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别了，林
崎岖不平的公路在青灰夜幕中蜿蜒开去，沉重的卡车如同咆哮的钢铁巨兽，将连绵起伏的山丘、丛林和村庄远远抛在身后。 这种载重级别的交通工具原本是无法开出这个速度的，很容易发生侧翻。但情况紧急，珀修斯硬生生把一辆卡车开出了赛车的气势，风驰电掣的疾驰在道路上。 整个逃亡过程中林乔半边身体一直不时地探出车窗对追击的雇佣兵进行还击，一连打空了四五个弹匣，眼见就要弹尽粮绝，终于在这条山道上连转几个弯后将他们暂时甩开了。 “呼……”他长长吐出一口气，缩回了暴露在外的大半个身体，紧接着就随着方向盘急转被狠狠甩回了后座上。 “幸好把方向盘交给你了，车开得真不错。” 林乔几次深呼吸后勉强开口，脸色苍白，语气半是真心半是揶揄，只觉得在颠簸中自己的肉体仿佛变成了滚筒洗衣机，五脏六腑一股脑全被甩成了渣。 “你的枪法也很不错。”珀修斯弯着唇角说。突然他猛打方向盘，惯性之下林乔差点拍上挡风玻璃，幸好他刚系好安全带，被狠狠拽了回去。 “喂！” “抱歉抱歉。”珀修斯无辜的耸耸肩，“刚才那里有块大石头，靠近了才看清。” “不能开远光吗？” “不行，要没油了。”珀修斯指指仪表盘，“还要开很久，能省则省吧。” 林乔闻言一阵无语，又低头检查了一下装备，剩余的子弹也不多了。“现在去哪？” 珀修斯掏出手机，屏幕在刚才的战斗中被波及到了，右上角裂开，蜘蛛网般的裂痕蔓延到左下角，但好在还能用。他一边单手敲打着发信息一边回答：“信号恢复了，我们先去联络点找阿波罗会和。” “这附近还有联络点？” “放心，我知道。” 林乔哑然无语，心想即使获得了阿瓦隆核心成员的称号，他在这个组织中还是像个外人。 卡车两边的侧边镜连同窗户都被打碎了，钢铁外壳千疮百孔，高速行驶下狂风怒嚎着不断往进灌，仿佛水鬼的指甲反复刮挠着身体。两个人都只穿着单衣，先前形势激烈，战斗中飙升的肾上腺素让人忽略了寒冷和疼痛，现在都反扑回来，林乔瘫软在座椅里，疲惫的吐出一口气。 珀修斯抬眼看向后视镜，确定没有敌方车辆追上来，眼光又移向副驾驶的Omega。他的脸颊湿津津的镀了一层薄汗，在车窗外摄入的月色下显出一种分外透明脆弱的青白质感，被打湿的睫毛也是末端湿漉漉的抿在一起，在寒风中瑟缩着，要不是那段格外高挺的鼻梁透出一股坚硬孤拔之气，这副模样真是像任意一个Omega一样楚楚可怜。 “看我干什么？”林乔不解地皱了下眉，“别开沟里去了。” “放心。”珀修斯的语气很轻松。片刻后他似乎下定了决心：“你别怪阿波罗，他也不想这样的。” “我什么时候怪他了。”林乔反问，又轻轻哼了一声：“他当然不想这样，他对他的‘Father’可是忠心得很呢，怎么舍得让他的货出一点问题。” 珀修斯神色微妙地扫了他一眼，似乎觉得很有趣：“你是在吃醋吗。” “我吃醋？我巴不得他俩相亲相爱别再来烦我……Alpha和Alpha能标记吗？” 珀修斯眼睛都笑得眯在了一起：“很遗憾……不能。” 林乔真心实意的叹了口气。 “不过在某一种情况下，可以达成一种类似标记的关系。”珀修斯动了动方向盘，车辆飞快擦过一边的山岩转过了那个有些狭窄的弯。“通过一个Omega。在不标记的情况下，两个以上的Alpha都和同一个Omega建立频繁且稳定的肉体关系，一段时间之后他们的身体状态都会发生一定程度的改变，彼此之间的联系也会变得更紧密，通过性这种人类间最古老也最原始的关系，结成一个相对来说牢固不破的联盟。” 他顿了顿，眼神若有若无的在林乔脸上溜了一圈，后者立刻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毕竟年纪轻，刚才那样激烈的一场追逐战也没耗光他的精神，Omega的脸上已经开始恢复了血色，重新红润起来的脸颊和明亮犀利的眼睛把那被冷汗浸湿的黑发都衬得乌光莹莹熠熠生辉，完全是一个鲜活可口的猎物，从心底里激起了Alpha的捕食欲。 珀修斯别开眼睛。 “很多落后地区的部落里还保留着这种同盟关系，Omega不是某个人的，而是集体的。很多自由兵团也会采取这种方法，毕竟Alpha天性好斗，这有利于缓解队员之间的摩擦。我听阿波罗提起过你们在非洲剿灭的那支IZO小队，他们之中就有一个这样的Omega……” “弗拉明戈。”林乔喃喃道。 “对。事实上，阿瓦隆这种全由Alpha构成的佣兵团才比较罕见——完全是凭借一个哪怕同一性别中也强大得出类拔萃的Alpha，他的个人魅力，他无与伦比的领袖能力，让同性心甘情愿的臣服。当然，我说的是你加入之前的阿瓦隆。” 林乔敏感的问：“你什么意思？” “别误会，我不是说Father把你带回来是为了让你做那样一个蚁后蜂后类型的Omega，毕竟他对你的占有欲我们都看在眼里，而且这种方法他大概不屑一股。我是想说——”珀修斯停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才慢慢继续： “Alpha和Omega之间的相互影响是很可怕的，哪怕不通过性，只是亲密接触过一段时间，信息素的分泌就会让相互之间的情绪变质，所以……哎呀，我只是想告诉你，要缓和和阿波罗的关系是很简单的。” 林乔没想到他剖析这么一大段最后的目的居然是这个。“谁要缓和和他的关系了，再说了，明明是他看我不顺眼，总是来找我茬——” “你身上有他的味道。”珀修斯冷不定说。 林乔下意识抬起手腕嗅了嗅，随即他意识到就算有，也早就在充斥着火药和硝烟的战斗、以及寒风呼啸的追逐中耗光了，不管知道什么，但刚才珀修斯是在诈他。 “我原本是无意中看到了弗拉明戈，担心会出什么事，才在早些时候去找了阿波罗。” 林乔解释，“但那个时候比较不巧，你知道，天色也晚了，他……嗯，他……” “他招妓了是吗。”珀修斯温和接话。 林乔心想你们外国人是真的随便一对眼就能上床吧。 “总之我把自己的担心告诉了他，不过他看上去并不在意。”林乔说完觉得不对，“不，看他今晚的反应，他也早就知道这批货被盯上了对吧，只是货早就被送了出去，而他想教训一下这帮觊觎阿瓦隆货物的竞争对手……可惜，预估失误，被追得落荒而逃的是我们。” 珀修斯笑着赞同了林乔的猜测，但不忘帮兄弟说话：“应当是这样。但也不能全怪阿波罗，毕竟谁也没想到除了‘红蛇’，原本并不活跃在这边的廓尔喀雇佣兵也来掺了一脚。哦，对了，有件事我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你，你那个女朋友……” “我女朋友？”林乔重复一遍，“我……我哪来的女朋友。” 他想起来之前送那个酒吧姑娘回去时珀修斯朝自己吹口哨，不由得有些不自在：“你误会了，她不是我女朋友。” “你们没睡吧？”珀修斯很坦荡的问。 林乔没好气道：“没有！你问这个干嘛？” “没什么，那就好。我是觉得你是那种责任心很强烈的人，性观念上也跟我们不太一样，所以之前不敢告诉你……” 卡车缓缓驶下山区，前方拐弯处标记着距离某个镇子还有几十公里的指示牌，车后隐隐传来一些难以分辨的细微声响。珀修斯扫了一眼手表，直视前方。 “刚才战斗中我一度靠近‘红蛇’背靠的仓库，闻到了一些味道。”他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措辞，“之前我在酒吧里和一个侍应生玩了一会儿……你知道，一些亲密接触后信息素会停留很久，所以我在那里闻到了自己的味道。你知道‘红蛇’最大的生意是什么吗？” 林乔偏头看他，珀修斯的嘴角还是微微上扬着，他似乎永远都是这副八风不动镇定自若的样子，脸上总挂着一丝和煦的笑容。 “他们跟别的佣兵团不同。他们贩卖人口。” 珀修斯瞥了一眼后视镜，里面倒映着不断倒退的漆黑图景，连是什么都无法分辨，只能隐约看出右下角有几点不断晃动的淡黄色光点。他装作没注意到林乔越来越警惕的视线，徐徐道： “像我们之前呆的那种边境小镇，每年失踪的人没有几千也有上百，但这些人很多都是偷渡客，失踪了也没人管。‘红蛇’这次顺手牵羊，挑了一些酒吧侍应生和陪酒女做货物，你那小……姑娘，没准也在其中。” 他看了一眼林乔的脸色，安抚道：“阿波罗说你嘴硬心软，还真是这样。我说，这对于一个雇佣兵来说可不够合格，不过你跟她没睡过，不至于连这个都要管吧？啊，糟糕。”他忽然一踩油门，“他们追上来了。” 林乔猝然惊醒，猛地探头到车窗外，嗖嗖两发子弹擦着他的耳朵射进风里，迅速缩回头：“他们追的还真快。” “有些棘手。”珀修斯又看了一下手表，“还有多少弹药？” “绝对不够解决这帮人了。”林乔想起笑意盈盈的弗拉明戈郁金香一样站在夜风里，说要自己项上人头的样子，又回忆起方才战斗末尾终于认出他的“红蛇”首领埃德加，暴怒得扛起火箭弹就发射，“他们肯定是冲我来的。” “你想怎么样？” “趁他们还没追上来，珀修斯，你跳车吧。”林乔说，“你认识路，先去和阿波罗他们会和，再来找我。” “这怎么行？”珀修斯激烈反对，“我说过，我还是很想和你成为朋友的……” “这个时候就不要磨磨唧唧了吧？”林乔紧张的望着后视镜里不断放大的光点，洪水一样倒灌进车内的狂风隐约已经送来了追兵的叫骂。他身体朝驾驶位偏去，随时准备接手方向盘。“分工合作，你去找援兵。我会把他们引开的。对了，要不要子弹？” 珀修斯盯住他俊秀的侧脸，忽然下定决心般踩下刹车，“你比我更需要它们。保重！阿瑞斯！” 刺啦—— 橡胶轮胎在粗糙不平的路面上摩擦出刺耳的噪音，卡车迅速减速，珀修斯摘下安全带，拉开车门。林乔已经握住了方向盘，大半个身体和他密切相贴。 “小心啊，阿瑞斯。”他最后朝着林乔看了一眼，抱头曲腿，撞开了车门。林乔坐到了驾驶位上，猛踩油门重新提速。 砰砰砰！ 数发子弹一齐从后往前打在了车身上，追击者已经到了可以瞄准的距离了。 林乔向下瞄了一眼仪表盘，油果然已经要耗光了。他从后视镜中看到了一马当先追在最前的是几个摩托车手，一咬牙，突然打了个方向盘—— 但他没有减速，就这么硬生生掉了个头！ 轮胎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道路两旁尽是凹凸不平的乱石，被磕蹦磕蹦挤得朝四面八方爆开，整辆车因为重量和速度而朝着追兵的方向打起了转，恐怖晃动的车身似乎随时会翻倒下去。 追在最前面的摩托车手万万没想到猎物会采取这种自杀式的路线，眼见就要撞上去，连忙调转方向闪避，减速不及的几个被石头绊得轰然翻车，摩托车队被冲得七零八落。 林乔自己在车里也转得够呛，胸口被安全带勒得几乎喘不上气，脑浆似乎都要从耳孔里甩出去了。他头晕目眩，但这辆危险的车终于还是没有翻转，逐渐平稳下来，林乔迅速调整了呼吸，单手飞快地摸索了一下身上的武器，接着踩下刹车，解开了安全带，从车窗里纵身跳出。 翻车的摩托车手在石头堆里撞得眼冒金星，多处擦伤，叫骂着爬了起来，但他一回头，自己翻在近处的座驾已经不见了：林乔骨折般的忍着巨痛爬起来后，用尽全力冲向了离自己最近的一辆摩托车。 车手大骂了几声motherfucker，掏出步话机联络长官。但他随即惊愕的看到，对方抢夺了自己的摩托车后竟然没有继续沿着刚才的方向逃跑，而是—— “我不确定，长官，”车手被撞得头破血流，眉宇间却难掩惊讶，“我们这边发现了他，但他似乎是朝着我们来的方向……他倒回去了！” 追击而来的几辆车一时间看到迎面驶来的摩托车是己方车辆，误以为前方有变，惊疑不定放缓了车速。几道雪亮灯光尽数收束于林乔紧缩的瞳孔，他猛然加速，摩托车如离弦之箭，倏然射过了停下来的车队！ 而在这时，通讯频道里才响起前方摩托车手的汇报。 下一秒，爆炸声轰然淹没了所有人的耳孔，林乔故技重施，打爆了被他放弃的卡车油箱。 “也许阿瓦隆在那个镇上还留了什么东西。”埃德加沉吟，“告诉留守的人，准备迎敌！” 卡车的残骸带着滚烫的火星，翻滚着落进黑暗里。眼见追兵纷纷掉头，珀修斯从树后站起来，手搭眉骨，遥遥叹了口气。 但他脸上，刚才和林乔分别时那种遗憾、不舍、怅惘以及发誓要来救他的坚定……种种情绪已经随着这口叹出的气一扫而空了，取而代之的是满意的微笑。 “没想到你真的要回去。好吧，永别了，林——没错，这才是你该叫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