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数第九天

    梁文涵敲了敲书房的门，得到回应后推门进去，他的父母都坐在书房里等着他。

    “累了吗？”梁父一脸慈祥地慰问他，这少有的关爱让他不自在地低下头，说了声不累。其实他真的很累了。接到梁父的电话后他就向大学请了长假，办完手续后又去买了车票连夜坐火车赶回来。一回来就正好赶上陶叔叔的葬礼，他连歇脚的时间都没有换了身衣服就和父母一同前去吊唁。

    梁文涵没有在葬礼上见到陶芝。他知道她和父亲关系不好，他还以为她至少会来露一面。自从他喝下药剂陷入昏迷之后，他就失去了她的音信再也没有见过她。他以为他能够在葬礼上再次见到她……

    “……还剩十天就是婚期了，到现在还联系不上文博。”

    梁父的话让梁文涵回过神来，他不解地向自己父亲问道：“陶叔叔刚死没几天，为什么那么急着办婚事？”

    “这婚期一年多前就已经定下了。你陶叔叔临死前还立下了遗嘱，遗嘱上写着只有陶芝按照他原本的安排完成婚事才能成为他的继承人。唉，我想老陶也是想在死前亲眼看到自己女儿出嫁。他原本以为自己的身体还能拖个十天半个月。”

    “如果到了时间没有完婚……”

    “那遗产就都落到了尹诗曼那个女人手上。那个女人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为了钱，她可不管什么习俗什么情谊。如果十天后陶芝没有结婚，她一定会将遗产全部吞到自己肚子里。老陶手上有好几个公司的股份，其中也有和我们合作的企业。我不能让那些股份落到尹诗曼手中，谁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

    所以还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梁文涵有些不舒服，他闭上了眼睛不想让父亲看到自己眼中的嘲讽。

    “文涵，如果文博赶不回来，就由你来完成这次婚事吧。”梁父看着自己的儿子，斟酌地开口，“我知道这件事对你来说不公平……”

    “父亲，我没有任何意见。”梁文涵打断了梁父的话，他早就在梁父先前那通电话里大致明白了他的打算，因此现在他能够平静地做出回答。和陶芝结婚是他梦寐以求的事，很多年前他就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为什么当初和陶芝定下婚姻的是他哥哥而不是他。可起初的那阵狂喜和激动过后，他的心里又翻滚上来一阵心虚和愧疚。他对她的感情不假，可这场婚姻却是完完全全的利益结果。它玷污了婚礼原有的神圣和美好。他并不想带给陶芝这种婚礼，可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梁父松了口气，他这儿子一向懂事听话。两位老人对视了一眼，又向他嘱咐了一些话，梁文涵便向他们告辞离开了书房。婚礼自有两位老人操办，梁父只让他先回去好好休息，养足了精神再处理接下来的琐事。

    梁文涵拖着疲倦的步伐走向自己的房间。走廊上他和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擦身而过。那人穿着脏兮兮的白T恤，下身是一条蓝白色的牛仔裤。T恤一角塞进了牛仔裤里，还有一角松松垮垮地搭在外面。头发也是乱糟糟不修边幅的模样。他一边抓着乱发一边打着哈欠走进了梁文涵刚刚出来的书房里。

    梁文涵僵在了原地。他是他的哥哥，他那个好几年没有见过一面的哥哥——梁文博。他不由回过头再次来到书房前，梁文博并没有关上门，他进去后只是随手将门一甩于是留下了一条不小的门缝。梁文涵透过那条门缝看到了一家人团聚的场面。

    他的父母兴高采烈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抱住了他，笑眯眯地打量着他，关切地问他这些日子都去哪儿了，住在哪儿，有没有好好吃饭……这种其乐融融的场面中永远都不会有他的存在。

    梁文涵知道他的哥哥十分优秀。从小父母就在他身上寄予了厚望，而梁文博也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他天资聪颖，学什么东西都手到擒来。文科、理科、体育、艺术……教过哥哥的老师都说哥哥以后大有前途，无论精通哪一样他都会成为那方面的大师。哥哥从来没有因为他人的夸奖感到骄傲过，不论对谁他都是温和有礼、和善可亲的。他知道如何应对不同类型的人，知道如何让所有的人都喜欢他。这似乎是他与生俱来的特长。在梁文涵眼中，他的哥哥曾经是遥不可及的神一般的存在。他只配待在他高大身躯的阴影下缩起手脚小心翼翼地生活。因为他实在是太完美了，他这个弟弟和他一对比简直不值一提。

    然而从高中开始，他这个老师眼中完美的学生，父母眼中完美的儿子变成了截然不同的一副模样。他的哥哥开始翘课，和不好好学习的纨绔子弟混在一起，喝酒、抽烟、烫发、换上自己从来没有穿过的奇装异服整日不务正事、四处惹事……父母因此感到震惊和气愤。他们责骂过他，好言好语劝说过他，还抽出时间带他去做了一年的心理辅导。最后却没有任何作用，父母死了心，接受了这样的哥哥。

    可惜所有的一切仍旧没有任何改变。当哥哥还是个好孩子时，父母将他当做自己的骄傲夸奖他表扬他，将自己所有的关注和精力都投在他身上。当哥哥变成了一个坏孩子时，父母担心他管教他希望有一天他能变回原来的样子，仍旧将自己所有的关注和精力都投在他身上。他这个弟弟对于这个家庭来说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即使他再努力地学习再努力地装作一个懂事听话的好孩子，他也不及哥哥的千分之一。父母只有在没办法了的时候才会想起梁家还有他这么一个替补品。但就是他这个所有人眼中资质平平没有什么优点的普通人知道哥哥为什么会发生如此大的转变。

    梁文涵在他小学的时候就知道了。他的哥哥和一般人不一样，或许就是因为他太过优秀的缘故。学习成绩回回稳定在全校前十，这算不了什么。代表学校参加青少年奥运会，跑步谁都会，他只是比平常人跑得快一点而已。画的画得了书画大赛第二名，那不过是他随手画的而已。市大礼堂邀请他在晚会中场表演一段小提琴，他不过学了一段时间记住了几段谱子罢了……这不是什么谦虚的说辞，梁文博真心觉得他这些特长算不了什么，因为他学得太容易了，反而让他觉得那些刻苦去学却没取得什么成绩的人实在是不可思议。为什么那么简单还学不会？为什么他又要学这种简单的东西？学这种东西对他有什么用吗？

    梁文博知道怎么让人喜欢自己，所以他不会把那些讨人厌的问题问出口。可为什么他就必须要让别人喜欢他呢？让别人喜欢自己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吗？小时候的梁文博一面维持着自己好孩子的形象一面在心中思考这些问题的答案。当他大一点时，他就对所有的一切感到厌倦，他决定随心所欲地过日子。他学会了喝酒、抽烟，寻找更加刺激的消遣。梁文博不用多少努力就能成为众人眼中的好孩子，他也不需要特别的努力就能成为众人眼中的坏孩子。

    梁文涵一直都很清楚他的哥哥是个心理扭曲的混蛋。在他还维持着自己好孩子形象的时候，他就知道了。那天下午，他哥哥放学回家后走进他的房间将一个手机扔到了他的面前。手机上显示着一款通讯软件的个人简介画面。头像是一个被人抱在怀里的兔子玩偶，备注名是陶芝。陶芝……陶家唯一的小女儿，梁文涵还记得那个双眼闪闪发光的女孩子。他抬起头困惑地看向自己的哥哥，梁文博冲他露出一个微笑。大人们都说他哥哥笑起来像个天使，这话并不假。可要说他哥哥是个天使，倒不如说他是个喜欢以别人痛苦为食的恶魔。梁文涵一直在后悔，如果一开始他能冷漠地拒绝掉他，或许事情还会有挽回的余地。

    “我好像不小心惹她生气了，你能帮我安慰她吗？”

    梁文涵脸上的表情更加困惑：“为什么让我……”

    “马成的生日会上陶芝见到的人是你吧。她好像很喜欢你，不过为什么你要说你是我呢？”

    梁文涵涨红了脸，立马向他解释道：“这是一个误会！”

    “你觉得她会相信吗？如果她知道你在骗她一定会很生气吧，之后可能再也不会理你了。”梁文博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睛直视着他，将他的紧张不安收入了眼底，于是他嘴角的笑容扩大了一分，“你不想被她讨厌吧？”

    梁文涵握紧了拳头。他不想，他不想被那个女孩子讨厌。

    “幸好她没什么机会见到你，只要我不说，谁也不会知道你在说谎。所以，就当帮我一个小忙。你也想和她做朋友是不是？”

    梁文涵的目光落到了陶芝的头像上，他没有拒绝。梁文博将他的手机留在他手上后再也没有要回去。从那天起，他和陶芝开始在网上聊天。也是从那天起他发现了自己哥哥的另一面。那个冷漠、自私、喜欢玩弄别人感情的混蛋，他将努力想和他做朋友的陶芝当做了消遣用的玩具，使唤她作弄她，把她惹生气后就换上另一副嘴脸说好话把她哄回来。以前梁文涵还奇怪他哥哥能说会道比他更讨人喜欢，为什么还让他去安慰陶芝。后来他总算明白，因为他的加入才让这场游戏变得更有意思。

    梁文涵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寒冷的冬日。那天下午陶芝一个人站在游乐园的大门前等着梁文博赴约。她等了三个小时，等来了游乐园的工作人员，等来了警察叔叔，就是没等来他哥哥。她垮着一张脸固执地站在约定的地点，不论谁来了都不肯跟他们走。那时他就蹲在不远处草丛后的阴影里，看着陶芝发给他的一条又一条信息不知道怎么回复。当她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时，他的哥哥正和自己的几个朋友在温暖的房间里玩闹。他给他发了几十条信息催他他都当做没看见。梁文涵早就知道他哥哥是故意的。他让梁文涵给他拍了陶芝的照片，这才假惺惺地回复他自己不小心忘了这回事。

    他想过告诉陶芝真相，他完全可以做到这种事。可他没有勇气。如果说他哥哥是个混蛋，那他这个出于私心帮混蛋做事的人又算什么东西呢？从小到大他都活在哥哥的阴影里，就是和陶芝做朋友中间也隔着他的哥哥。自始至终他只能躲在哥哥的背后给她发信息。他不想让她那么伤心，所以拼了命地安慰她、哄她。陶芝信任他，在网上把生活中的所有事都分享给他。可他却觉得越来越痛苦。他知道他的哥哥就是想看到这样的好戏。

    他有什么办法呢？走到陶芝面前对她说他才是她喜欢的人？他的脸皮没那么厚，他有什么自信说出那种话？他连那所私立小学的入学考试都没有通过，和那个完美的哥哥比他什么都不算。每个人都喜欢梁文博，每个人都不喜欢梁文涵。如果当初陶芝是因为在生日会上的相遇想和他做朋友，那么遇到他的哥哥后她想交朋友的人一定变成了他哥哥。梁文涵确信无疑。要是不揭穿的话，至少他还能和她说说话，当一个永远见不了面的朋友。他觉得这样就可以了。

    所以这场游戏一直持续了两年，直到陶芝发现了兄弟俩的秘密为止。在此之前她一直觉得梁文博有双重人格。当然那时她还不知道这个词，她只能用怪来形容他。有时似乎针对她般对她冷漠又苛刻，有时又对她好得不得了不论说什么都答应她。比起坏的那个梁文博，她更愿意相信好的那个梁文博才是真正的他。因为和他聊天真的很开心。后来她才发现没有什么好的梁文博什么坏的梁文博，根本就是有两个人。一个人出现在她的面前和她在同一所小学上学，还有一个人躲在背后偷偷冒充他哥的身份给她发信息。陶芝不懂这有什么意思。她倒是看出来了，这两个兄弟是在耍自己玩。这些日子陶芝娇蛮的大小姐脾气已经被磨得差不多了，可也不是一点不剩。她气得直接和那两兄弟绝交，退了学跑到母亲养病的那座城市，直到母亲逝世后她才重新回来。

    梁文涵不懂，为什么那个常年音信全无、行踪不定的哥哥会突然回家。为什么刚刚好是在这个时候，还有十天婚礼就要举行了。如果他没有出现的话，如果他稍微晚个十天出现的话，和陶芝走上红地毯的人就是他了。他一定是故意的，不用多虑，他一定是故意的。那个混蛋根本不在意陶芝，也不在意自己家的产业，他只是想要品尝他人的绝望和痛苦。梁文涵咬牙切齿地想着，握紧拳头离开了书房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