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狗名字
建国庆典是夏国最热闹的活动之一。 国君和重臣们会在鸿福台带领民众祭祀祈福,之后是持续两个时辰的歌舞表演。君臣们往往会在歌舞表演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就先后离开了。但广场的民众则通常会看完才散去。毕竟由宫廷艺人所做的表演,不是寻常百姓时常有机会能欣赏到的。 柏琛左肩的伤还未痊愈,时时感觉酸麻胀痛。在席上坐了一会,喝了两杯茶,他看到国君先行回宫后,陆陆续续有人跟着走了,于是他也起身离开。 刚起身,一个头戴玉冠身着华服的年轻人端了杯酒过来。 “定远侯劳苦功高,小王敬你一杯。” 柏琛忙施礼道:“太子殿下,末将重伤未愈,大夫严令不可饮酒。请太子殿下莫怪。” 太子蹙眉道:“小王每每邀请定远侯,定远侯总是推脱。几次送礼,你也都退回来。定远侯这是要拒我于千里之外?” “末将不敢。只是法度有训,身为臣子不可与各位皇子交往过密,末将只会带兵打仗,听天子之意,按国法之矩行事,不敢有悖,请太子多多见谅。”说罢,柏琛深深施礼。 再抬头时太子自己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而后拂袖而去。 柏琛叹了口气,心底烦躁,伤处也愈发觉得酸痛难忍,只想立刻回去。 鸿福台前面已经挤满了安城的百姓,他从侧面台阶走下去。 刚走下最后一级台阶,一个声音道:“定远侯这么早便要回去了?” 柏琛停住脚步,向对面的人拱拱手,礼节性地笑道:“雷霆将军不也是要回去了?” 乔以泰半转了个身,和柏琛并排走,边走边说道:“我听说大名鼎鼎的苏先生如今在侯爷府上做客?” “雷霆将军倒是消息灵通,苏先生昨日刚到。” 乔以泰叹口气:“不瞒侯爷,乔某曾经给苏先生去信邀请,也曾经派人多次献礼,但苏先生都推拒了,不曾想却是去了定远侯府上。” 柏琛看他一眼,道:“苏先生性情中人,向来随性而为,想来也是柏某人运气好,恰逢苏先生愿意来安城逗留几日。乔将军哪日有了空闲,可否赏光到乔某处一聚?再约上苏先生一同喝茶赏花,岂不快哉?” 乔以泰朗声大笑,连连拱手:“侯爷是个好客的人,乔某改日备了厚礼一定到访。” 他们所提到的苏先生,是青荒大陆着名的智者。此人长年在各地游历,博闻多识。大陆各国君主权贵无不以能与他倾谈为荣。柏琛听说他战后到了安城,也不能免俗地派人去邀请他。他表示对神威将军很是景仰,当即就跟着柏府的人过来了。 当日柏琛摆了宴席款待他。席间两人谈古论今,相谈甚是投机。苏先生便直言想在他府上多留几日。柏琛求之不得,自然喜出望外。 柏琛和乔以泰走进舒意阁,乔以泰的随从已经在候着了,看到他进来,便引他去坐马车回府。 柏琛的马车送容简回去,还没返回,他便准备在舒意阁大厅里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等。 视线扫了一圈,在一个靠里的角落看到一位衣饰华贵的青年百无聊赖地坐在一张椅子上,一条腿极不雅观地搭在扶手上,一下一下地晃荡着。 柏琛微微一笑,走了过去。 青年看到他,立刻笑起来:“定远侯。” 柏琛给他施了个礼:“九皇子,您怎么在这儿?” “我那马车坏了,正等着小平子回去叫人另驾一辆马车来接我。”九皇子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 柏琛在他旁边坐下来,笑道:“苏先生昨日去了我府上做客,你哪日得了空就过来。” 九皇子眼睛一亮:“甚好!听闻此人去过青荒大陆之外的许多国度,我一直想听他说说那些地方的风土人情都是怎样的。” “苏先生性情豪爽,与九皇子必定脾性相投。” 九皇子笑弯了眼:“老琛,要不我这么喜欢你呢。就你知道我喜欢什么。” 柏琛也笑了。刚才与乔以泰虚以委蛇的压抑情绪已经烟消云散。 九皇子年纪已经有二十四五岁了,但性子散漫,喜欢琴棋书画,吃喝玩乐,对朝廷政事毫无兴趣。皇帝曾经想让他到翰林院任职,谁知他每次去都愁眉苦脸,三天两头进宫求他父皇免了他的职,让他能继续游手好闲。 皇帝气得骂了他半天,最后还是让他闲待着去了。 柏琛深知与皇子结交是为臣的大忌,但与这样一个懒散到骨头里的皇子交好,皇帝和其他皇子都不以为意。这倒让两人成为了权利场里少有的单纯的朋友。 “对了,”九皇子突然凑到柏琛耳边压低声音说道,“改天我还想去你那里看看那个人。” “谁?”柏琛也跟着压低声音。 “那个人啊,云焕的皇太子啊。我听说他是出了名的天才将领。如今竟然成了你的奴隶,啧啧。” 柏琛笑了笑:“我府上倒是有百来个家奴,但没有一个是云焕的皇太子啊。” “呃?”九皇子诧异地看着他。 柏琛右手轻轻隔着轻甲按着左边肩窝的旧伤处,淡淡道:“我只是新养了一条云焕来的狗。” 九皇子愣了愣,抚掌大笑:“原来如此。改天我去看看你新养的狗。” “欢迎之至。”柏琛也笑起来。 说话间,柏琛府上的马车过来了,大石走进来寻了他,他便与九皇子告辞了。 刚进府,家奴来禀,说苏先生在花厅等候。 柏琛一听,衣服都没换就急忙过去了。 进了花厅,就见苏先生正坐在罗汉榻的一边泡茶。 苏先生年纪看起来四五十岁,中等身材,面部线条温和,气质儒雅。泡茶时举手投足间姿态潇洒,自带几分仙气。 听到动静,苏先生抬头看过去,微笑道:“定远侯回了?” 柏琛恭敬地施了一礼:“先生久等。” “不妨。”苏先生上下打量他身上的轻甲,“侯爷想必刚回府,尚未更衣,不如先去更衣,再来与老夫饮茶?” 柏琛告了罪,先去把轻甲换成家居常服,才回到花厅,坐在罗汉榻小几的另一边,接过苏先生递来的茶盏,细细品尝。 “今日夏国庆典,先生没去凑凑热闹?” 苏先生摆摆手:“年纪大了,不爱看热闹了。” 柏琛又道:“今日见到雷霆将军和九皇子殿下,他二人得知先生在客居寒舍,不日想来拜见先生,不知先生……” “那倒要借侯爷府会客了。”苏先生斟着茶头也不抬,自然而然地说着。柏琛松了一口气,毕竟他邀请那两人之前不曾先问过苏先生。 苏先生又道:“我看侯爷今日回得早,该是有些空闲了,可否让老夫替侯爷看看肩上的伤处?” 柏琛听说过苏先生医术精湛,但向来少为人诊治,如今苏先生主动开口,他当即先郑重谢过。 柏琛唤了家奴进来伺候他把左边肩臂衣服褪了下来,再揭开裹缠的纱布,露出左肩一个贯穿前后的可怖伤口。伤口的痂还未脱完,夹杂着敷的药,红黑斑驳,狰狞吓人。这家奴年纪小,不由得“嘶”一声,甚是害怕。苏先生前前后后仔细查看了半天,又问了许多问题,才令家奴替柏琛重新缠好纱布,穿好衣服。 双方重新落座后,苏先生道:“这伤敷着的这药倒是不错的,但我曾到过一个塞外小国,在那里有一种罕见药草,治疗骨伤有神效。我正好随身带了一些,晚些时候我再配上其他药物给侯爷换上,再开个内服的方子,不消半年,侯爷左肩就算不能恢复如初,也不会再有大碍。” 左肩被洞穿的伤处,骨碎筋伤,久在军中,他也见过很多类似的伤患,结果都是残或半残。若是别的大夫敢夸口说还能恢复到没什么大碍的程度,他定然叫人拖出去打一顿。但这话出自苏先生之口,柏琛却是信的。 “多谢苏先生。”柏琛起身给苏先生施礼。 苏先生也站起来扶他:“侯爷不必客气,苏某与侯爷性情相投,又对侯爷的将帅之才满怀钦佩,区区举手之劳能为侯爷解忧,是苏某人的荣幸。” 两人又饮了几盏茶,随意聊了些行军打仗时的见闻或番邦外域的新奇事,苏先生便告辞了,说先去把药准备一下,待晚饭后就可以给柏琛敷上了。 苏先生走后,柏琛仍留在花厅,慢慢啜饮一杯残茶。大石进来禀报:“侯爷,小石派人来说那贱狗回来之后就不吃不喝。” 柏琛听了,冷笑一声,放下茶盏,道:“随我去看看。” “是。”小个子随从应道。 柏琛的府邸不算太大,封定远侯也是战后的事,他也不愿意再建新的宅子,一直住的是受封将军后皇帝赐的将军府。 内庭西侧的院落是他平日起居的地方,容简送来他府上之后也被看管在那里。 走进院门,就能看到前边廊檐下就拴着容简。他蜷着身子伏在地上一动不动,脸埋在胳膊下面,只能看到头套已经脱掉了。他前面地上是一小盆水,满满的,显然没有喝。 天气炎热,地上被太阳暴晒的地方烫得像是能冒出烟来。就算廊檐下太阳晒不到,他戴了大半天头套口环,必定干渴难耐。不肯喝水,大概是因为今日被牵到了鸿福台吧。虽然眼睛被蒙起来了,但听力还在,自然知道自己是到了什么场合,场上有些什么人。 柏琛走过去,守在附近的小石也过来了。小石抓着容简脖子后头的项圈往上扯,容简被迫支起上半身,抬起头,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他的头发整整齐齐地束在脑后,脸上也还算干净。口环取下来了,但嘴唇干得满是裂痕。 柏琛在他面前踱了几步,冷笑道:“皇太子殿下真是硬气。本侯可是老老实实按着条约来对待你的,给你吃给你喝,不伤你性命,牵出去的时候也没让你露脸,如今你这是打算违背条约自杀吗?据本侯所知,云焕现在撑不起一场战争了吧。”停了一下,又笑了笑,“本侯听说你有个胞妹,本侯结发之妻过世已有数年,不如趁着大夏与云焕重新交好之际,求陛下与你父皇商议商议,把你胞妹聘做本侯续弦,以后与你一同服侍本侯,倒也美哉。” 这话一出,本来闭着眼活死人似的容简突然睁开眼睛,剧烈挣扎起来,被勒着的喉咙里挤出沙哑的几个字:“馨儿才十三岁,你……” 柏琛冷笑:“皇太子殿下,请喝水。”说罢示意小石放开他。 小石松开手,容简戴着皮革手套的手撑住身体。他脑袋低垂,身子剧烈颤抖。 柏琛胸有成竹,冷冷地叫了声:“皇太子殿下。” 容简终于放弃地埋头开始舔吸盆里的水。 “这才乖。”柏琛走到他侧面,打量着他布满鞭痕的后背,还有股间垂下的尾巴。转头吩咐大石:“晚些时候江师傅过来给这贱狗喂食清洗,你交代他再给找一双皮套,把贱狗脚掌也套上,省得脏兮兮地踩进我屋里。” “是。”小个子随从应道。 “对了,”柏琛突然想到,“还没给你起个狗名字,以后牵你出去,就算不露脸,一口一个皇太子殿下,别人可就都知道了。” 虽然他不这么叫,别人也知道,但起个狗名字的羞辱意味令他愉快。 在容简方面,不管叫他什么,也好过叫他皇太子或他的本名。因此他低头喝水,并没有什么反应。 “叫什么名字好呢?”柏琛露出一副苦恼的样子,右手拇指按着太阳穴,似乎在认真思考,“皇太子……唔……不如叫你小黄吧。黄色的黄,与皇太子的皇同音,算是小皇子的意思吧。” 柏琛在容简面前蹲下来:“这名字怎么样?皇太子殿下?” 容简又喝了两口水,把水盆往外推开一点,不喝了,人又趴伏下来,不搭理柏琛。 柏琛也不生气,站了起来:“你不说话就是同意了。大石小石,你们记着了?咱府里这贱狗以后叫小黄,记得跟江师傅也说一声。” “是。”一高一矮两个随从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