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节 常乐公主的选择
两人这时已经走回了落雁斋，从忆干脆反客为主，扶着师尊坐下，自去取水煮茶了。 他一边忙乎，一边道：“记不太清，只记得母亲终日都嘻嘻哈哈的，和别的夫人不太一样。对，她还穿着男装教我骑马，在花园教我舞剑。是了，小时候，其他公子都是学三字经千家文，只有我娘，画了一个个妖怪的图像，教我认妖怪，哈哈。” 从忆手上停顿了下，有些惆怅道：“只不过……她陪我的时间，实在太少了。很多时候，她都不在府上。” 说是记不清，从忆其实从来没有忘记。他刚满七岁的第二天，母亲穿了一身利落的白衣，头发如少年郎般结成一束晃在脑后，按着他的肩膀，再一次叮咛道，务必跟着鹤先生好好修习，以及二十岁之后，不可让其他人发现自己受伤。 那之后，母亲抱了抱自己，在他脸颊亲了一下，便头也不回的出了府，再也没有回来。 鹤明焰极缓极慢的，带着些少见的哀伤，道：“从忆，常乐公主当年，和你父亲一样，是主动跳下了幻海。” 霎时间，从忆只觉得耳旁有惊雷炸过，脑门胸口全是汗，连呼吸都不畅了。他不得不扶住桌子，才能勉强站定，颤抖着问：“师尊……什么？” 鹤明焰看着从忆青白的脸，仍是一咬牙，把当年往事全说了出来。 二十三年前。 桃李之年的常乐公主，着男装，骑骏马，背负斩妖剑，第一次独自斩妖。妖是斩灭了，常乐公主也只剩半条命了。 弥留之时，常乐懊恼的想：“我这辈子，还没找到个如意郎君呢，居然就要这么翘了？” 就在那时，常乐见到了那谪仙一般的人。那人是这么的美丽，温婉，足以承载常乐所有关于爱情的想象。 更重要的是，这人还救了她。常乐公主无可自拔的爱上了他。即使后来，她已经知道这男子并不是人，而是妖，还是九尾妖王唯一的儿子，这世间仅存的一只青狐妖。 心心相爱之人，自然是想要长相厮守。只是，常乐公主，大梁朝的捉妖师，竟然要嫁给妖？ 皇后自然是不许的。 然而常乐公主拍了拍肚子，笑眯眯道：“可是母后，儿臣的肚子已经等不了了啊。” 皇后几乎气晕过去。 人与妖结合的故事，皇后也有所耳闻，也知道这样生下来的孩子，必然也是人，而不会是妖。 溺爱女儿的皇后，思前想后，最终还是妥协了，只是不许那妖入临安城，不许对外说常乐嫁给了妖。 就这样，常乐公主嫁了。 婚后，常乐公主与青狐妖，琴瑟和鸣，在山林间过着神仙般的日子。 直到从忆出生那一天。 随着从忆呱呱坠地，原本平静的幻海，剧烈震荡。猛然间，无数妖力自幻海中释出，向从忆袭来。 常乐公主二人连回护幼子的时间都没有，就眼睁睁的看着那茫茫妖力，悉数没入从忆体内。连手指都伸不开的小从忆，一边哭，一边变成了一只小小的，白白软软的，毛茸茸的狐狸。 正此时，原本焦急等着孙子出生的九尾妖王，冲入室内，在这小白狐狸额上迅速画下一个符咒，强行将那妖力稳做一处，从忆才重新变回了人形。 “父亲，这是怎么回事？”常乐公主搂住从忆，惊惧不已。 九尾妖王手臂不住颤抖，道：“竟然……竟然是我的孙子……这传说中，能以人化妖者，竟然是我的孙子……” 也许是常乐公主自身被妖力所附，也许是从忆居然也有捉妖师的血脉，也许是青狐妖的妖力太过强大，又或者三者皆有，最终诞生了这独一无二的，能以人化妖的孩子。 然而，一家人并没有太多的时间来伤感或者思考。因为那骤然释出过多妖力的幻海，已呈现坍缩之势。 此时，三人都明白，若是将身负妖力的小从忆奉还给幻海，则妖力必然能回复。然而，三人哪里舍得？！ 九尾妖王与青狐妖打开幻海结界，使出浑身解数，将周身妖力源源不断送入幻海，却有如泥牛入海，不能阻挡那崩塌之势。 “罢了，这是要我等大妖奉上周身血肉，祭祀幻海啊。”九尾狐妖摸了摸已然全白的胡须，长叹一声，准备纵身跃入幻海。 不料，青狐妖却跳到他前面，将自己的父亲往后一送。 九尾妖王心中剧震，顿时明白过来，正要极力阻止，却见青狐妖面色平静道：“父亲，从忆是我的儿子。理应由我，来付起这个代价。” 语罢，青狐妖回头望了望常乐公主所在的方向，飞身一跳，化作点点星辰，散入了幻海。 被青狐妖的全部妖力和血肉填补的幻海，又恢复了平静。 得知这个消息的常乐公主，并没有流太多泪。 她只是抱紧从忆，对着妖王说：“我要为从忆找最可靠的伙伴，与最强大的老师。我要尽我所能，好好教导他。无论天道要这孩子承担怎样的责任，我决不允许，他将来被当做一件器具，茫然无知的落入幻海。” 就这样，小小的从忆，在常乐公主的教养下，往来于临安城和九尾妖王府之间，一点点的长大。他身上的妖力，也在九尾妖王和四海蛟王的协作下，被妥善安置起来。 十五年前。 九尾妖王盘腿坐于地上，正在努力调息。 昨日，在上古大战中战败的狍鸮，原本已被封印多年，竟然苏醒过来。狍鸮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当年追随自己的大妖们，集结一处，然后——强行撕开幻海的结界，将这些忠心耿耿的部下，丢了下去。 刹那间，幻海妖力猛涨，不住外溢。 以幻海外溢之处为中心，一个一个的村子，一座一座的小镇，所有凡人都在被妖力侵袭啃噬。一时间，哀嚎遍野，血肉横飞，原本平静的村落小镇，已成人间炼狱。 九尾妖王寻到那狍鸮，一场恶战，终是击败这大妖，止住了他继续将妖物投进幻海。 然而，要如何修复已经崩坏的幻海？难道只能任凭妖力溢出，直到重归平衡？难道……为了收缩这妖力，真的要将成百上千的人，送进幻海，当做祭品？！ 九尾妖王知道此法绝不可行，却又找不到更好的方法。 正在痛苦万分之际，他听到了常乐公主清脆的声音——“父亲！” 一抬眼，果然是常乐。白衣少年打扮，姿态潇洒，面带笑意。 九尾妖王却是心头一滞，道：“常乐，你为何在此？从忆呢？” 常乐收敛笑意道：“从忆由明焰和开阳陪着，很安全的。父亲，幻海如此剧烈波动，我自然能感觉得到。连从忆都在问我，为何空气中好像有血的味道呢。看来，那幻海不知道是吞了多少上古大妖进去，妖力外泄得如此凶猛。若不放个捉妖师进去，只怕这妖力无法收缩，还要侵蚀不知道多少百姓。” 九尾妖王急道：“常乐，你听我说，你不必……” 常乐却截断了他的话，慢悠悠道：“父亲，我又梦见夫君了。”九尾妖王愣住了。 常乐灿烂一笑，道：“父亲是否也曾梦见过？昨晚，他再次清晰无比的对我说——幻海并非我们所想的那样，务必让从忆遵从本心，无所畏惧，不可勉强。这话，他是否也对父亲说过？”九尾妖王只能点点头。 常乐又是一笑，声音中却多了几分深情，缓缓道：“他昨晚还说，他会在幻海等我。”常乐拍拍手，道：“所以，还请父亲打开幻海的入口，让我去会会夫君吧。他独自在幻海呆了七年，一定是在怨我，怎么还不去陪他。” 许多年未曾落过泪的九尾妖王，红了眼圈，颤抖着手，再次画出了打开幻海入口的符咒。 “父亲，谢谢您，我和夫君都从来没有后悔过。”望着脚下翻滚波动，似乎有亿万颗星星在闪烁的蓝色幻海，常乐公主回身一笑，也化作了数点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