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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趁虚而入(梅宫支线)【微修】

    天光穿破云层透窗而入,在深色的地毯上切割出锐利又歪斜的十字投影。

    辛乌大喇喇地倚坐在沙发中,一条胳膊随意地搭在靠背上,一双包裹在军裤下的长腿分外随意地岔开。在他那只缠绕着拳击绷带的左手中,则端着一只造型优雅而又粗犷,晶壁琢雕着峰峦线条的酒杯。

    酒浆在杯中轻微晃动着,光色陆离,时时变幻。金红紫灰交替浮沉,宛若日暮最迷人的火烧云。

    他慢慢地喝了口酒,而后朝着前方一举杯,说:“这次钓鱼行动进展得很顺利,还要多谢你的配合。”

    在辛乌面前的虚空中,正悬浮着一张虚拟光屏,显现在影像中的人回应道:“不必客气,你也帮过我们不少。另外,我听说,那位……好像有意收你为养子?”

    辛乌只是一怔,便坦然承认:“啊,是有这么回事。”

    “你可真厉害!”对方熟络地开着玩笑,“我要是有你十分之一的舔狗水准,也不至于仍然在坐冷板凳。”

    “嘿,你可以侮辱我的一切,唯独不能是职业操守!”辛乌立刻回怼,“我已不是无主之犬,哪有再去图谋那位大人青睐的道理?”

    “事实上,奈哲尔……好吧,以后在公开场合可能得改口称他为父亲了,见鬼!这真是难以接受的称呼。”

    他不怎么真诚地抱怨了几句,转而正色道:“我见过他的次数不多,却很清楚一点——那位绝不是当真对我有多么欣赏。”

    说着,辛乌的神色中浮现出些许古怪,“他这么做,纯粹是想看自家小辈们苦恼罢了。”

    光屏对面传来一声轻嗤。

    “不信吗?我就举个例子……”辛乌微微勾起嘴角,漫不经心地抛出一桩密事,“当初小公主属意的私军统领不是我,而是奥莱那朵食人花。这你是知情的,可她之所以被淘汰,并不全是因为我下手太黑。”

    远在另一端的人先是一愣,继而脸上闪过惊色,忙道:“你是说……”

    辛乌点了点头,缓缓说:“我也是后来才发现的,原来那并不是一场公平的血战。有人想要我死,有人想要她输,鉴于奈哲尔大人是后者,所以针对我的那些陷阱遭到了篡改,然后……”

    他动作极轻地放下酒杯,做了个十分夸张的手势,“砰,砰,砰!全让我的对手给撞上了!不过这些都拿不到确凿证据,就算有证据,这口锅也只能由我来背。”

    光屏中的那人不由得叹了口气。

    辛乌则抬手指了指上头,继续说:“在大小姐看来,是我这条疯狗不择生冷,处心积虑,用不光彩的手段废掉了她心仪的女孩。在另一些支持奥莱的人眼中,则是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十分符合我睚眦必报的一贯作风。至于我们那位尊贵无比的前副局长——眼见亲爱的外甥女没能得到想要的,他就感到身心愉悦、乐趣重重了!”

    与他通讯之人却听得有些头疼和混乱,疑惑地说:“等等!那位大人这么做,难道不是为了防微杜渐吗?据我所知,奥莱背后应该有西除党的影子……除此之外,她的人格评估也显示有极高的不稳定性,这样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恶女,放在小姐身边就是颗定时炸弹。用点手段排除她,不是很正常吗?”

    “不,不!你还是太不了解中生代了。你怎么能以对待少爷小姐的标准去揣摩他的心思?首先,这位可是连异种之王都剿灭掉的狠角色!在他眼里,西除党和附庸势力这种东西,连装点门面的摆设都算不上,再怎么膨胀都无关紧要。”

    “其次,要说吃人不吐骨头,还有谁比得过当今的‘禁庭之眼’?可你看整个赤金名门,有谁阻止嘉利大少爷找他当情人了?啊,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在此先申明,虽然我很乐意看到安泽荒与他结仇,但我和时瑟也并不是一路人。”

    辛乌纠正了一通对方的误解,凝肃而认真地说:“奈哲尔大人插手‘鹰翎’的首席之战,纯粹是想让亚蒂小姐心中郁结,并使我遭到未来主君的记恨。我甚至怀疑,若非阳无已是‘蝎尾’的头领,就凭她被大小姐看上了这点,多半会成为下一个奥莱。”

    “你……这,务必慎言!”眼见辛乌的言语越来越放肆,甚至还牵扯到了王冠金蝎,那人忍不住打断他,“还是不要这样谈论主家为好!”

    “有什么不可以的?反正你也不可能说出去。”辛乌忽然咧开嘴角,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随即他高高架起双腿,换了个更加放荡不羁的坐姿,神色悠然地说:“我和安泽荒的处境本就有所类似,而等我被赐予嘉利的族姓,并以‘鹰翎’作为中间名,我们俩的身份对比就更微妙了!但是抛开这层表象,本质上呢,还是两位嘉利继承人所面临的困境。”

    对面之人陷入沉默,沉吟了半晌,方才略带迟疑地说:“戈缇少爷对安泽荒确实也有嫌隙……你们分别是那对异父兄妹的掌中刀,恰好还彼此为敌,奈哲尔大人如此安排,倒真像是故意让他们头疼啊。”

    辛乌似笑非笑道:“我的主人还好说,毕竟她的刀与狗是我,而不是某个眼高于顶,恋母情结过重,怀抱扭曲自尊的家伙。不论表面如何服帖,他终究是一条恶狼,而且……已经忍得太久了!你说,这位军团长还能再受多少刺激呢?”

    对方却不答反问,“那你呢?对于小姐的冷待,你又能忍耐多久?”

    辛乌也不愠恼,只一字一句地强调:“我,是一条合格的,健全的,纯正无比的守门犬!狼与狗的区别,你是分不清吗?”

    他突然住口,高度警惕地朝露台方向扫了一圈。可那里什么都没有,难道方才刹那投来的冰冷一瞥,当真只是错觉?

    蟾形衍生体光明正大地蹲坐着,屋中的那道视线从它身上掠过,然却将其忽略得彻彻底底。这头三足怪蟾本在守株待兔,此际却意外地对里间的对话产生了反应。

    它那倒拖着的单条后腿如犬类尾巴一般竖起,笨拙而诡异地左摇右摆着,就连顶端那生有半蹼的四根叉趾,竟也分外活泼地交替屈弹着。

    这小家伙似乎沉浸到了某种奇怪的自我认同中。

    “……抱歉。”光屏对面传来回应。

    辛乌皱了皱眉,试图过滤掉残留在感知中的一缕恐怖寒意,面色如常地道:“你也是做情报工作的,倘若做过足够的功课,应该早就发觉,我的主人从小就害怕她的这位舅舅。不只是她,就连那位口味特殊的大少爷,在他面前也是强撑出的亲近和任性。”

    话到此处,这名私军统领忽又眉心一跳!

    群生之蟾无声地吐了吐舌尖,显然不太满意“口味特殊”这等评价,即使这已成为公认的事实。衍生体仍耐心而平静地蛰伏着,繁复如拉夫领般的蟾羽却一抖一抖,几乎要拍到它那只头顶冠冕的小脑袋上。

    辛乌再度分出注意力探测着远近四周,然而依旧无果,他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神经过敏了。

    他用手抚了下额头,便若无其事地说:“目前这个节骨眼上,奈哲尔提出要收我为养子,无疑是给安泽荒那边火上浇油,整个西除党的压力也会更大。这份压力又会以种种形式转嫁到少爷头上。而我……哪怕本身绝对效忠于小姐,随时都能为主殉命,但在这种事项上,仍无权拒绝大人的意志。”

    光屏中的那人说:“可这毕竟是一件喜事,还是要向你道贺才对。恭喜你,辛乌!”

    “假如你是真心的,那么,你有一丝后悔吗?”辛乌冷不丁问道。

    “什么……后悔?”

    辛乌眼中猝然亮起一丝慑人的光芒,说:“我们是老朋友了!我有个很大的缺点,就是对敌人无有下限,而对朋友却总有过高的容忍度。这很容易让人失去自知之明,但我不认为自己有错。关于你为‘灯下黑’做事这一点,我不是不知道。”

    他早已查清这个“朋友”的底细,对方其实是禁庭暗区“灯下黑”的人。只是在过去,他始终不认为这是多严重的问题。毕竟,此类地下组织之所以存活,本就是上面默许的结果。

    然而此时此刻,辛乌的表情无甚变化,语调却毫无征兆地转为阴冷,“可是,你明明清楚我们这群工蜂的立场,为什么还要投靠安泽荒呢?”

    他悠缓而危险地坐直,活动筋骨似的突然扭动了下头颈,浑身上下霎时透出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险恶感!

    “啊,我厌恶这家伙的理由又多了一条!他,居然让我的朋友沦为了敌人!真遗憾,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平等的聊天了……能让你背叛我,他给出的许诺一定极具诱惑,可比起落到我手中的下场,这值得吗?”

    听着这一句句不带火气却满含恶意的话语,对方的脸色渐渐铁青,可还来不及说什么,画面中就已走进几道气势凛然的身影!

    他们根本不急着动手,只冷冷地盯着此行目标。如一群参与围猎的鹰犬,嗜血而沉着。

    一看到这些人的服色,尤其是那一道道线条凌厉飞扬的鹰翎纹饰,那人便知万事休矣,再无侥幸。他顿时止不住地浑身战栗,当恐惧攀升到顶峰,就如一滩烂泥般瘫软在了办公桌上。

    辛乌则吹了声口哨,轮廓坚毅深邃的眉宇间透出些许与气质不符的轻浮,说:“别怪我!下手要趁早,等你真有了情报署的编制,我可就得注意分寸,不好做得太过火了。”

    他拍了拍双手,“算算时间,梦魇骑兵的人也该来接你了……让他们白跑一趟,还真有些不好意思。好了,带回去吧!小心点,别太粗暴!要温柔,记住了吗?”

    闻言,一名私军战士即刻上前,猛然一记耳光甩在这叛徒的脸上!只这一下,便让此人真正没了声息,唯有肌体表面那连续而明显的抽搐,才能证明他不是一具尸体。

    光屏顷刻间归于虚无。

    辛乌终于露出冷笑,神情中戏谑淡去,显露出暴戾恣睢的野兽本质。但那仅是短暂的一瞬,转眼便换成了一抹轻松慵懒的微笑。

    客人就在隔壁,他这当房主的还是得注意点影响。省得那少年以为刚出狼窝又入虎穴。唔,不过自己的形象本就与亲和力绝缘,这样会不会更像是不安好心?

    辛乌稍作自省,便转过头去,目光灼灼地盯住了连通卧房的平开透光门。

    一门之隔的浴室内,梅宫沼站在一面落地镜前,正用一块毛巾擦着沾染湿气的头发。门没有关紧,仅仅是半掩着的,倒不是他真心对外不设防,而是为了表明自己不会做傻事。

    如果他不肯接受这一条件,那辛乌便会一同进来,近距离监督少年的每个举动,甚至包办整个沐浴过程,那时的场面只会更糟。

    比起后者,梅宫沼宁可承受门缝外时有时无的视线,以及对强势雄性,尤其是上位者难以磨灭的恐惧。

    至少此刻,只要能无视隔间外那头行止有些无礼,但却莫名地让他察觉不到恶欲的人形猛兽,此间的气氛宁定祥和得近乎温馨。

    但若放在以前,他又怎会如此怯弱地折中退让?

    梅宫沼面无表情地望着镜中的自己,心中却是五味杂陈,时而痛恨,时而惶惑,更多的则是恶心,最后又浮上深深的无力。

    这张与灾厄伴生的端丽面孔,这副被凌辱损害到变质的躯壳……能得到一丝垂怜都是奢侈。如果可以,他当然不愿和辛乌这等危险分子扯上关系。

    可糟糕的是,安泽荒现已彻底不再留手,不论自己落到何等惨状,那恶鬼都绝无可能放过他。而仅凭少年自身,甚至可悲到连拼命的资格都没有。

    更何况,他还有一个被打上贱民烙印的母亲。

    举目四顾,却见在这等级森严的禁庭内,竟真的只有落在安泽荒的对头手里,才能在深不见底的黑浊泥沼中,抓住一根天降的救命稻草,觅得一丝泡沫般虚无缥缈的希望。

    梅宫沼如是想着,耳畔恍惚又响起在制止自己剜切皮肉的行为后,那位私军统领将他单手提起压在墙壁上,居高临下地发表的一通长篇大论、歪理邪说——

    “我知道,你一定非常痛恨这些痕迹,可是以这种方式泄愤,只能获得短暂而虚假的安慰,永远不可能真正洗刷耻辱。哪怕你不认为自己能亲手复仇,也要保证自己过得无忧。不止如此,还得越过越好。这对现在的你来说很困难,但最基本的一点,就是绝对不能自我厌弃。否则,不正如那家伙所愿了吗?”

    “……对了,你知道吗?真正的战士可以将一切化作武器,包括自己的身体。我指的不光是武力层面,也包括被你认为不堪的肉欲。你的身体在过去是被攻击的弱点,却不代表在未来不能变成武器。它本该是天赐的礼物,而非可笑的原罪,只要利用得当,它给你带来的……将是权力和享受,而不是迫害与侮辱。”

    “不要误会,我无意逼迫你、驱使你做任何事。我只是想让你看清,你究竟掌握着怎样的底牌。或许你内心反对,可这的的确确,就是你攀登权力的最佳捷径,而且绝不可耻。真正可耻的……是那些霸占了太多资源,却仍渴望更多的权贵子弟。”

    “况且,他们同样在钻研各式各样的捷径,赤裸,肮脏,贪婪,却还得意洋洋,自诩高贵。而你只是为了自保,为了摆脱噩梦,为了光明的未来,为何不稍稍效仿先祖呢?”

    其时辛乌逼视着少年的眼睛,全然不顾他颤抖挣扎的应激表现,自始至终都紧紧地以那极富侵略性的、肌肉刚健而隆起的体魄贴覆着他。

    不知为何,即使在尖锐而焦躁的恐慌中,辛乌的字字句句仍然清晰、残酷地刻印在了梅宫沼的心神深处——

    “更重要的是,哪怕我一直挡着安泽荒,可凡事总有意外。不只有他树敌众多,我的竞争对手同样不少,除了蝎鹫世权,没有谁可以长立不倒。”

    “你我无冤无仇,但也非亲非故,倘若我一朝战死,抑或改变了对你的态度,那么,没有家族支撑的你,又将沦为谁的私人玩物呢?或者走向更坏的结局……比如说,公用奴隶。静下心来想想,这究竟是危言耸听,还是会切实降临的灾祸?”

    “梅宫一族攻陷过太多强者的身心,彼时众星捧月,风光无限,可谓无往而不利。而今就算断了传承,只要你有意为命运而战,只要不触怒赤金名门,势必能拥抱坦途。在这片战场上,美人蛇从来都是天生的猎手。若你不甘一直处于猎物的立场,不想再被堵死全部出路,我诚心建议你,不要浪费这份资质。”

    “顺带说一句,如果你要拿我当第一个练手对象,我也……随、时、欢、迎!”

    言犹在耳,仿若一把雷锤不断敲击着心防。

    梅宫沼骤然闭了闭眼,努力否定辛乌那摆明了不止是故意激将,更是肆无忌惮趁虚而入的说辞,同时为内心某一刻的动摇而疚痛难堪。

    他一点也不想走那些早已化为尘土的先辈们走过的旧路。即便那确乎是久经考验的、最平坦最繁艳的家族开拓之路,即便那曾带给他们真实无虚的辉煌和荣宠。

    梅宫沼深吸一口气,再次回望着镜中那双深褐色的眼瞳,好似在透过那蒙尘的心灵之窗,审判一颗狼狈、彷徨、千疮百孔的灵魂。

    室内灯光微不可察地闪了闪,少年对此浑然不觉。而在他状似无波无澜的冰封容色下,又有一抹幽昧的情绪浮上心头。

    在这具皮囊上烙下的,不只有肉眼可见的屈辱。事到如今,他的坚持还剩下几分意义呢?

    早在冰藻之舟的地下包厢中,梅宫沼即已有了强烈预感,他所受到的实是永久性而不可逆的戕害。

    辛乌起初言辞委婉,大约是想留给他一段缓冲时日。但梅宫沼仍以极坚决、极迫切的态度,向他讨来了准确而详尽的体检报告。

    于是,他的预感得到了冰冷惨烈的验证。

    经过刑讯手段级的轰炸,惨无人道的整治和实验药物的干涉,少年的肌体知觉与神经反应已不再符合正常指标。

    纵有辛乌提供的稳定剂与修复液,令他不至于朝着牲畜不如、嗜痛淫堕的方向持续恶化,可这也只能保证浮于表面的健康。

    另外按照预估推算,整套疗程也将十分漫长,不但所需的每一支药剂都价格高昂,而且必须有足够权限、有专用渠道方能购买。而要抢占这类特殊限量药品的份额,则还得以贡献点做交换。

    辛乌虽未以此作要挟,梅宫沼却不能视而不见。这又是一笔将人压得透不过气的债务。

    所以,过去的坚守和抵制,真的……还有必要吗?

    梅宫沼对镜缓缓撩开浴衣,指尖拂过一道道夹杂着血色的肿痕,又在曲线劲丽紧实的腰腹处蓦然停下。在那里,盘桓着一条半裸被缚的美人蛇。

    他出神地看着这幅被强行附加的纹身,不知不觉间,嘴里再度泛起呛人的血腥味!

    骨辘辘。

    骨辘辘辘辘——

    梅宫沼猛地回神,旋即寻找到了声响来源。他低下头,就见一枚幽黑诡奇,纹路形似佛螺的瘤果滚到了脚下。

    这是什么东西?他下意识地弯腰去拾。

    电光石火之间,这枚瘤果的表面不见有丝毫裂隙,却莫名地开始喷涌出一缕缕寒气!

    寒气越来越多,越来越浓,须臾充斥了整片空间。在那深沉且惊人的寒气中,还掺杂着丝丝缕缕,诡秘而又不祥的血色光芒。

    忽听砰地一声巨响!

    辛乌用力撞开本就未关实的大门,却见那几乎要外溢的满室浓雾瞬时消散,仿若一场荒诞无稽的幻觉。

    “嘻嘻。”

    可在眼前的浴室中,梅宫沼的身影同样不见了。

    “嘶嘶……”

    辛乌的身形陡然一晃,但立刻又以钢铁般的意志与毅力站稳。他强忍住头部遽然爆炸开来的剧痛,终于在愈发混乱的视野中,异常艰难地看清了那枚突如其来的瘤果。

    这名私军统领不自觉变得狰狞的神色顿时一滞,迸裂出无数血丝的瞳孔则急遽收缩。

    这东西……怎么会在这里?它根本不可能出现在此地!

    辛乌调看过“冰藻之舟”的展品目录,在他的预想中,这枚瘤果本应在某场夜宴上展出,然后被某位会员拍下,或由焦家回收才对。

    而如无意外,梅宫沼原本也是展品之一。

    根据辛乌的推测,这个美人蛇末裔届时还将作为招待宾客的主菜,在众目睽睽之下,表演一场别开生面的猎奇大剧。而属于他的“亲密搭档”,想必就在焦氏旗下研究所特供的一系列异化生物中。

    辛乌可以毫不犹豫地断定,即使安泽荒最终收手,决定取消这项毁灭性的保留剧目,现已被他掠走的这名俊丽少年,也不会拥有更好的下场。

    要知道,在日间的交际正宴结束后,本就是各式各样与日场主题无关,兼且游走于法典边缘的私密性派对。

    许多常见于“前惩教所时代”的项目,比如死亡角斗,奴隶拍卖,禁品展览,淫虐巡游等等,已然渐渐被转移至诸如此类的场合中。

    对于这些夜场活动,只要主办与协办之人收尾干净,不被捅到光天化日之下,抑或遭致针对性的告密,管理局高层通常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那些佩戴假面隐藏身份的会员中,兴许就有某位实权派的亲族,甚至就是其本人。而在来日,若有某些利益集团触动了该被收拾的准线,那才是翻旧账,搞株连,灭族示众的血腥时刻。

    众所周知,赤金名门对领主世家与附庸们的娱乐总是缺乏兴趣,但洗牌换血却是一直乐见其成的。这么说或许不太中听,但前者才是至高的塔尖。

    塔尖之下,皆为蝼蚁。再怎么强壮,依旧还是蝼蚁。

    浴室镜前,辛乌盯着那枚看似毫无动静的瘤果,自然而然地明白了梅宫沼正在何处。

    他当即单膝点地,对抗着仿佛随时能令脑浆爆碎的震动,一手撑住额头,另一手慢慢向它伸去。

    “嘶、嘶嘶……”

    (存储)

    “嘻嘻嘻嘻。”

    (资讯)

    当初是他将此物带回禁庭,不管这究竟是什么鬼玩意,应该如何处理和应对,或者是否有将人带回的可能性,他都有义务,也有必要冒险一搏。

    “嘶嘶……嘶嘶……”

    (逆转)

    “嘻嘻。嘿嘿。”

    (熵增)

    只因此时此刻此地,他是少年惟一的希望。

    “嘻嘻嘻嘻嘻嘻嘻嘿嘿嘿嘿噫哈哈哈哈嘶嘶嘶嘶嘶嘶——!!”

    又是一连串混乱、嚣躁且污染精神的嘶鸣,而后突兀地转换成一道庄严、低沉却又失序疯狂的声音:“披荆之日……神降……人牲……”

    被迫聆听着这一个个不明就里的词汇,辛乌更是头疼欲裂,口鼻耳孔中不断渗出污血。但他无比确信,这声音正是从那枚邪门的瘤果中传出的。

    就在辛乌行将触碰到这诡异的邪物之际,他的脑海中忽地又响起了另一道声音!

    这声音柔和、纯净、美丽,洋溢着神圣且温煦的惰性,显然来自一个与刚才那东西截然不同的意志。

    露台之上,蟾形衍生体悠悠垂下后肢,安宁而堕怠地发声:“退下,我要开食了。”

    辛乌只惊怔了一刹,就毫不犹豫地收回了手,紧接着俯首恳求:“请稍等!我的同伴还在其中,您可以放过他吗?”

    群生之蟾淡然平和地问:“你在意的只是这点?人类,你似乎一点也不惊讶我的存在。”

    辛乌镇定地回答:“虽然……我不太敢碰神秘学领域的知识,但也早已知悉,这个世界远比凡人想象的广阔。”

    群生之蟾当下决定赖在原地。

    它由蹲坐改为不成体统的趴伏,两条前肢懒洋洋地横展,慢吞吞地说:“在这枚瘤果内部,躲藏着本世界的一位蛇形旧神,你那个流淌着蛇奴之血的同伴,实是被祂强行掳去。这条蛇的原味很差劲,但若让祂败在区区凡人手中,也许能变得不那么难吃,这样我就不必直接消化了。所以,我答应你的请求。而作为代价,你,需要替我带回食物。”

    闻听此言,辛乌高速运转着的思维卡壳了整整数秒,而后才直截了当地求教:“请问,在下如何才能弑神?”

    “去到祂跟前,念诵一句神咒,那条蛇就僵死了。你的同伴亦将得到拯救。”

    辛乌也不问这对自身有何影响,只恭敬万分地奉承:“您的伟大与崇高,果真不是凡间生灵所能企及。就连旧神的力量,也抵不过您的微末赠予。”

    群生之蟾谦和地表态:“汝等的崇敬于我毫无意义,那条小蛇才离不开人类的信仰。不过祂已经疯了,而且退化得厉害,更渴求的其实是人牲。好了,去吧!你的灵魂已经接纳了那句神咒。”

    至此,辛乌不再有半点犹豫,他一把抹去脸上血迹,继而重新伸手,毫无阻滞地握住了瘤果!

    一瞬间,天翻地覆。

    这是一片昏黄、蒙昧且深远无尽的世界。

    在一团团寒冽而翻涌的浓雾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双眼睛——狭长上挑的眼型,明黄幽邃的巩膜,鲜红如血的竖瞳,酝酿着无可忽视的暴虐与残忍。

    往下则是咧开如在讥笑般的吻端,尖利刺目的獠牙,以及由数条细滑红蛇缠结而成的长条信子。

    其后映入眼帘的,却是更为诡谲恐怖的轮廓。

    在那颗倒三角形的蛇颅左右,点缀着一对带有病态色调的,宛若流云般变幻不定的灰绿耳鳍。而祂的头颈与肩胛两侧又有一副膨大、扁平而又上宽下窄的扇形结构夸张地拱起,及至顶鳞处圆滑且舒缓地向内回收,望之如撑开到极致的巨大兜帽,边缘则飘荡着一根根末端生有瞳孔的眼柄。

    祂看起来……

    就是一头蛇首人身,长尾无足的魔怪。

    与人首蛇身的梅宫图腾截然不同——如果说美人蛇一族的刺青是柔媚、清丽与色欲的代名词,那么这尊笼罩在血色荧光下的原生蛇神,即是邪恶、威严和伟岸的化身。

    祂那强健壮硕的胸膛,弯曲下垂的长臂,猩红偾张的肌肉,比例畸形的手爪,无不彰显出异常的刚硬之感。而满身冰凉光滑的蛇鳞更是红得发黑,宛若一块块死寂的熔岩,长得惊人的尾部则布有祥云般艳丽却可怖的靛青花纹。

    辛乌的视野愈发清晰和广阔,旋即他就看见,在那条蜿蜒盘曲的蛇尾之间,赫然困着消失的梅宫末裔!

    而在浓雾的更深处,竟然还堆积着如山如海的死寂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