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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7

    因为徐青昨晚是在急诊室做的初步检查,而急诊的人手和设备都有不足,所以今天白天还有一些详细检查要做。

    徐青担心顾长夏睡醒了找不到自己会紧张,所以就叫徐寒陪自己去做检查,让赵采漪留在病房里歇着,万一顾长夏醒了也好有个人告知他最新状况。所幸徐青几次离开病房再回来顾长夏都还没有睡醒。

    顾长夏这一觉直接睡到了下午六点。

    充足的睡眠没有使顾长夏精神奕奕,反而像醉酒的后遗症一样让他刚起床时头痛欲裂。

    徐青不愿意让顾长夏刚醒来就到处找自己,所以一看到顾长夏似乎要睡醒了,干脆直接出声:“阿夏阿夏,起床了吗?”

    顾长夏的神志还没完全从睡意里抽离出来,但听到徐青的声音就已经很高兴。他不自觉地翘了翘嘴角,从床上坐起时被剧烈的头疼重重打击了一下,抽着气坐起来稍微缓了缓,迷迷糊糊间下意识用手搓了两把脸,又碰到脸上的几个擦伤伤口,“嘶”了一声,这下终于很清醒了。

    顾长夏拿起床头的水杯猛灌了两口,干渴到冒烟的嗓子被清水滋润后产生一种巨大的满足感,但什么满足感都比不过徐青就在他能看到的地方好好地坐着。

    顾长夏倒也不是不能走路,毕竟膝盖只是伤到了皮肤。但少走毕竟还是对恢复有好处,再说缠满绷带的膝盖确实弯曲不便,便拉过旁边的轮椅坐下来,把自己推到徐青旁边,摸了摸她的脑门:“青青,好点没?”

    “我挺好的,上午去做了几个检查都没什么事,再过两三天就活蹦乱跳啦。”她端详了一下顾长夏,发现他已经恢复了正常,至少看上去精神状态很正常。充足的睡眠修复了他的理智,而健全的理智又把从昨晚到今早那种堪称病态的依赖感压入内心最深处隐藏起来,他又可以像正常人一样能够忍受她离开他的视野了,于是说,“但是你看上去一点也不好。”

    徐青脱臼又复位的左手已经休养好了,她抬起来用指腹抹了抹他脸上的一道灰尘:“去洗澡换个衣服好不好?我叫钱源去给你拿了牙具和换洗衣服来的。”

    顾长夏点点头就要按照徐青的吩咐去刷牙洗脸洗澡,徐青一把拉住他:“等一下。”

    她按铃叫来了护士,护士本不想让顾长夏的伤口沾水,但看他这一身形容也实在狼狈,便去护士站那里拿来一卷保鲜膜给他把伤口包起来防水,顾长夏的膝盖也到了该换药的时间,洗完出来正好重新清洁消毒换上新药。

    顾长夏洗完澡换上干净衣服出来给膝盖换好药,徐青早上在他身上见到的让人心脏揪紧的仿佛随时会折断的嶙峋感已经消失不见,他虽然还坐在轮椅上,脸上手上都有些伤口,但俨然是已经从地狱重回人间的模样。

    重回人间的顾长夏将注意力从徐青身上拉回来之后,便想起自己昨晚在徐寒的点拨下做出决定的必须要做的事情。他的手机昨晚虽然打完120后就丢在了地上没有理会,他自己的全副心神也都在徐青身上顾不上理会,但徐青还是清醒的,她上救护车前就拜托护士把顾长夏丢在车边的手机捡了回来,这个细节在这时倒确实是免去了顾长夏的许多麻烦。

    徐寒和赵采漪在外面吃了晚饭,给两人打包回来。顾长夏陪徐青吃完,见赵采漪在病房里陪徐青聊天,便推着轮椅出去,一直来到走廊尽头空无一人的楼梯间,拿出手机,翻到那个他自从把它录入系统就一次也没拨打过的号码,联系人的姓名栏里只有一个“顾”字,没有名字,没有称呼,一个孤零零的“顾”。

    电话响了三声就被接起,电话那头的人听起来五六十岁的样子,声音浑厚威严,显然身居高位多年,但他接起电话的动静似有慌乱,那个“喂”字透着一点含蓄的小心翼翼,像是不敢置信打来电话的是顾长夏一般。

    顾长夏没打算跟他寒暄,也不兜什么弯子,他的声音淡淡的,容颜被夕阳罩上一层昏黄的晦色,眼神沉且寒凉:“顾耀华。我曾说过这辈子都不会求你,如今给你打这个电话,算我食言。”

    电话那头的人声音苦涩:“长夏,你可以给我打电话,我一直在等你给我打电话。”

    顾长夏一点也不想和他谈什么感情,他毫不留情地打断他道:“你一直想要妈妈的戒指,我可以给你。作为交换,我要你帮我办一件事。”

    顾耀华:“什么事?”

    顾长夏:“我要B市文化局局长王浩和市长王坤的所有资料。我要他们犯过的每一件事的确凿证据,我要让他们的罪暴晒在太阳底下,我要他们把牢底坐穿。”

    顾长夏声音极冷,那是一种藏在冰凉和平静之下的恨意,顾耀华上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听顾长夏这样说话,是对着他说,那是顾长夏14岁那年,顾耀华害死了他妈妈。

    “长夏,你……”顾耀华忍不住问,话说到一半又似乎觉得自己没有立场,但最后还是继续问完,“你还好吗?”

    顾长夏一丁点也没有为男人的关心所触动,他冷淡道:“我很好,我当然很好。如果你能把我要的东西给我,我会更好。你什么时候把东西发给我,我就告诉你我把妈妈的戒指在哪里,我们就两清了。”

    顾耀华却似乎没有顾长夏以为的那么关心戒指,他发现顾长夏似乎准备挂电话,急急开口道:“长夏,你不需要用什么东西来交换,也不用在乎什么两清。只要你开口,我都会帮你的。从前的事情都是我的错,但我毕竟是你爸爸,毕竟我是爱你的。”

    他叹了一口气,似乎在这一瞬间突然苍老了十岁,一贯威严强势的声音里难得露出行将就木的颓然来:“长夏啊,你什么时候回家?”

    顾长夏却并不吃他这一套,近乎嘲讽地勾起唇角:“我找你要那笔启动资金的时候就说过,你害死了妈妈,但我也找你要了一笔钱,我们两清了。我从前与你两清,现在与你两清,将来也不想跟你有什么瓜葛。我16岁从你的房子里搬出去的时候就说过,以后无论过去多少年仍然会这么说:我早已与你断绝关系,你是顾冬雪的爸爸,不是我的父亲。而你那里,当然我不是我的家,我也不需要你的爱。我有比起你来更爱我一万倍的人,有我自己的家。”

    “戒指要不要是你的事,给不给是我的事。找你,只是你的消息来源最快也最可靠,我手里既然有能与你等价交换的筹码,为何不用?商人的手段而已,你比我更清楚。”顾长夏一点也不在意电话那头顾耀华仿佛被狠狠刺伤的粗重呼吸,似乎与他说这么多话已经很累很恶心了似的,简单结语道,“除了交易,我与你没有关系,更没什么好说。”

    顾长夏挂断电话,紧握着手机在楼梯间稍坐了一会儿,凝视着医院楼外逐渐变暗的天空,夕阳倒映在他漆黑的眼睛上如跳动燃烧的火焰。

    他转动轮椅准备回病房,一转身就看到靠在门口的徐寒,鹰隼一般的眼睛瞧着他,目光平静幽深,脸上没有笑意。

    顾长夏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徐寒听到了什么。他不提,只是因为他早已与顾家恩断义绝,自己既然不是顾耀华的儿子,当然也不必提。但这不是什么秘密,徐寒听到了便也听到了,他是徐青的哥哥,徐青在这世上最亲的人,或许比他更亲。徐寒要问什么,顾长夏都可以说给他听。

    然而徐寒朝他走近,没问他的过往,也没问他的打算,只问了一句话:“如果仔细想的话,应该还有别的办法。既然这么讨厌,为什么打电话给他?”

    “因为太慢,而且不够。不管这次的事情是不是王浩做的,我都一定要把他送进监狱。他本就是坏事做尽的人,尸位素餐的贪官,靠着自己的权力和他父亲王坤的权力才在B市一手遮天那么多年。他与我和青青有很大的过节,他在外面一天,我就一天不能放心。找顾耀华做这件事是最快、最彻底、最可以让他们翻不了身的办法,只有这样青青才最安全。”

    顾长夏仰头看站在他面前的徐寒,眼里有真切的愧疚:“是我没有保护好青青,让你接到了这样的电话。寒哥,对不起。”

    徐寒绕过顾长夏来到他身后,推着他的轮椅往病房走。

    他用一只手推着轮椅,走着走着,另一只手突然轻轻放在顾长夏的头顶。他那骨节粗硬布满老茧的大手是徐家人一脉相承的温暖,徐寒此人有种特殊的气场,仿佛只是站在那里,不需要说什么话也不需要有什么动作,就让人感到支撑和力量。

    顾长夏闭上眼,徐寒那兄长一般的让人安心的气息就在自己身后。他感到徐寒放在他头顶上的手轻轻压了一下,他的声音很温和,带一点点笑,比顾长夏听过的任何一次都要真诚,他现在是徐青和顾长夏两个人的哥哥:“把阿青交给你,我很放心。”

    徐青的伤势并不是太严重,生活大部分也可以自理,不需要很多人在这里守着她,顾长夏回来之后,徐寒和赵采漪就回酒店休息了。

    从昨晚车祸到现在一直兵荒马乱,他们都没办法坐下来好好说话,晚上八点半的医院单人病房很安静,徐青终于可以与顾长夏讨论起他们分别都在怀疑的事情。

    “虽然现在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但我总觉得是王浩在背地里搞事。”徐青把她之前怀疑的几个细节说给顾长夏听,“他做出那样的事,我们还没去找他的麻烦,他居然还怀恨在心找我们的麻烦。”

    “不用担心,”顾长夏平静道,“我很快就会把他送进监狱。他做的那些事,把牢底坐穿也不为过。”

    徐青有点疑惑。顾长夏在被王浩那样侮辱的时候也只能忍气吞声,为什么现在反而有了办法?

    已经被徐寒听去的事情他没有道理不说给徐青听,那不是什么秘密,就算是秘密,这世上也没有什么东西值得顾长夏瞒着徐青:“青青,之前你问我过年有没有家长要见,我说我妈妈已经去世了,我没有家长,对吧?”

    徐青那时候就觉得顾长夏说的话怪怪的,但见他不愿多说,便也没有揪住多问。他此时既然又愿意说了,她自然听着:“嗯。”

    顾长夏:“其实我血缘上的父亲还活着,活得很好,有钱有权。你有可能听过他的名字:顾耀华。”

    这个名字确实有点耳熟,徐青稍微想了想,突然瞪大眼睛:“那个……华彩重工的董事长顾耀华?”

    顾长夏点头:“就是他。”

    华彩重工不仅做的是重工,而且还是行业内的龙头老大。在这样国家管控且是国力发展重中之重的领域成为领军人物,为了能让公司运作起来所需要的财力和人脉都可观到恐怖,绝不是毫无人脉白手起家的人可以轻易做到的事,很难想象顾耀华、或者说顾家的权力能大到什么样的地步。

    顾长夏,一个一己之力创办了炽阳娱乐的娱乐圈新贵,得罪了文化局局长却因为担心项目被卡审核不能播出而忍气吞声、为了项目宣传在凌晨一点的卡拉OK里陪酒到呕吐的普通总裁,却是那个华彩重工顾家的儿子?

    顾长夏见徐青的表情很震惊,便拿起床边一个苹果削给她吃。他修长的指尖按着薄薄的果皮,一圈一圈地慢慢削,一句一句地给徐青讲起自己:“我曾祖父当年也算是跟着几位元勋打天下的将领之一……”

    顾长夏的曾祖父一手挣得了顾家的名声;祖父是军二代,发扬光大了父亲在军部的声望,官职也不低。但顾耀华却不愿意继承家业去从军从政,他简直是这个军人世家的天生反骨,满心都是经商。

    不得不说顾耀华很有经商的手腕,他巧妙地将父亲的每一分资源和人情都调动起来,用一切普通人接触不到的人脉和信息铺路,花了十多年时间,不仅成功地在这个行业立足,而且开辟了属于自己的时代。

    顾长夏的母亲刘云珠与顾耀华是青梅竹马,她的父亲与顾耀华的父亲是拜过把子的兄弟。刘老爷子去世得很早,刘云珠的母亲后来改了嫁,顾耀华的父亲不忍兄弟唯一的女儿吃苦,在刘云珠很小的时候就把她接到自己膝下,于是刘云珠几乎就是在顾家长大,除了不姓顾,完全就是顾家的小姐。

    新世纪倒也没有父母包办婚姻那一套,顾老爷子本想撮合撮合儿子和老战友的女儿,如果两人无意,他也会把刘云珠当自己的女儿那样风风光光嫁出去,让顾耀华像照顾自己妹妹一样照顾刘云珠。但架不住刘云珠确实喜欢顾耀华。

    顾耀华自己倒是谈不上爱不爱刘云珠,但两人从小一起长大的情感基础牢固,他又一心扑在事业上,既然刘云珠喜欢他,顾老爷子又给他施压,他便顺理成章取了她过门。

    刘云珠给顾老爷子养得完全像是真真正正的千金大小姐,从没吃过苦也从没为什么事情操过心。她嫁给顾耀华本质还是在顾家,仍旧过着她无忧无虑的金丝雀生活,每天不愁吃穿没有烦恼,她自己高兴,其他人看着这被保护得很好的无忧无虑小姑娘似的女人也觉得高兴。

    顾老爷子在顾长夏出生前就去世了,他去世之后,顾耀华几乎是刘云珠在世界上唯一的依靠。虽然刘云珠并没有与顾耀华一起创办华彩重工,但到底少年夫妻,是她陪着顾耀华走过了他那段人生中最艰难的爬坡岁月,所以顾耀华对她确实很好。本来日子是可以这样快乐地过下去的,可是顾长夏的出生让父母的关系结了冰。

    顾耀华虽然在外经商,思想比父辈更开放,但是顾长夏的情况还是让他无法接受。在这样一个军人世家长大,顾耀华骨子里仍然是极其传统的,当他被告知自己的儿子身上居然同时有男人和女人的生殖器时,他只觉得那是一个怪物,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

    “医生说是可以通过手术矫正的,但是太小的时候不行。要等我长到至少16岁,器官基本发育成熟能耐受复杂手术后,看看究竟是哪套生殖系统占了上风,也应该看看我自己的意愿。”顾长夏说到这里,不知道哪一刀没有下对角度,长长的面条一样连贯的苹果皮突然断了,他垂眼一瞥,若无其事地重新起刀,“顾耀华觉得这很恶心,很让人丢脸。于是这件事便成了一个绝对不能为外人所知的秘密。”

    顾耀华觉得顾长夏当然是儿子。明明都带着把,怎么会不是儿子?只是那个东西太碍眼,他要像培养儿子一样把顾长夏培养成真正的男人,等到了16岁他做了手术,把那些错乱的东西摘掉,他就是一个正常的、完整的、与旁人别无二致的男人。

    从顾长夏记事起,顾耀华就对他的生活甚至于喜好偏向有堪称神经质的严格把控。有过那么一个时期,只要顾长夏去做男孩子喜欢做的事情,哪怕是粗鲁、残酷、暴虐的事情,比如收集枪械卡车、杀死蚂蚁蝴蝶,甚至是折磨猫狗,顾耀华都会鼓励他,高兴于他的“男子气概”;而只要顾长夏的目光在某样顾耀华心目中是“女孩子才喜欢”的东西上多停留哪怕一秒,比如积木、小饰品、玩偶,甚至顾长夏只是在街上多瞟了橱窗里的某条蓬蓬裙一眼,顾耀华便会大发雷霆,把顾长夏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反省。

    顾长夏很小的时候就常常会听到父母的争吵。刘云珠不能理解顾耀华的激烈反应、受不了顾耀华神经质一样对顾长夏的苛责、也受不了他对她“生育问题”的指责;顾耀华则对刘云珠生出这么个东西感到愤怒,觉得有辱顾家的门楣,又觉得刘云珠只会懦弱地哀哭或者毫无意义地胡乱发火叫人厌烦。

    “但那是很小的时候不懂事,为了讨顾耀华的欢心会做那些事。长大了之后就觉得那样是不对的,不再拿着汽车和枪械模型横冲直撞、不再无目的撕碎蝴蝶的翅膀也不再虐待动物,于是顾耀华就更不待见我了。”顾长夏把削好皮的苹果切成均匀的小块放到床头的一个干净盘子里,插上牙签,“我也讨厌顾耀华。其实也谈不上多喜欢我妈妈,但她确实比顾耀华对我好很多。我小的时候有太多次蜷在那个空荡荡的大房子里,躲在黑暗中听见他们在楼下争吵。顾耀华总是用同一句话作为吵架的结尾,他会说‘看你生的那个不男不女的怪物’,而我妈妈总是回以歇斯底里的嚎哭。”

    徐青听到这里已经要听不下去了。她一把抓过顾长夏的手,不顾上面还有些黏黏的苹果汁液,将他的手放在自己唇边去亲吻他的手心:“你不是怪物。”

    “嗯。”顾长夏似乎很平静,又似乎是沉浸在那种回忆里有些回不过神。他曼声应着徐青,将自己的手从她唇边抽回来,拿了一张湿纸巾把上面的苹果汁都擦干净,然后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继续讲下去。

    顾长夏14岁那年,刘云珠与顾耀华有又一次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事情的起因是刘云珠再也受不了家里的氛围,她打听到一个据说14岁就可以做手术的机构,一心想要快点带顾长夏去做,把这件事情了结。但顾耀华听着觉得那地方极不靠谱,他明明已经做过了最充分的准备、预约了最好的医院和最好的医生,事到如今多等两年又能怎样。

    刘云珠在多年令人窒息的冷暴力和热争吵中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昔日无忧无虑的少女变成了哀怨尖刻的妇人,她不管不顾地拽着顾长夏就出门,顾耀华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她:“你要去就去,但今天你走出这个门,顾家不会给你和你儿子一分钱,你真以为你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能在外面的社会活得下去?”

    顾家不给刘云珠经济资助,她自己虽然也有存款,也有些首饰可以变卖,但那些也还是不够顾长夏的手术费,更别说两人的吃住、顾长夏的术后休养,没有一样不要钱。

    刘云珠真的牢记着顾耀华的话,一直没有向他服软;顾耀华也不是真的想抛下他们母子,只是实在气的狠了,决心给刘云珠一个教训,叫她知道在社会上打拼的不易,所以半个月的时间,他也没有找过刘云珠。

    “其实也就是半个月而已,顾耀华以为没什么事的。”顾长夏没有苹果可削了,他便老老实实地坐在床边,目光望着虚空里的某一点,“但是我妈妈是真的不会这些,真的应付不来。”

    当首饰时,因为老板看她好骗,给出了远低于饰品价值的数额,刘云珠接受了;租房时,刘云珠不懂行情,给破烂的出租屋上缴了惊人的房租;还有讹诈、抢劫、偷窃……遇上连续几天的大风雨,出租屋的窗子关不上,风夹着雨倒灌进房子里将床打得透湿,刘云珠生病发起了高烧,却也不知道怎么看病,去哪里看病。

    那时顾长夏才14岁,在刘云珠身边长大。刘云珠不会的东西,他又会什么呢?

    后来顾长夏不止一次回想起那短短十五天的日子,发现刘云珠真的是被顾家养得太好的菟丝花、金丝雀。她的生命如此单薄,除了喝茶买衣服打麻将,晚上给丈夫煮一碗燕窝娇声说两句话,竟然再无其他。而离开旁人的支撑,她就活不下去了。

    顾耀华找到刘云珠和顾长夏的时候已经太晚。他走进那个漏风漏雨的破烂出租屋,看见刘云珠形销骨立地躺在那个满是湿了又干的褐色水痕的破烂床铺上,脸上泛着死人特有的冰冷苍白;14岁的顾长夏就坐在床边,听见顾耀华进门的动静,木然转头看向他,很久,只问出一句话:“顾耀华,你来得太晚了。”

    来晚的人,无论有多少句理由,多深的后悔,多丰厚的补偿。来晚了,就再也没有了。

    顾长夏一夜长大。他再也没有喊过顾耀华“爸爸”,再也没说过“回家”。

    他住在顾耀华的房子里,他没有家。

    “我在那个房子里住到了16岁,等上了高中就去寄宿学校了,一次也没再回过顾耀华的家。”顾长夏说,“因为没有成年找不到工作,所以那两年还是用他的钱。18岁上了大学之后能打工就不需要了,但22岁大学毕业想创办炽阳娱乐的时候实在是凑不齐启动资金,不得不最后找了他一次。”

    刘云珠死后第二年,顾耀华娶了新的夫人,后来又有了他梦寐以求的正常的儿子。

    “我找他要钱创办炽阳娱乐的时候跟他说过,这是一种买断。我与顾家恩断义绝,他害死了我妈妈,但他也出钱抚养我长大,我们两清了。从那之后,我不会受他一份恩,欠他一分钱,他也不是我爸爸,只是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顾长夏并不恨顾耀华的再娶,实际上父母的恩怨对他根本就毫无意义,他恨的更多是顾耀华对他童年的折磨,和因为他的迟到而害刘云珠轻易病死在破烂不堪的出租屋。另外,哪怕再不待见顾耀华,顾长夏心里也知道他不是真的对刘云珠无情,他只是需要一个管家的人,一个他在外面打拼之后能给他柔声细语和温暖陪伴的怀抱。刘云珠与他到底如同兄妹一样长大,虽然以如此难看的结局收场,但他深受着害死妻子的愧疚的折磨,其实并不好过。

    顾耀华一直在找一枚戒指,那是顾老爷子送给刘云珠的戒指,最早是顾长夏的曾祖母的所有物,也是顾家儿媳妇的象征。其实顾耀华并没有想把这枚戒指给新夫人戴上,他只是想找一样物品作为对发妻的寄托,作为他愧疚的一点凭证,但他始终没有找到。

    那是顾老爷子送给刘云珠的东西,是像父亲一样宠爱着刘云珠长大的老人的馈赠,是刘云珠绝不可能当掉的首饰。然而顾耀华没有在刘云珠的尸体上找到戒指,没有在刘云珠和顾长夏那些破烂的行李中找到那枚戒指,也没有在顾长夏那里找到那枚戒指。它就这么神秘地失踪了,成为他心上的一个解不开的结。

    “是我藏起来了。”顾长夏最后说,“那是我妈妈最重要的戒指,是我爷爷留给她的戒指,不属于顾耀华。”

    他从记忆中回过神来,发现徐青看着他的眼眶发红,宠溺似的笑了笑,摸摸她的眼睛:“青青,别难过啊。这是过去的事情了。”

    徐青瘪着嘴,嗓音有点要哭不哭的沙哑,问的倒是正经事:“那这次呢?你不是说与顾耀华两清了吗?又去找他,是用阿姨的戒指做交换?”

    “嗯。”顾长夏说,“他帮我办事,我把他一直想要的戒指给他。只是利益交换罢了。”

    徐青急道:“我们可以再想别的办法,王浩做了的事情总有马脚。但那是你妈妈的戒指!”

    “那只是一枚旧戒指罢了。”顾长夏从轮椅里站起来,改坐在徐青的床边,“青青,我跟你说。后来我自己去问过医生,像我这样是不是一定要做手术,医生说不是。”

    “我没有卵巢,没有月经,不能怀孕,作为男人的功能都健全,可以让人受孕,全身上下没有任何地方受到另一套器官的影响。就算不做手术,也是一个正常的男人。那个地方,那个东西,它只是……在那里罢了。”

    “顾耀华到现在都希望我能去做手术;我妈妈也是因为急着要带我去做手术才会死掉。但是啊,那里再恶心,再畸形,也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却没有人喜欢它。”

    徐青伸过手去从侧面搂住顾长夏,用他的肩膀抵着自己的眼睛不给人看,声音闷闷的,但很确信:“不恶心,不畸形,是你身体的一部分。我喜欢它。我最喜欢它。因为我最喜欢你,所以我最喜欢它。”

    顾长夏伸手去拍了拍徐青的背,感到肩膀处的衣料有逐渐扩大的濡湿,笑着叹了一口气:“我知道。”

    这世界上最爱他的,他最爱的,连他身上最不为人所接受的地方也一并爱着的,他的青青。

    “顾耀华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我说那里不是我的家,我也不需要他的爱。我有比起他来更爱我一万倍的人,我已经有我自己的家了。”

    比父亲更爱他的、比妈妈更爱他的、比他自己更爱他的,他的青青。

    她好好的,他就有家。

    床头柜上被切开的苹果缓慢氧化成黑色;徐青在顾长夏的肩膀上无声地流眼泪;顾长夏却笑着拨开她的碎发,无限虔诚地轻轻吻她额角:“青青,你要记住。对我来说,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

    也许我恨顾耀华。

    也许我爱我妈妈。

    那只是一枚旧戒指。

    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