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隔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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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梦边伸手推开那扇因为年深日久而已经斑驳掉漆的木门,像是迎接一个崭新的世界。 沈皖宁在周梦边的斜后方目睹了周梦边的表情变化,他的脸上带着清浅平和的笑容,在看到门内景象的那一刻讶异地略微挑起了眉毛。 没有丝毫的愠怒,只是些许的讶然。 恰在此时,有一束青白的光晕自走廊中的小窗里投射进来,将周梦边的身影笼罩。 这一幕,直到许多年后,依旧清晰地烙印在沈皖宁的脑海中。 周梦边推开门之后,首先嗅到一阵潮湿的气味,那并非阴暗地下室中经年日久聚集起来的发霉味道,更像是没有及时晾干的衣物被捂出了异味。 下一刻,周梦边就看到那张应该属于他的床铺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杂物。 这间屋子应该并不是按照规制准备,除了一张上下铺的铁架床之外,另有一张足够睡下五六人的火炕。 周梦边进屋将自己的两只箱子放在屋角,伸手在火炕上摩挲了一把。 干干净净,必然是被提前打扫过。 炕上摆放着堆叠成整齐豆腐块的铺盖,虽然并非崭新的,但也足够干净整洁,看得出准备这一套的人也用了心思。 周梦边将身上的两只背包卸下轻轻放在靠墙的一边,转头看向在他后面提着他另外两只行李箱的沈皖宁。 “皖宁,随便坐坐?” 沈皖宁将周梦边的两只箱子依次摆放整齐,犹豫了一下,在火炕的边缘坐下,和周梦边保持了一人多的距离。 然而两个人还没有开始讲话,就有不速之客到来打断了他们。 敲门声短促急迫地响了两下,一个身影甚至没有等到周梦边的应答就闯进了屋子。 来人身形挺拔,有着腰窄肩宽的好身材外加一副好样貌,帅气得甚至有些凌厉逼人。他迈进屋子后看到沈皖宁,竟是一愣,似乎完全没想到沈皖宁会出现在这里。 周梦边盯着来人看了十几秒,不易觉察地稍微颦了一瞬眉毛。 “周向导您好,我是天女襟边防站的站长许郡青,刚才路子莘的话您别放在心上。” 许郡青二十七八的年纪,人长得英气逼人,但声音却意外的软和,带了几分书卷气,不像掌管边防站说一不二的站长,倒像是负责思想工作的政委。 周梦边起身向他端正地行了军礼,待到许郡青回礼后才取出统一发配给向导的定位器,向许郡青递了过去, 许郡青怔愣一瞬,才想起什么似的转身跑步出了屋子,听声音是往二楼去了。 周梦边对还坐在炕沿儿上的沈皖宁轻轻眨了眨眼,小声问道: “你们站长,在屋里头跑步也这么正式的?” 沈皖宁脸色变了好几变,最终艰难地回答:“站长他,可能是紧张。” 周梦边呆了几秒,忽然笑出了声。 当他展颜轻笑时,沈皖宁觉得,这间没有开灯的屋子,似乎都亮了起来。 …… 周梦边拿着那只定位器走出房门,定位器中的提前设置了程序,在完成磁卡匹配后就会激活解锁其他功能,作为驻边向导和总部沟通联络的手段之一。 这也是为平均武力值远不如哨兵的向导提供一个隐秘的安全保障。 无论明面上再怎样回避哨兵向导之间的关系,也无法扭转其生来既有的本能。 哨兵需要向导的帮助才能最大程度保持精神海的清明,才不会被来源于外界和自身的精神杂质所干扰,而排解精神杂质最为彻底的方法,最有效的永远只有一种。 最原始的性。 在国家建国初期各项制度尚不完善,哨向素质良莠不齐的时代,曾多次出现哨兵因精神海受到杂质污染太多,难以控制本性对向导形成不可逆伤害的恶性事件,甚至有向导因为精神海被迫承受了太多杂质而精神图景崩毁。 即使现在对于哨向的素质考察愈发严格,驻边防的军人更是经受过严格的考察选拔,因为这一重因素,上层还是给驻边向导提供了各种隐形的便利。 原因无他,愿意驻西部边防的向导太少,这里哨向比例不平衡的现象比之中部和东、南地带的军区要严峻太多,有很多边防站甚至存在数年没有常驻向导的情况。 偏偏哨向之间的配合并非一朝一夕能完成的,级别不够高的向导很难为不熟悉的哨兵进行精神疏导、清理杂质。 即使哨兵们品德良好、意志坚定,在西部北部边防的严峻环境下,在精神杂质的影响下,他们也有失控被本能驱使的可能。 许郡青动作很快,拿着那张泛着金属光泽的卡片在周梦边递出的定位仪上扫过,看到绿灯闪烁三下后才将之小心收回。 完成了交接的许站长似乎有些不知如何跟周梦边对话,手指不停在磁卡的表面搓弄着,半天没有开口。 周梦边能够理解他的拘谨。 天女襟边防站是大雪岭地区最为偏僻边远的一个边防站,然而此处却有着极其丰厚的潜在矿藏资源,又处于三国交界地带,与金瑞、碧拉索尼亚两国接壤,守卫任务不能轻忽。 天女襟边防站的任务繁重,哨兵数目虽没有满制但也相差无几,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分派下来的向导几乎像是个异类。 周梦边单看他们给自己收拾出的屋子就知道,这里已经很久没有向导的存在了。 “站长,你那里应该有咱们这里哨兵的临时档案吧,能拿给我看一下吗?” 周梦边眼见许郡青半天说不出话,主动打破了沉默。 他向许郡青索要的临时档案不过是一张纸,只会记载哨兵的表层信息,至于关乎到哨兵战斗能力的档案,都存档在战区高层的档案室,连他们本人都无法见到。 许郡青见周梦边先一步开口,似乎松了口气,说话都变得流畅自然起来。 “周向导,天女襟所有哨兵的临时档案已经给您放在书桌的抽屉里头,您随时可以看。” 周梦边略有些无奈地看向许郡青,盯着人不挪地儿直把许郡青看得不自在起来。 “站长,别再用敬语了,往后还有的相处,不嫌累得慌?” 周梦边顿了顿,继续说:“叫名字就成,要是觉得不自在,叫副站长也比您来您去的强。” 按照军中规定,驻边地区的向导在没有向导的边防站报道后自动成为副站长,但只有管理权没有决策权。 许郡青愣愣地点头,周梦边冲他笑了一下,自己又回了屋。 这一次没有人跟着进来。 周梦边坐到书桌边,拉开抽屉看到一叠摆放得整整齐齐的纸张,还有一个笔记本和两支笔。 准备这些的人除了站长许郡青之外不作他想。 直到此时,周梦边才将天女襟边防站的哨兵们彻底认全。 除了已经认识的沈皖宁和许郡青,再加上那个只匆匆见了一面的五级哨兵梁留,余下两人分别叫路子莘和夏银川。 路子莘就是那先头对周梦边极不客气的刺头,而夏银川就是那略显懒散的青年。 这里最年轻的哨兵就是沈皖宁和夏银川,只有二十四岁,许郡青与路子莘二十七岁,唯有梁留过了三十大关,今年已经三十有二。 看着这一个三级哨兵,三个四级哨兵和一个五级哨兵的配置,周梦边第一次感受到祖国边防力量的强大。 哨兵的五级是一个大坎儿,少有哨兵能够在三十五岁之前达到五级,而三十岁前达到四级的哨兵已经可以称之为精英,这里一下子就出现了三个——唯一的一个三级的夏银川也极有可能在三十岁之前晋升四级。 就是这样一群优秀的哨兵,却只能在严寒冷冽的北方雪岭中坚守,常年得不到向导的精神疏导,甚至因此影响晋升的潜力。 周梦边选择天女襟的理由与任何高尚的想法毫无关系,但在这一刻,原本存着公事公办心情的他觉得自己肩上悄然担负了某种责任。 此时天女襟边防站的五名哨兵除了梁留都聚集在边防站的大厅,许郡青神情严肃地看着路子莘,抿紧嘴唇不说话。 许郡青样貌英气勃勃,当他板着脸摆出一副严肃姿态的时候,总让路子莘想起当年没有分化时学校里的教导主任。 于是路子莘梗着脖子僵持了片刻,到底还是对着许郡青认了错。 许郡青的神情刚有缓和,路子莘却又小声嘀咕起来。 “这个一副少爷模样,还不知能坚持到几时,站长你倒是忙前忙后准备得妥帖,还不知道人家看不看得上呢。” 坐在一边的沈皖宁听到这话皱了眉,转头看向路子莘: “当年是谁以貌取人被按在地上揍?” 路子莘被噎住,恨恨闭了嘴巴,不肯再说一句话。 一直懒懒散散似乎困得不行的夏银川难得开了口。 “路子哥,站长,为了个外人搞得剑拔弩张犯不着。这人下个月还在不在都不一定呢。” 许郡青抬眼瞥了正打哈欠的夏银川一眼,没说什么,只轻叹了一口气。 天女襟边防站确实太过偏远,连生活条件都比邻近的边防站差一些,往时组织上也给他们分派过向导,但没有一个能长久的留下。 这并不仅仅是环境恶劣造成的,更重要的还是哨向之间形成配合的根本需求。 而这就是矛盾所在。 边防的哨兵因为长期处于压力之下,精神图景之中的杂质往往都顽固而恶浊,实力不济的向导稍有不慎就会在精神梳理的时候被反向污染,至于最为有效的深度结合——一般向导都不会选择把自己的将来和这样边远地区捆绑在一起。 许郡青明白战友的意思,他也并没有指望着这位据说成绩极为优秀的新向导能够长长久久留下,但他希望周梦边至少能够多停留一些日子,至少用深度结合之外的方式为天女襟边防站的战友们提供一些帮助。 他没有将这些心思说出口,更不会对周梦边表达。 他在天女襟驻扎已经将近四年,这四年里他早已认清一个道理。 该留不住的,就是留不住。 许郡青的沉默让几名哨兵之间的氛围有些沉闷,最终打破这一切的却是平常不大说话的沈皖宁。 “别只见了一面就给人家定调,我觉得他不会那样轻易离开。” 沈皖宁想到帮周梦边提来的箱子那沉甸甸的重量,排除各种很难通过安检排查的金属,就只有书籍纸张才会有这样结实的分量。 如果不想要停留,又怎么会多此一举? 回想起周梦边在光影笼罩之下微笑的样子,沈皖宁轻轻捏着自己的指节,没有再开口。 周梦边是在当天的晚饭时感受到自己与天女襟边防站中哨兵们无声的隔阂的。 这是他来到这里的第一顿饭,今天掌勺的是边防站年纪最大的梁留,他准备了满满三大盆的菜和一盆油汪汪的山鸡野菌汤,周梦边端起面前的白粥,筷子随意拨弄了一下,发现里面卧着一只晶莹的白煮蛋,不知是不是为他准备的欢迎礼物。 按理说军中用餐时并没有太严格的规定,关系好的战友往往会借着吃饭的机会友好交流,但周梦边这一顿饭却吃得无声无息,没有任何一个哨兵对他开口,甚至似乎连他们之间原本会有的交谈也因为周梦边的到来而消失了。 隔阂一定是存在的。 这种隔阂并非源自于哨兵向导之间心照不宣的回避,而是发自于内心的冷淡和远离,到现在为止,周梦边甚至没有跟除了沈皖宁之外的哨兵交流超过十分钟。 周梦边并没有指望着同哨兵们立即熟悉起来,但他也同样没有预料到会被这样疏离。 因为性格的原因,周梦边并不甚在意这样的冷淡,可出于某种习惯,他想要对造成这种境况的原因追根究底。 所以唯一与他关系保持友好的沈皖宁就成为了周梦边最理想的突破口。 没想到这个周梦边本以为要等待很久的机会,会这样快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