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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芸豆(夫人的大手笔)

    抱头哭过一场后,青娘拉着南妈妈回了内室,两人细细述说别后离情,南妈妈这边也将一些青娘从前不知道的事和盘托出。

    “太太原都安排了的,除了明面儿上的一些产业避不开,会被官府查封以外,家中产业拢共分作两份。一份做小姐的嫁妆,和太太从前给小姐置办的东西合在一处,账目由我保管着。”

    “一份做公子的产业,由秦总管管账,在闽地隐下来,等着日后公子回来。”凑近青娘耳畔,南妈妈声音放得低低的,“老爷嘱咐我私底下悄悄告诉小姐,三老爷家的公子当时游历至闽浙,老爷瞧着情况不对,私下递了消息,叫公子出海远洋去,也算保住咱们陆家一缕血脉,待十几二十年后风平浪静了再回来。”

    青娘慢慢颔首,庆幸堂兄性命无碍,来日不论多久,终有再见之时。

    “老爷本意送小姐去公子处,兄妹俩一道出海。太太嫌海上风浪大,舍不得小姐受苦,想着罪不及出嫁女,这才有了与江家议亲之事。”南妈妈说起这事就气得慌,怕惹青娘伤心,生生咽了下去。

    “后来议亲不成,三老爷人在京中又突然没了。太太便有些慌了神,忙忙得先将小姐送出去避开,又着手安排人给故旧递信儿,想着若是家中不保,他们好歹念着旧情能护住小姐。”

    “家中仆妇遣的遣,散的散,只留下了几百忠仆。我就领着安排给小姐的一众人,隐在苏州太湖的庄子上,一年半载的也不与外头接触。”

    说到这里又难受起来,抱着青娘落泪,“这都怪我啊,都怪妈妈不好!就是因为这样,我们过了一年多才得信,说当时给京中送信的人半道上出了事,死了,信也没送成!”

    “我当时就知道不好,小姐肯定得遭罪!”南妈妈心疼得什么似的,抚着青娘脸颊,“立刻就带着人出了庄子,准备偷偷上京。但是又听到风声,说金陵那边有什么人在打听咱们家的事儿。”

    “我担心是吴友德那杀才在探小姐的消息,什么也不敢干,生怕把他引了过去,到时候小姐才是真正受罪。”

    “这般又过了几个月,突然传来消息,说吴友德死了!我们那个高兴啊,还偷偷回金陵在旧宅子前给老爷烧了纸。”南妈妈又是痛快又是悲戚,青娘也落下泪来,回想旧日种种,真是万般滋味涌上心头。

    “只再探不到小姐的消息,急得我啊,只怕对不起太太嘱托。”南妈妈又哭又笑,“后来老爷平反,还是姑爷的人找过来,说小姐过两个月就要出嫁了,嫁给他们家大人。我们几个怕有假,本还不信,想把人打发了再探,结果小姐赐婚封夫人的消息就传得哪哪儿都是了。”

    青娘被南妈妈含笑的眼神瞅得害臊,低了头不说话,听她继续往下说,“我们忙忙收拾了箱笼,这就上京来。紧赶慢赶的,也没赶上小姐的婚礼。后来雪大,在通州还被堵了好几天,真真儿是心急如焚!”

    说到这里,南妈妈环顾四周,慢慢打量屋里的陈设。清一色的黑漆家具,铺了秋香色的坐垫、椅褡,隔断处挂了半新不旧的帷帐,墙角和茶几点缀着摆了梅花、文竹和金钱桔,看上去整洁大方,质朴无华。

    不由暗暗点头,心忖道:看来姑爷是上了心的,那梅瓶瞧着黑漆漆的,却是石雕的,十分难得。

    南妈妈心道我们小姐的嫁妆也不差,不逊你蒙家。便向青娘细说起箱笼来:“小姐从前惯用的物件儿,我都收拾好带了来。那掐丝珐琅的怀表、赤金镶红宝石的香球、四合如意堆绣的香袋、贝珠的粉盒、琉璃的香露瓶子......都是小姐闺中惯用的。”

    翻了嫁妆册子出来,南妈妈一一细数。黑漆镶螺钿的西湖十二景屏风、花开富贵的青花瓷挂屏,墨玉雕的寿星翁、竹子雕的罗汉,天青色冰裂纹的汝窑花觚、尺高的紫水玉花斛......还有一套楠木做的糕点模子,共桃子、菊花、莲花、祥云、五蝠捧寿团花等二十一种花色。

    慢慢又说到穿戴上,不算首饰,便是布料都装了三十几个箱笼。漳绒、织锦、浣花锦,织金妆花缎、泥金妆花缎......并整匹整匹的碧霞罗、云锦、蝉翼纱,还有那白色提花薄烟软缎,和南越特有的碧琼轻绡、云雾绡......

    拉拉杂杂说了一堆,吃的穿的玩的用的,全是青娘从前在家中用惯了的。

    “天气差,路上不好走,嫁妆里的大件东西就没随着这趟过来。像那拔步床、罗汉床、填漆床,成套的楠木家具、花梨木家具、黑漆家具、紫檀木家具......还有那些醉翁椅、美人榻、大书案的,等闲不好搬动,我指了樊家的两个小子领着人拾掇,押后再来。”

    青娘知道南妈妈在这些事上擅长,也不细看,只把那装了账目册子的箱笼留下,“这些回头要说与将军知道,其余的就先放入东厢库里,慢慢收整。”

    南妈妈叹口气,出阁那日新娘子的嫁妆要一台一台摆在夫家院子里供观礼的人看,这也是婚礼的一大热闹。新娘子的嫁妆好,面子上便有光,若不好,这头一天就会在人前丢丑。

    所以江南那边嫁女儿,向来是十里红妆。做母亲的从女儿出生那日就开始攒嫁妆。成亲后虽是进了别家的门,可这一嚼一用、一衣一食、一针一线,花用的都是自己的嫁妆,不需求谁、看谁眼色。

    唉,可惜了太太给小姐准备这样丰厚的嫁妆了,错了婚礼日子,也没法子叫姑爷家里的都看看。也好教他们知道,我们陆家不是那小门小户的,别以为小姐如今娘家人少就敢随意冒犯。

    想到这儿才发现说了许久也没说到正经地方,南妈妈忙不迭拉了青娘问:“快,跟南妈妈说说,姑爷待你可好?”

    青娘再未料得期恪竟还派了人去金陵寻亲,感动得无以复加。心念一动正要说好,又一下子想起那个先被装在匣子里细心收藏,后又收进自己亲手制的荷包并贴身保存的宝贝玩意儿,脸上不由带出一丝异样,最后只淡淡说了句“他待我极好。”

    南妈妈什么样儿人物,哪里看不出来,一径追着细问内情。青娘这些日子心内苦闷异常,小日子过后又照旧被期恪这般那般地折腾,又是欢愉又是难过。被自小亲近的乳嬷嬷这般耐心询问,当下忍耐不住,竹筒倒豆子般全说了出来。

    “......妈妈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嘛!”青娘看不见自己是怎样一副矫情样子,被南妈妈瞧在眼里,肚中又是笑又是气,像从前她小时候一样点了额头数落,“你呀你,我的好小姐,你瞧你这不成器的样子!”

    而后转了表情正色道:“不管那宝贝是什么,送东西的人又与姑爷有什么样的渊源,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再不可揪着不放。”

    “姑爷不说,那正好,我们便当没这回事儿!若姑爷哪日想起了那人,跟你提了,那也不怕。我们只需妥妥当当把人纳了进门,自作我们贤良淑德的夫人就是。一个侍妾罢了,一月能伺候几天、赏不赏避子汤、能不能生孩子,不都由得主母做主,难道还怕她翻出天去不成?”

    这话说的自是青娘自幼所学,管理内宅、照顾妾室、生儿育女......可放在期恪身上却叫她别扭得很。

    难道就只与他做这样相敬如宾的夫妻吗?那之前他待自己的种种用心又算什么?

    南妈妈知道青娘一时转不过弯来。年轻人嘛,又是新婚,哪里舍得与人分享丈夫!可她说得也是不争的事实。这世道,哪家夫妻不是由亲至疏,哪个男人不是侍妾通房一大堆?这样一开始就打好预防针,好过以后期待落空,伤心伤情。

    当下不由细细劝说。

    青娘皱了一张小脸,慢慢点了头应承下来,将这件事揭过不提,叫了人进来给她们梳洗更衣。

    “还未见是谁去金陵迎的妈妈,该好生感谢一番才是,快叫了人来!”

    ......

    再说南妈妈进了正院的垂花门,被指派去接人的周诚本要跟着进,教赶来的彭安急忙拦下了。

    “这是二门,不经传唤不得入,你快站住了!”

    周诚忙住了脚,“这是爷说的?啥时候定的新规矩?”

    彭安拽了人,打发跟周诚一道去金陵的侍卫赶紧去洗漱更衣,“喝两口热茶歇一歇,说不定夫人一会儿就叫你们去拜见,咱们晚上再一块儿喝酒。”

    想起青娘动辄赏赐的行事风格,补了句,“还有打赏!你们都精神着点儿,可别给咱家大人丢人!”

    众人乐呵呵的,自散去不提。

    彭安拽着周诚快步去了他们四人住的院子,在路上把家规的事交待了,“我们给你抄录了一份,就不细说了,你回头自己看!”

    “夫人说了,以后家里新进了仆妇,都要背这些章程。当时你不在,不知道——说原先服侍的老人儿里,谁十天内先背会了,谁就保留原来的差事。过了十天还没背会的,就给会了的人让位,让会了的人当管事......”

    周诚反应快,当下就问:“那你肯定没被顶下去了,如今领着什么差事?”

    “你就会看笑话!我那时候憋着三天没睡,愣是把这章程背得滚瓜烂熟!”

    彭安佯装着叫苦,实际心里还是有点儿得意的,“现在叫夫人指派管着回事处,司迎朋送客、与各府打交道之事,还拨下来几十个小厮,说是归我调配。”

    这方面彭安也与耿亮一样,很有些不习惯,“哦,府里有什么事要传至内院,也是我派了小厮去回话。”

    “唉哟,彭管事,”周诚怪模怪样作着揖,“失敬失敬。”

    彭安一拳头挥过来,“别闹了,你再开玩笑我就揍你了!”

    周诚看他急了,不敢再说笑,忙端正了面色,“好好,不闹了。你急急拉着我,可有什么要紧事吗?”

    彭安使个眼色,待两人进了屋,才将那匣子的事一股脑说了出来,“......你说,咱们告不告诉大人?”

    周诚自也清楚这事,听到陶江一五一十全交待了本想笑,待被彭安这样一问,一下子瞪大眼睛震惊道:“这么多天了,你们竟没一个人告诉爷?!”

    彭安支支吾吾的,“你不知道,大人交待了,说以后对夫人就如对他一般......那日夫人问完话,说是自会与大人商量,不与我们相干。陶江就说咱们别多事,耿亮也有些拿不准,我......”

    “你俩竟然听陶江的?他那脑子只有跟人动手的时候才转的开!”周诚叫道:“夫人跟爷商量那是夫人的事,咱几个是爷的人,哪能有事瞒着爷!别说夫人没有明说不叫告诉爷,就是明说了,咱们该说给爷知道的,还是要说!”

    正说着,院里进来个小厮。

    “彭管事,夫人派人叫周......”周诚还未指派差事,这小厮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叫周大哥过去!”

    ......

    待至小花厅拜见,周诚才深刻感受到彭安所说的不习惯究竟是怎样一个不习惯。

    厅堂正中摆了架红木嵌镙钿雕有凤来仪的象牙屏风,夫人坐在屏风后头的罗汉床上,那位被他一路护送来的南妈妈就立在夫人身侧,正细说他的功劳。

    堂中大大小小站了十数个丫鬟,掀门帘的掀门帘,奉茶的奉茶,捧瓜果的捧瓜果......偶尔有管事嬷嬷来回话,脸上都是笑盈盈的,动作间却一点儿声响也没有。

    周诚默默干咽一下,颇有种在衙门过堂的错觉。

    他倒是知道不能直视女眷,只半垂脑袋立着,眼睛盯在地下不敢乱转。恍惚间瞧见青娘鞋尖儿上各镶着一颗莲子米大小的珍珠,在光影里散发着莹莹幽光。

    他一时纳罕,这样好的品相,就这么镶在了鞋上......转念想到南妈妈一路带过来的箱笼器物,又觉理所当然。

    “这一路辛苦周大哥了,难为你,这样大的风雪还帮我接了乳母上京来。”青娘谢了一番,给一起外出的护卫放了五天假,“寒冬腊月的在外面跑了一圈,这几天且好好歇歇。至于以后当值的事,便都听随侍处的陶管事安排。”

    周诚反应了片刻才回过味儿来,想这位随侍处的陶管事指的便是陶江那货,费了老大劲儿方硬憋了笑下去,作无事状立着。

    “如今府中设了司房,司银钱出纳、登记上册之事,便都交由周诚你主理。我听将军说你手下还管着几处产业,要紧的那些你整理出来,挑了信得过的人管着,以后向你上报便是。若平常些的,便在司房里选些灵敏的小厮打理。”

    言下之意,你明面上是蒙府司房的管事,从前手下管着的那些暗卫、暗哨,或与西北互通消息的暗钉,都单拨出来予人分管,由你负责。至于那些不涉机密的,便都并入府中来。

    周诚骤然抬头,望着屏风后依然淡定自若的一道影子,忽然间明白了这位新夫人在自家爷心中是何等地位。

    他收起脸上的惊讶,只郑重行了礼应诺下来。

    “是,都听夫人的安排,待我把手头的事理好了再来跟夫人回话。”

    青娘点点头,打了赏叫他们退下。

    待出了二门,除周诚以外的其余人不约而同长舒一口气,而后相视一眼,哈哈大笑。

    “夫人真真儿好大的气派,吓得我在里头都不敢出气儿!”

    “你个没出息的!看咱们周管事,多淡定!”

    新鲜出炉的周管事苦笑一声,想说其实我也不怎么淡定,突听身旁人怪叫一声:“我的个乖乖!”

    原是他开了青娘赏的荷包,取了一个来细看,打眼竟是一颗赤金豆子。

    不,准确地说,是一颗赤金的芸豆。

    和可以吃的芸豆一般模样、一般大小,只颜色不同。但也十分逼真了,连豆子的蒂芥都做了出来。

    众人愣了片刻,齐齐解开那宝蓝色绣缠枝纹的荷包。

    “一、二、三......十颗,总共十颗!”

    “我说怎么这么沉呢,全是实心儿的!”

    “这可怎么花啊,去当铺肯定会被压价!”

    “你还打算当钱花呢,我可要留着!到时候给我儿子,给我孙子!”

    只周诚安安静静的。

    他的荷包里满满的,满满一袋子的金芸豆,一时之间根本数不清。

    接赏赐的时候不是没有心理准备,就这样还差点一个趔趄把荷包给掉了。

    沉甸甸的,他以为是银锭子。

    竟然......

    真是好大的手笔!

    晚上喝了酒回到屋里,他拉着耿亮、彭安和陶江一起数。

    一荷包的金芸豆倒出来堆在桌上,金灿灿的,曜目至极。

    四人面面相觑。

    “最少也值大几千两银子......”

    “兄弟,你发了,大发了......”

    只陶江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

    “要不你投钱做海上生意吧,翻了船也不怕!”

    “............”

    周诚颇无语地看他一眼。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