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前尘海是无限的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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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疏眼睫也未抬,口吻平淡:“他是朱雀门下弟子周令,随我去知梦岛。” 周身热烫一瞬间便已退去,冷雨又重新落在我肩。我哑然失笑,心想我三百年前易容求爱,只怕在修真界已十分出名。 江雨晴却不认得我,大概见我脸色发白,便邀请道:“天雨路寒,不知宗主和这位……同门,可愿与我们同行?” 我本以为叶疏一定拒绝,他叶氏一向眼高于顶,江家又惯有暴发户的名声,他出尘之人,怎肯受江家恩惠。 谁知叶疏竟站起身来,道了声“叨扰”,便走入那马车中去。 江家人出行,一贯张扬富贵。我才到车前,便嗅到一阵豪华气息。想到自己一身泥水肮脏,怕污了人家车子,便止步车座,将一双湿脚垂在舆驾下。 车行平缓,只听江雨晴唤人奉茶之声,又好奇道:“说来也巧,家……我们也要去知梦岛。不知宗主所去为何,莫是秘境中发生了什么变故?” 我心中暗自感慨,想一别多年,江大小姐鸳盟落空,快人快语却是一如往昔。 叶疏还未开口,江风吟已在一旁不耐烦打断:“不该打听的别乱打听。叶宗主天下第一等的大人物,不知多少要务牵扯,岂是能轻易说与外人知的。” 我不免一惊,他从前便与叶疏有天才之争,一向十分的不对盘,但明面上总有几分客气。如今叶疏又是青霄门之主,他身为门中弟子,论理也不该对尊长这样无礼。 叶疏倒不在意,开口仍平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向我示意一下,道:“他神识受损,听闻前尘海有造化之力,便去一试。” 江雨晴恍然大悟,道:“其实我们也……”中途却又硬生生止了声,生硬换了一句:“不知这位周师兄受了什么伤?” 这我可不敢让她问下去了,忙强咳了几声,想岔开话题。 江雨晴果然中计,转而问道:“周师兄,你冷么?” 我本想说不冷,嘴唇僵冷,一时竟卡了壳。只闻衣料窸窣,身上忽然一阵温暖,竟被人披上了一件外袍。 我握着那云锦衣襟,闻到衣上极淡清冷气息,不由十分感动。我这师弟生性爱洁,连鞋底也沾不得一粒灰尘,何况我现在这样邋遢,他却不吝施舍我一件衣服穿。要放在从前,我不知又要辗转几多日夜了。 江风吟似不屑哼了一声,细听倒不分明。马蹄轻快,转眼已到镇上。几名家仆前来接驾,口称“少主”。我也落了地,站在一旁等候。耳听他们下车之声,忽有人停了步,接着一阵清风起,将我湿衣一瞬吹干。 我料不到江少爷竟大发善心,忙道:“多谢少主。” 江风吟看也未看我一眼,显然对我十分嫌厌,一步不停地去了。 ? 我便在莲花镇上寻了间客栈住下,叶疏也一并留下,并不知有什么打算。我行动不便,吃饭倒水全靠摸索,穿衣束发,更是一塌糊涂,叶疏便来帮我。他又哪里会照顾人,衣带打起结来,便久久解不开。时近六月,小客栈楼上更有些暑热。我又无修为,一时热上脸来,鬓角也汗津津的。忽而一声裂帛,叶疏手持断带,默然无语。他才推门出去,便听对门传来江雨晴一声惊呼:“宗主?你在这里……呃,抱歉!” 我不知她惊惶什么,自觉衣冠不整,便下意识裹紧衣襟。只觉一道鄙夷之极的目光射来,简直有如实质,要将我一箭穿透。 镇上便只这一间客栈,江家兄妹既住在这里,出门上楼,难免有时碰见。江风吟对我恶感之浓,几乎令我诧异。我实在也不曾得罪他,不知他为何如此讨厌我,难道是那声少主喊得不够恭谨? 江雨晴与我倒熟悉起来,她又爱吃零嘴,又喜与人攀谈,在青霄门时,身边总是围簇一大群女伴,莺声燕语,热闹非凡。这些天似把她憋坏了,吃饭时总要与我聊上几句,一时抱怨她哥近年性子越发沉闷,起先只是不见外客,现如今连她也不大愿意见了,阴沉沉的谁看了都怕;又怪桥头卖莲蓉酥的老头黑心,说是家里婆婆一根一根剥出来的红莲,如何眼花,又如何手烂。花了高价买回来,却是掺了染料的白莲…… 我顺口道:“红莲不过噱头。连糖带油调制下来,舌头也分辨不出本来滋味。老头编故事不易,权当花钱听个乐子罢。” 江雨晴愠道:“本小姐还能与他们计较,不过不乐意当这冤大头罢了。”又凝目看我一阵,忽道:“……你刚才说话的语气,与我一位朋友好像。” 说罢,仿佛发现了什么,索性将手咬在嘴里,对我细细端详:“这么一看,其实你和他长得也很像。” 我指了指自己眼睛,笑道:“睁开来,便不像了。” ? 炎夏时万物泽盛,灵气充沛,连妖邪也生息起来。叶疏接连几日,都被镇长请去周边除妖。江雨晴也跃跃欲试,却连遭婉拒。她来与我怒诉,只道人看不起她女儿家。我嘴上附和,倒是心知肚明:叶疏相貌殊绝,一身冰雪气质,更是飘然若仙,令人莫敢逼视。莫说凡人见了打心底敬仰,便是先贤大能,见了他也要齐声赞叹:此子必登仙途。江风吟虽也有奇才之名,奈何性情实在倨傲得过了分,一双眼睛恨不得摘下来挂在头顶上,别人自不敢到他面前自讨没趣。大小姐更不必说,此时手里一包荷叶糯米鸡还兀自吃得香甜,我要是当地人,见她这副尊容,心中也要大犯嘀咕。 我二人难得出门,她连吃带骂,十分耽误脚程。才踏上清水桥,忽听大小姐一声娇叱:“绿毛怪,哪里走!”香风一动,水波踏响,竟追着那妖物去了。 我被她生拉硬拽出来,连竹杖也未带,只得以手一点点摸着桥栏,缓缓前行。 行至半途,桥下叫卖走动声悄然隐去,荷风也不再清透,身周如烟笼雾织。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牵住了我。 我止步,却未回头。一道悦耳声音从我身后响起:“你便是不叫人省心,修为又低,又爱凑这些闲热闹。若不是我跟着,连水鬼拖下去吃了也没人知道。” 我转过身去。他看我模样怔怔,几乎气笑,双手捧了我脸颊,半含恨道:“罢了,脸上这么大一个疤,水鬼也嫌你丑,不愿吃你。” 我静了片刻,开口道:“那你嫌么。” 他哂道:“你自己不去照镜子,倒问我嫌不嫌。” 嘴里这么说,手却揽住了我,别别扭扭将我揉入怀里:“一天到晚不知心里想什么,我这辈子既认定了你,任你变成什么样子,也是不会放手的了。” 我由他抱着,合上双眼:“情爱障眼,于你修为有害。” 他服软地笑了一声,将我搂紧:“仙途漫漫,我怎舍得你一个人寂寞。” 我也笑笑,扶住他滑向我腰后的手:“可是我不信你。” 他柔情款款的语气还未收起,已瞬间转为惊恐:“……为……什么……” 我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将雪羽玫瑰剑从他心口收回。 我平静道:“因为我看不见你。” 剑上有叶疏置下的冰雪剑意,对方顷刻间已如寒蝉枯叶,萧杀欲死。 他犹自不信,哆嗦道:“我这……我这术法……窥人心梦……从无失手……你……” 这妖物竟非一般的花妖鸟兽,受此重创,竟不就死,忽而一声戾叫,暴起扑来。 我躲避不及,才叫一声不好,只觉一阵疾风席卷过来,将那妖物波地一声,打落湖中。 江风吟冷哼道:“自寻死路!” 但听两道长芒一前一后啸叫而过,桥下水波迸溅挣扎,一个细细的声音哭叫道:“别杀我!别杀我!我没有害过人!” 大约见江家少爷境界可怖,哭声更大了:“道爷道爷,我是秘境里面出来的,道爷若有要问的,我我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听辨这妖物修为,竟连门径也未入,连妖息也无一分,不然也不会被我一剑穿胸。遂出声道:“少主杀它易如反掌,且听它说几句无妨。” 江风吟冷冷道:“妨什么?左右要死的也不是我。”剑芒一收,向那妖物呵斥:“变回来!” 那妖物抽抽搭搭,转眼水声不闻,大约已化为原形,却听不出是什么。 只听它小声道:“我……我本是前尘海上一处光斑,不知负在何人泪眼中,不慎被带了出来。” 它想到往事,又哭了起来:“我既无形躯,便不能修炼,也回不去。落到这凡人小镇,也没力气害人,只凭本能,追逐道爷们身上光辉灵动之物。好在曾在海中浸淫多年,也会些造梦之术,便……常常编织美梦,趁人不备,动手偷取。” 它似是向我腰下一指:“今日我便是……看上了这位道爷剑上那块石头。未曾想……道爷心志坚定,竟不受我蛊惑。” 我也不禁诧异,随手一摸,只摸到一条打得十分精致的剑穗。细细捻动,才发觉内里硬硬的一块。 我心下思忖,又问道:“你说造梦,又是怎么回事?” 那小光斑道:“好教道爷知道。无论多高的修为,只要双足踏入秘境,内心最隐秘的愿望便被全数知悉,一览无遗。若有人在秘境中放肆,出去时便给他编织一个噩梦,直指他一生中最后悔、最害怕,心底最不愿面对之事。” 它咳嗽一声,不好意思道:“……这个容忍程度,不是很高。拈花惹草,驻足过久,也便算在里头了。” 江风吟忽道:“那前尘海呢?也是噩梦?” 小光斑诧道:“不不,前尘海……是无限的美梦。” 它回忆道:“我听波涛们说过,踏足海中,便可以做一个天底下最香甜美满的梦。不管是珠宝美人,还是滔天权势,随心所欲,应有尽有。就连当神仙,也不比在梦中更快活。” 它沉醉一番,忽又打了个激灵:“我从前还听说,若能得真正解脱,最终海潮降落,见一黑礁,名叫皆空石。向石许愿,无有不应。但世人本为忘却红尘而来,可见红尘中有许多伤心事。一个人越伤心,梦境便越温存,如何却醒得过来?” 江风吟傲然一笑,反问道:“若我非要闯一闯,又如何?” 小光斑十分怕他,似缩了几缩,才嗫嚅道:“……我看道爷天姿灵秀,玉面丹唇……”估计吃了一吓,忙改口道:“这个……权柄在握,仙途在望,只怕……能一举成功,也未可知。” 江风吟自不管它这些马屁,收剑入鞘,似望了我手中一眼,口吻仍极嫌恶:“这是你的剑?” 我忙道:“是。” 江风吟厌道:“凭你也配。” 只听一道令人齿酸的风刃声刮过,我伸手一摸,剑鞘上纹饰的大朵玫瑰竟已被他生生削去。 我听他脚步远去,不禁有些发噱,想他竟连别人用什么剑也要管,这人未免也太霸道了些。 小光斑也声音小小道:“这个人,实在挑得不好。早知道,我便换个人了。” 我斥道:“偷东西还多嘴。” 它讪讪不说话了。我走出几步,又停下来,向他晃晃那剑穗:“还不来?” 小光斑大喜,倏地投身过来。我握着光秃秃的长剑,重走回桥下热闹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