平王,不然,不然容清大人会……” “王叔才不会呢,小傻子,你又被骗了。”秦彧宣想起秦念总抱怨亲爹眼里他只配排第二,却对“第一”那位服服帖帖的,不禁失笑,“怎么不为自己求情,知不知道你的屁股也会遭殃?” 子规赧然:“子规对主人隐瞒,自然当罚。刚才甚至没有主动认错,更没脸逃罚了。” 奴隶微微垂头的样子乖顺极了,秦彧宣忍不住取笑他:“才刚说‘主人赏的你都喜欢’,那罚也是赏,还怎么罚?” 绕口令似的一段话,很快就把子规绕了进去,呆愣地看着主人脸上藏不住的笑意。 秦彧宣把奴隶揽上膝头,用手指梳理他半散的发髻。半晌,似是自言自语道:“早知道有这好处,该早些把你送去……” 子规屏住了呼吸,心跳如擂鼓。 主人的意思……容清大人说对了吗,他做对了吗?! 纷乱嘈杂的各种声音涌入秦彧宣的脑海。 “母妃好喜欢宣儿,宣儿是母妃的宝贝,对不对呀?”他的位置从母亲膝头到了几丈远的地上,再是只能隔着屏风觐见,看不清脸,只能听到母亲愈显苍老的声音,“宣儿,你也该懂点事,母亲不指望你同晏儿一样争气,可你……唉……” “晏儿稳重得像个小老儿,宣儿虽淘气些,却是孩童天真无忌,朕反倒更喜欢。”曾几何时,会推着小儿子在秋千上玩闹的父皇,只会端坐在龙椅上疲惫地摇头,“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到底玩心太重了,差点历练。” 会笑着说“兄弟同心”的长兄,关切地问他要不要多带几个暗卫去黎国,在他卯足了劲儿把事情做完回来后,似乎不经意地问起,“确实点清了?” …… 秦彧宣面露迷茫——近年来,他越发不清楚自己该做什么样的人。从他有记忆起,秦晏明就担负着储君的责任,他在大哥的光芒下活得张扬恣肆,人人都对他说,你这样很好,活得开心就好。 可是,别人对他的期待似乎在某个时间点突然发生改变,他却完全跟不上。好比一株自在生长的树苗,突然被几只手乱七八糟地拽着要求长高,待他拼了命拔节孕穗,却发现那几只手突然变作荆棘,冷冷地警告他,你不该长这么高。 “喜欢”这个词,伴随着他的成长,渐渐再也听不见了。 陡然间满溢的负面情绪让他犯了疑心病,秦彧宣问:“不过这么说来,你应该更喜欢王叔和容清相处的样子?” 他的语气堪称温和,但只要奴隶敢说出他预想的那个答案—— 灌下去的茶水涌入膀胱,叫嚣着要冲破阻碍往外流,在马车颠簸下愈演愈烈。子规额头渐渐沁出冷汗,憋尿憋到头晕,听到这个问题时脱口而出:“不,子规只喜欢主人。” 秦彧宣眯了眯眼睛,继续不怀好意地诱导:“要不……我也改改脾气,对你再温柔点儿,喜不喜欢?” 子规心跳得厉害,手指颤抖着攥紧了秦彧宣的衣摆,摇摇头:“主人不需要为了奴隶改变,主人什么样子,奴隶都喜欢。喜欢被您使用,喜欢被您管教,就算是您赐下的罚……只要您肯罚,奴隶也喜欢。” 秦彧宣心中蓦然一动。他想摸摸奴隶的脸,却摸到了一手的眼泪,他问:“那你不喜欢什么?” “没有不喜欢的。只要能在主人身边,就很开心。” “……如果非要让你说呢?” 子规喃喃道:“不喜欢……主人难过。”顿了顿,又道,“就像现在……主人,您是不是在难过?” 秦彧宣无言以对。 其实此时此刻,看起来更难过的那个人,应该是子规。 他伏在秦彧宣膝头,眼泪不间断地涌出,因为主人温柔地揉着他的脸而打开心扉:“主人难过的时候,奴隶觉得自己很没用,太笨了,不会哄主人高兴。” “现下不难过了。”秦彧宣像是说给子规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难过都被子规赶跑了。” · 之前秦彧宣忙碌十几个日夜,把手上担的事务推了个七七八八,因此他们这次行程并不紧张。又因是下江南,索性连马车也是租的,陆路水路交替着,怎么方便怎么来,倒真像是一对游学的主仆。 春风吹绿了柳枝,迎春花开得灿烂,晚梅还在争最后一波芳菲。越往南去,百姓身上衣衫就越单薄,说话声音变得又轻又软,他们也渐渐听不懂了。 从家里带出来的衣服穿着嫌热,秦彧宣索性带着子规拐进了一家成衣铺,想着子规好像从小到大都穿得灰扑扑的,又惦记容清穿得张扬,便指着一件艳色的绣衫让子规去试。 子规捧着衣服有些踟蹰:“没人伺候主人……” 秦彧宣挥了挥手,随意笑道:“就一会儿,不碍事。” 没了身份拘束的秦彧宣瞧着随和了许多,子规被他的笑迷了眼,下意识跟着笑了下,撩起帘子闪身进了隔间。再出来时,面色忸怩,“主人,这……不好看,子规还是拿那件灰色的……” 秦彧宣也皱了皱眉。这奴隶谨慎惯了,果真不适合穿得这么张扬,怎么看都别扭。掌柜在一旁笑道:“小公子气质文静,要不试试架子上那套月白色的?旁边那套艾绿的也好,都是当季时兴的颜色和款式。” 秦彧宣点头:“都拿着试试。” 那料子触手细腻,又被摆在店内最醒目的位置,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子规觉得自己配不上,但也不想拂主人的兴致,把自己当成个乖乖听话的衣架子,在主人面前转着圈给他欣赏。子规穿着一身艾绿长袍,又戴了顶小冠,打扮得像个水嫩嫩的小郎君,秦彧宣满意极了,吩咐把试过的几套都买下。 子规扯住秦彧宣衣袖,犹豫道:“主人,子规穿不了这么多。” “你碰过的,不能留在外面,懂吗?”秦彧宣在奴隶腰肢上掐了一把,把人掐得眸中含雾不敢再说话,这才饶过他。 “啊……”子规小声惊呼,待看清脚下挡路的小东西,忍不住弯下腰,一只手伸了出去。 秦彧宣回头。地上金白相间毛茸茸的一团,还没鞋子大,奶声奶气地叫个不停,在子规脚边绕圈圈。奴隶半蹲着,掌心颤颤地悬在毛团子上方。他眼神亮晶晶的,嘴角抿着弯起来,却只小心地隔着空气摸了摸。 见到主人投来的目光,子规仓皇直起身子,攥紧了刚才伸出去的那只手,结巴道:“没,没碰到。” 他低着头,像是又犯了什么大错,眼神却不由自主地跟着脚底下不断移动的小东西飘忽。 掌柜凑过来,一把抓着小狸奴的后颈皮把它提起来,赔笑道:“惊扰客人了。这是家里母猫下的崽,一窝里数它最好动。” 小狸奴安安静静地夹着尾巴,待被放回窝里,又贼心不死地迈着小短腿朝外扑腾。 秦彧宣伸手在奴隶面前晃了晃,问:“喜欢它?” 子规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轻轻摇头:“回去吧主人,天色不早了。” 试衣服耽误了不少时间,天色是不早了,但商铺都还没打烊。秦彧宣带着子规一边问路一边寻店,很快找到了镇上的官盐铺子。 子规拎着一小包盐,担忧道:“主人可是吃不惯客栈的饭菜?子规着人去寻……” “笨,这盐不是买来吃的。”秦彧宣睨他一眼,“是聘礼啊。” “聘……”主人遇见心仪的姑娘了?可是盐算什么聘礼啊…… 他们七拐八绕又回到成衣店,秦彧宣令子规闭上眼睛在店外等候。掌柜刚做成一笔大生意,态度好得不得了,二话不说就把猫崽交给了新主人,还细心嘱咐了几句要注意的事情。秦彧宣迎着余晖走出来,见奴隶逆光而立,穿得文秀俊俏,手指又习惯性地绞在一起。 就像。 正在等待心上人来赴约。 小狸奴的毛在夕阳下炸成一个金团子,软乎乎的小肉垫被秦彧宣按在奴隶眼皮上。子规睫毛颤了颤,一双眼睛闭得更紧了。 “睁眼看看,喜欢吗。” “喵——”小猫露出一排小乳牙,同新主人热情地打了个照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