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中暑
无论如何,甄楚也没想到醒来会看见聂雨河——这么说不对,他压根不知道自己会晕倒。 这里通风很好,躺椅也舒服,半睁开眼睛,依稀看见素蓝的窗帘,洁白的瓷砖,目力所及的地方干净整洁,鼻尖还嗅到一股消毒水的气息——是医务室。可自己为什么躺在医务室里了? 有一只手伸了过来,手背先贴了贴他的脸颊,又去探他额头的温度,进而把一块冰凉的毛巾垫在他头上。凉意激得甄楚睁眼睛,那只手伸过他领口去解衣扣。 甄楚条件反射般缩起身子,看清是聂雨河,眼神中的戒备更盛。 聂雨河轻轻叹了口气:“你知道你在考场上晕过去了吗?” ——没错!刚才明明在考试! “已经醒了?我就说没什么大事,最近天气确实热。” 悦耳的声音插进来,穿白大褂的年轻女人从药柜边走到两人面前,又看了一眼:“不是说把扣子解开吗——也没关系,穿着不方便,直接脱了比较好。” 这位校医在学生中有点名气——脸蛋过分漂亮,身材过分好,性格也活泼,不介意和学生开开玩笑,完美符合了某些男生脑袋里脏兮兮的幻想。她刚调来学校时,总有人装病,算准了她工作的班次,上门来套近乎,她一副笑脸不变,不动声色把那些分泌过旺的雄性荷尔蒙全挡到了门外。 平时笑归笑,真负责起工作来却并不含糊。甄楚那点难为情根本无容身之地,只好乖乖照办。校医把酒精喷在他胸口,动作轻柔地擦拭。 在她眼里,甄楚袒露的上半身大概和铁板一块没什么区别。可甄楚这边完全是另一回事,进入青春期以后,他还从没和哪个异性接触得这么近——连妈妈都没有过。他耳根烧得通红,侧着头不敢看她。鼻尖嗅到淡淡的香水味,混在酒精刺鼻的味道里。擦涂在胸口的酒精迅速蒸发,带走肌肤上的温度,冰冷得像是刺痛。 甄楚的视线四处寻找,聂雨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在这里了。 这边医生开始嘱咐他一些关于休息和多补充水的事情,甄楚老老实实点头,一边告诉她自己已经没什么不舒服的了,一边问了问晕倒之后的事。 校医以为他记挂着考试,劝他还是身体重要,又把那块毛巾重新浸凉,盖在额头上。 正说着话,聂雨河走了进来,把什么放在他旁边。甄楚闭上眼睛装不知道,可鼻子先一步嗅到凉凉甜甜的清香。 是学校商店专在夏天卖的绿豆汤,在学生之间很受欢迎。真不知道他怎么连这个都清楚,甄楚盯着塑料杯身沁出的点点水珠,恨不得此刻就伸手拿过来,开开心心喝上一大口。可他已经做好不和聂雨河再有交集的决定了,这也不是说打破就能打破的。 他倒是会做人,连绿豆汤也是买的双份,校医开心地从他手里接过来。甄楚心里莫名其妙地不自在,手背放在冰毛巾上,感受那一点点的凉意。他看着天花板发呆,毛巾逐渐和体温一致,校医姐姐一边喝着,一边同聂雨河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内容一字不漏传进他耳朵里。 他们居然有这么熟?这样的说笑几乎比一直在他脑袋里吵吵闹闹的声音更扰人。甄楚摘下毛巾,出声问:“老师?” 那边的交谈中断,聂雨河先回头看他,甄楚接着说:“老师,我最近晚上睡得很差……可以给我点药吗?” 他一厢情愿地把所有在学校工作的人都叫老师,心里并不把刚才的晕倒归罪给中暑,真正的问题恐怕比这个严重。 聂雨河倚着墙看他,瞧不出什么情绪。他怎么看都不被夏天所扰。不像是他不怕热,反而是夏天不能近他的身。校医来甄楚旁边坐下,问了点具体情况。 “我可不能随便拿药给你,”她笑吟吟地,“药店有卖安神的口服液,但也不能乱吃,实在不舒服的话,还是尽早去医院。” 她说着又去忙别的,告诉甄楚自己就在隔壁,有哪里不舒服就告诉她。一阵风似地出去后,室内只剩下聂雨河他们两个。 空白的空气催生出空白的尴尬,聂雨河没有丝毫要说话的意思,几乎把他当展品看。甄楚想给自己找点事做,信手拿过绿豆汤,插进吸管就喝。美味倒不辜负人,一如既往的清甜可口。 尚没到交卷的时间,四下里都静,外面有小鸟叫,一声接着一声。甄楚垂着眼睛听,一时间心里闪过几万个念头。想着想着,他穿好衣服下了地,站在聂雨河面前闷闷地说了声谢谢。 “这个,”甄楚冲他摇了摇杯子,无意识地把吸管咬扁,“还有……那个老师和我说了,刚才是你把我送来的。” “我现在已经没事了,那天的事回头想一想,也算不了什么……考试随便吧,我回家了。” 他说完了却没走,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等待什么回答。聂雨河抬起手,似乎要像平常那样碰碰他的脸。甄楚忽然听见自己心跳变响,听见秒针变慢,不知为何,他定在原地没有躲避,好像睫毛也微微发着抖,隐约期待那个抚摸落下来。 皮肤上柔软的绒毛几乎能感受到手掌的温度,然而在马上要触碰到的时候,聂雨河动作停止,收了回手。 他笑起来,“我差点忘记,你不喜欢这样了,是吧?” 他故意的——甄楚猛然警醒,几乎露出与偷东西被当场发现时一致的表情。 他夺门而出,大脑一片空白,跑下楼梯,动作快得像在躲避天敌。台阶一层又一层,似乎怎么也下不完,直到站在教学楼脚下,他才止住。从外面往里看,考场上的人都在奋笔疾书,校园空旷明亮,只有他自己的身影, 差一点——差一点就又回到蠢事里!多么危险!甄楚劫后余生般,心里警钟悠悠地响,余韵波在空气里,却又像压着高山,无法说明是什么情绪。 暑意仍盛,但怎么也没有下午两点那样的高温了。树木的叶子被阳光灼得发亮,恍惚间他看见那道影子轻盈地坐在一楼的窗边,如同肥皂泡闪在日光下,跃动着消失在空气里。 校服短袖素白色,只在衣领和袖边压了道藏青,两者相衬,显得浅色更浅,深色更深。白布料被刺目的太阳光一照,几乎能晃人眼睛。聂雨河站在背阴的窗边,看甄楚明晃晃的身影在校园的绿化植被中忽隐忽现。 他刚刚说话的神情还清晰地印在大脑里:没有目光的接触,没有笑容,像一根毫无生气的盐柱,被磋磨得渐渐透明苍白,随时会从中间碎出裂缝——或者说裂缝已然出现,只是硬撑着没有倒塌。 已经摇摇欲坠了,聂雨河想,可爱的东西,碎掉了只会变得更迷人,这也更符合自己最开始的想法。但——这之后呢?所谓的有趣真的就是这样吗? 他从不反思自己做过的事情,如今试着回溯,却发现无法回答。不是求不出结果,而是等式根本不成立。 站在这个角度看,甄楚的身影已经渐渐脱离自己的视野。秒针滴答滴答,时间仍在前进,明天会一如既往地到来,等再见到他时,自己一点点的举动依然会使他情绪波动,或者黯然,或者落泪。可是在什么角落里,有极其微小的声音轻轻地辩驳: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 还会有什么可能?聂雨河不解,那根绳索仍套在他的脖颈上,而另一端牵在自己手里,让他落泪十分轻松,想看他的笑也并不算难,稍稍用点手段,把他哄回床上也只是时间问题,还会有什么可能? 可那个微小的声音依然坚持着: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因为绳索会断;不是这样的,因为盐柱会塌;不是这样的,因为摇摇欲坠的总有一天会粉身碎骨。可爱的东西一旦破碎,没有人会再多看一眼。 净朗的天空呈现一种波涛色,独属于夏日的颜色。医务室里静悄悄,方形的窗棂将天空也切割成几何形状。窗边听得见细小的昆虫在林叶之间鸣翳。 一瞬间里,聂雨河清楚了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如果想看他的笑,以那样的出发点,用那样的方式,是完全行不通的。他让他掉过很多次眼泪,说起真正出于伤心的哭泣,大概只有那么一次,可这种事情从来不以次数计算,对于他那样的孩子尤其如此。没有人会对总是使自己哭泣的人笑起来。 考试结束的钟声如雷,盖过风声,树叶声,与不知疲倦的虫鸣,彻响在校园每一个角落。无数考场里不约而同传出无数躁动,打破了前一刻还凝固的空气。聂雨河忽然意识到暑热的存在,他重新浸湿那块毛巾,将手掌也停在冷水下冲洗。 或许在不知道的时候,看不见的绳索已经深深嵌进了皮肉里。他有些惘然地想:或许中暑的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