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地狱火海

    “您好，欢迎使用全自动驾驶系统，请问您要前往……”

    不等自动驾驶系统说完话，埃文就粗暴地关掉了汽车所有辅助功能。手动点火，打开导航，脚踩油门绝尘而去。这是埃文拿到驾照后第一次亲自开车上路，握住方向盘时手都在发抖，踩油门的脚却丝毫没有卸力。

    时速表显示车子早已超出了道路限速，超速的警报音不绝于耳，周围车辆的鸣笛响彻天际，他浑然不觉，无所畏惧。

    快点，再快点！

    埃文恨不得汽车开到光速水平，眨个眼就能抵达他的目标地点。汽车在高速路上飞驰，奔向位于城市边缘的灰色建筑物——银翼科技梦工厂的仿生人退役办事处。

    退役两个字很普通，听上去感觉和人类社会的退休差不多，不过也仅限听上去。虽然外形和举止都与人近似，但仿生人的定位归根结底是“消耗类电子商品”，就像换手机一样，出故障了要换，落伍了也要换。至于换下来的旧货嘛……基本都只有一种结局，被砸碎被分解，可循环利用的零件保留下来，废物部分扔进熔炉，成为新产品的基础材料。

    在校期间，埃文曾见识过退役的全过程。仿生人被扒光衣服，躺在传送带上接受仪器的检查，最后送去人工审核。不符合退役标准的型号将会被清除记忆内存，送往相应的工作场所继续工作，符合退役标准的则会被抹掉电子脑内的一切数据，取出电池和部分零件，然后……

    哐！

    一声巨响，重锤由高处落下，仿生人宛如玻璃般分崩离析，盈盈蓝血在煞白的瓷砖上蜿蜒流淌。比海静谧，比血凄凉。

    这就是所谓的“退役”，也是亚当随时都会遭遇的厄运。

    轿车飞速掠过一排排高架，高楼大厦和繁华街区化作烟气逐一湮灭，穿过压抑到让人喘不过气的水泥森林，城市外围的葳蕤绿荫和晴朗天际终于露出端倪。午后的浅绯暖阳云霞如同浪花般悬垂在地平线上，映衬着树木的绿和道路远方的麦田，充满着都市所没有的生机和天然活力。

    埃文敞开车窗，呼吸着轻盈的空气，感觉浑身都充满了力量。如果这座城市不允许他和亚当在生活依偎，那就离开这里，去其他地方谋求生路。

    如果这个国家不允许他和亚当长相厮守，那就跨过大洋，去其他国度寻找机遇。只要和亚当在一起，无论在怎样的穷乡僻岭、地狱深渊，一定都会如伊甸园般悠然美妙。

    幻想着他和亚当宏伟悲壮的未来，埃文驶向伫立在城市边缘的工厂——银翼科技的办公楼之一。那座白色的长方体建筑兀自伫立在天光与荒野的夹缝中，仿佛一头陷入沉睡的纯洁妖异。埃文遥望着自己的目的地，不由地打了个寒噤，心脏扑通扑通跳得飞快。

    亚当被带走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乔治的帮助更是荒诞到毫无根据。埃文本也不擅长随机应变，这么多突发情况一齐扑来，打得他措手不及，根本没来得及提前做好计划。

    要怎么才能把亚当带出来呢？埃文心想：是偷偷潜行，还是夺门而入？是和工作人员解释由头，还是手拿凶器直接抢走？

    正当他犹豫之际，一群乌鸦尖叫着掠过荒野，仿佛要刺杀太阳般径直刺向天空。埃文本能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视线在田野间无助地逡巡一圈后，落在那栋本应安静肃穆的纯白建筑物上。然而此刻，那栋楼房已经不再像曾经那样冷淡疏远，脏污的烟气与灼热的火星迸发出来。仿佛纯洁的天使被恶魔玷污，烟和火侵蚀着大楼，将一切都染上了暴力和血腥的颜色。

    着火了！怎、怎么会！

    亚当！

    埃文倒抽了一口冷气，再也顾不得无数顾虑和担忧，扑向熊熊燃烧的火焰。

    与此同时，在燃烧的烈焰中，几位身穿统一制服的研究人员从紧急出口中跑出来。然而从建筑物中逃离并没有削弱他们的恐惧，他们还在躲避，只是害怕对象不再是火舌，而是身后那群与他们一同避难的仿生人。

    逃生的脚步过于匆忙，其中一人绊倒在地。面对逐渐靠近的一众仿生人，他濒临崩溃，浑身都在颤抖，不管不顾地大声讨饶起来：“求求你们，别接近我啊！”

    仿生人们面面相觑，他们无法理解贵为造物主的人类为何会如此失态。双方都沉默数秒后，一位拥有姣好脸庞的女性仿生人朝摔倒在地的研究员伸出手：“先生，请不要害怕，我们……”

    “不要啊！”研究员大吼道，甩手拍开女性仿生人的手，“你、你们这群畜生！杀人狂！等我们跟总公司联系上，一定把你们全都砸烂！”

    “先生，我们不会伤害你。”

    “不要啊不要靠过来！”

    “先生，我们……”

    “闭嘴啊啊啊！我、我要起诉你们的AI设计人！尤其是那台、那台怪物！”

    惊慌失措恨不得当场动手的创造者，温和体贴不断想要提供帮助的被创造者。平衡被粉碎，曾经的地位关系不复存在。

    钢筋断裂的轰鸣声响从滚滚浓烟中传来，仿生人们齐齐回头，仰望着建筑物某处，人类研究员看准机会，连爬带滚地逃掉了。突然，一束人影快速穿过断壁残垣，在路过一扇窗户时，人影停下来向楼下逃生的仿生人点头致意，而后他转过身，被浓烟抹去了身影。

    不是别人，正是亚当。

    而在建筑物的不远处，埃文已经停好了车，此刻正在艰难地从后备厢里寻找趁手的防身武器。在一堆炮机、跳弹和振动棒等重型武器中间，他选择了一把电击枪。

    “勉强还可以吧……”

    埃文颠了颠手里的武器，庆幸还好不是什么重火力兵器，不然他就得像搞笑片里那样举着假阳具当钝器用了。

    本应安静整洁的大楼全毁了，隔着几百米埃文就被浓烟粉尘呛得直打喷嚏。偶尔有几位工作人员擦身而过，却完全没把手握武器的陌生人放在眼里，没费吹灰之力埃文就闯过了银翼科技引以为傲的保险门。

    埃文只在电视里看到过火灾，走进现场还是第一次。地面上全是碎石，哪怕只是在看不见火光的入口附近徘徊，眼睛也被呛得直掉泪。埃文剧烈咳嗽了几声，模仿曾看到过的逃生指南从衣服上撕下来一片布料，掏出从后备箱里找到的矿泉水倒上去，用湿布捂住口鼻。

    “亚当？”他艰难地向深处前进，心跳逐渐加速，“亚当，你在哪？亚当，能听到的话就回答我啊！”

    沉寂扩大了埃文心中的不安，他本就担心亚当已经被处理掉了，现在还着了火，哪怕没有退役也可能被石板撞成了粉碎。而且事故肯定已经上报给了消防队，如果外援到来，那他很难解释自己为什么要手拿电击枪出现在现场，更别提带亚当离开……

    啧，早知道不带武器了！埃文不再谨慎地探索，而是大踏步跑起来，一边呼唤着亚当，一边奋不顾身地冲上楼梯。

    似乎是火焰引爆了什么电子器械，刚刚冲上三楼，大楼遽然颤动起来，坚实的水泥地如豆腐一样被摇散晃碎，千疮百孔的建筑物在崩塌边缘徘徊。爆炸的冲击在埃文耳旁炸裂开来，几乎要击穿他的鼓膜。埃文强撑着扶住墙壁，摇了摇混沌成浆糊的脑袋，模糊的本能告诉他大楼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应该立刻前去避难。

    可是，亚当……

    埃文咬咬牙，正准备继续迈步前行，眼角余光却发现一条闪电般曲折的裂痕在手旁的墙壁上裂开。裂痕不断扩大、蔓延，仿佛有生命的巨蟒一般从墙面匍匐至地板，缠住埃文的脚踝，甚至没有预留出尖叫呐喊的时间，便将他拖入无边深渊。

    下坠。

    再睁开眼时，埃文看到自己拿来防身的武器和逃生用品全都以破损状态散落在地上，唯独他本人福大命大，坠落过程中被从建筑里支棱出来的钢筋勾住了衣服才免于摔成肉酱的厄运。埃文晃动身体，利用体重和摩擦扯断了勾住钢筋的布料，狼狈掉在地上，从行李的残骸里找到那块润湿的布料。

    “谢天谢地，这件衣服质量真好，以后要多买几件备用……那么问题来了，我现在要怎么办呢？”

    松了口气的埃文喃喃道，观察周身的情况虽然他幸免于难，但情况并不乐观。他似乎掉在了建筑物的地下室，坠落下来的空洞高悬在头顶，周围完全没有可以攀爬用的梯子或石块。除非救援立刻赶来，不然埃文的生还几率很低，要不是被倒塌的石块压死，就是被浓烟呛死。

    如果死亡和绝望有味道，那埃文觉得它一定是浓烟和火焰的刺鼻气味。

    “哈哈……总之，往前走走看吧，说不定有其他出路呢……”埃文干笑几声权当壮胆，刚往前走了没多远，额头突然撞到了不知道什么东西上。

    埃文狼狈地后退半步。他的视线还没有适应黑暗，只能伸手摸索绊倒自己的东西。捏了捏，有点软，但是仍能感受到金属的冰冷触感，莫非是和他一样遇难的仿生人？还未等他仔细观察，一只手如利刃般刺破浓烟，越过艰险，从深渊中挣脱出来，紧紧握住埃文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埃文。”

    诶？

    “埃文，是我。”

    在影影绰绰的烟气中，埃文看到一个男性的身形。熟悉的声音，熟悉的人影，熟悉的触感，是……埃文呼吸一窒，泪水险些从刺痛的眼眶中涌出来。

    亚当就在那里，他穿了一件仿生人出厂时标配的紧身衣，勾勒出精壮的肌肉曲线，简直像古希腊雕塑一样。亚当牵住埃文的手，温柔而平静地注视着他，之后伸开臂弯将他拉入怀中。一切都如此温馨，仿佛他们并非身处灾难火海，而是自家舒适的沙发上。

    “埃文，我回来了。”

    埃文没有回应，分明靠在亚当怀里，他的心灵却仿如坠入冰窖般冰冷。他颤巍巍地抬手，拂过亚当的脊背，一种液体附着在他的指尖上。

    黏稠、温暖、赤红……

    属于人类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