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夫君,我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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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疏反应极快,一把携住我的手,便往高处奔去。我如今年老体衰,如何禁得住这样奔波。逃出一二里,已是心脏打鼓,气喘如牛。只喘息得一瞬,那紧追的热浪便直袭上身来,连背心似乎都被热辣辣地燎去一块,哪里敢再停留? 身后那岩浆好似长了眼睛一般,任我二人如何改变方向,都紧随其后,穷追不舍。叶疏与我交握的手上灵息一丝丝散发出来,显然正在不断动用真元。 我早已胸腔作烧,喉口腥甜,正不知如何劝他抛下我才好。忽然间,身后那岩浆嗞嗞的涌动声中,冒出了一个我熟悉之极的声音:“阿云阿云,从前那小玫瑰升了花仙去,园子里有草无花,好生无趣。这玫瑰花妖的位子,不如就由你接任吧!” 我浑身一窒,情不自禁回过头去,喃喃道:“……卷柏?” 那草妖对面立着一人,却是压着草帽檐,羞得不敢抬头的我:“我……长得这么丑,哪能当得玫瑰。花仙大人要是见了,肯定会不高兴的。” 地上几团刺栗般的东西立刻不认同地滚动起来,七嘴八舌叫道:“阿云不丑!阿云哪里丑了!” 树上一挂紫红色的桑葚浆果也晃了晃细白的须须,以清亮的童子音郑重地说:“……阿云是我们见过最好看的人!” 喀然一声,大火扑袭而来,将它们和惨叫声一并吞没。 我大叫一声,便要伸出手去。 一线冰针般的灵息狠狠在我手上刺了一下。叶疏疲惫之极的声音传来:“……是幻象。” 我回过神来,才发现那岩浆离我们更近了。当下心中一凛,只是发足狂奔。 眼看前面几步便是高地,我拼足气力,向上登攀而去。到得顶上一看,只觉两眼一黑。 但见红光流淌,另一滩岩浆竟从前方逼了过来! ? 我刚下意识后退一步,只见前方又已浮现幻影,这一次却是在江风吟的屋子里。 新年刚过,江家的管事早早地便将开春的新衣送到芝兰台。江少爷进来见到满地大包小包,一脸厌烦,嫌我手脚太慢,没在下学前给他收拾妥当。呵斥几句,不知又发了什么兴致,从地上一个箱子里捡出一件裘皮袍子来,非要我穿上。 我哪里敢糟蹋这贵重东西,却更不敢违逆他,只得双手紧着袍边,生硬地衬在肩上。 江风吟歪在床上看了我一眼,哧地笑了出来。 我自然知道他笑什么:从前那件皮袄,我一直不肯要,气得他最后撕烂了要扔掉,我才默默捡回来,缝好穿了起来。天气奇冷又要外出时,我便将皮袄翻过来穿,却被他嘲笑说像个矮冬瓜长了毛。如今他又发噱,自然是在笑我丑。 他反来问我:“你怎么不问我笑什么?” 我木然道:“不知少爷笑什么。” 江风吟又笑了一声,换了个姿势斜倚着,才道:“也没什么。你这个人丑是丑了点,看久了,倒也顺眼。” ? 我不知这岩浆到底是何心思,为何独挑了这两处记忆来造影。眼看这幻象以江风吟一掌击碎我灵台告终,东面、西南、西北方向,又有更多岩浆不断涌来。 眼看这高处转瞬之间就要被岩浆侵袭,叶疏眼眸沉沉,同悲剑紧握在手,不断将四周卷摆不定的火气化为寒冰,阻挡岩浆靠近。 岩浆属地火,正与他冰雪相克。他施术片刻,已经额头见汗,受伤的左腿更是已经难以支撑,身体向一旁不自然地倾斜。 我见那岩浆喷火灼浪,丝毫没有被他逼退之势。抬头望天顶一圈微光,遥不可及。 我静立一刻,才想好措辞。嘴唇刚一动,叫了声:“千……” 只见那热火之上,赫然生出一个比之前更大得多的幻象。我举首望去,心中登时一片冰凉。 ? ——那是我二十八岁那年,在门派论道大会上布茶时所见的,一身湿漉漉滴水的叶疏。 ? 那浇漓的水全然不同于真实情境,简直如瀑布一般,浸透了叶疏少年骨肉匀停的身体。白色衣理之下,叶疏岂但是腰线毕露,连大腿、臀后也湿了个通透,胸前两个樱色小点都凸显得清清楚楚。 我张口结舌,只是傻望着那高大清晰无比的幻影。明知道不该,仍忍不住吞了口口水。 那幻影似是反应不及,竟未施展冰霜之术,只是任由自己若隐若现的裸体展露人前。 只听脚步连连,从他身后黄障中钻出一个人来,匆忙将手中茶壶放在一旁,急急赶到叶疏身边,一把拉住他的手细看,关切道:“没事吧?” 叶疏玉白冷淡的脸上罕见地飞起一抹红晕,任那人在自己手上抚摸不休,低低叫了一声:“夫君。” 我脑中闷然一响,如遭雷击—— 那是“我”。 “我”将身上的豆绿色外衣解下,披在叶疏肩头,将他打湿的身体紧紧裹住,然后亲昵地搂着他的肩——那幻境中的我,身材比他还高大几分——沿着山路下去了。 场景一变,却是在我秋收堂的房间里。“我”拿烧红的熨斗一寸寸熨干叶疏的外袍,嘴里絮絮叨叨,怪罪云天宗的气量狭小,活该输人一等。忽听叶疏在身后床上羞怯道:“……夫君,我冷。” “我”忙扔下熨斗,几步扑到他身边,将他身上裹的花布被子一揭,嘴里没羞没臊道:“来,夫君抱你一会,便不冷了。” 抱自然是抱了,也当然不止是抱。“我”一蹿上床,便八脚鱼一般缠住他,便往身下压去。见他唇珠圆润可爱,伸嘴就去吻,叶疏也温顺相就,只是面色更红了。 “我”吻得鼻中嗯嗯有声,身子也长虫一般拱动磨蹭起来。虽有被子遮掩,实实的已是一副急色之相了。 叶疏也被“我”拱得鬓发湿乱,一贯冷漠的声音也染上媚态:“好夫君,亲亲好夫君,快……” ? 我倏然出手,一阵血红光芒射向叶疏颈后,将他牢牢禁锢在原地。 叶疏身上几束冰白光环亮起,又急速熄灭。他本已是强弩之末,强自冲破之下,同悲剑竟呛啷一声,断为两截。 我一声苦笑,本想劝他不必再白费力气——江家这一门血脉法术,名叫“回头万里”,一生只能施展一次。任你修为如何高深,只要中了此术,再不能移动分毫。 我绕到他面前,仰起头来,凝望着这张我爱了三十多年的脸。叶疏僵立原地,见我赤裸裸地盯着他,眼底不自觉流露出厌恶之色。 我苍老的心里仍是感到了一阵锐痛,用力按了按胸口,才发现动作愈发迟缓不灵了:“千……叶师弟,我诚然爱慕你不假,多年以来,一直当你是天神化身,从不敢稍加亵渎。那……只有那次想了一想,以后就再也没敢过了。” 话说出来,才觉得实在不可信。我一向不善言语,却未如今时今日一般恨自己口拙。 地火蔓延极快,转眼已逼近脚边。我也只得拼命把话说完:“门派考核那天,你家剑侍怪罪我对你不敬,其实不是的。我对树灵求的,是你日日夜夜平安快活。我说话声音粗,许是他听错了。” 再顿一顿,又添了一句:“你以后练时,如能记起我一次半次……不不,只要对你修为有益,助你早日登仙,便是一次也不记起,我也心满意足了。” 叶疏眼瞳中尽是地火涌动的红光,眼睁睁看我将半截同悲剑从他手中接过。 我也趁机贪婪望向他的脸,忽然发现他其实长相偏于浓丽,眼睫更是乌黑夺目。平日他气质那般冰冷,离我又极遥远,这还是我第一次这样近地观看他。 这样完美如仙的脸,却从来都不属于我。甚至,连看也看不见我。 我涩然一笑,感到一股诡异之极的苦味从我咬破的齿尖弥漫开。与此同时,心脏也斗然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烈痛。 我缓缓举起同悲剑,竭尽平生之力,使出了我此生惟一学过的三式剑术。 第一式,“清风徐来”,荡开浓烟尘雾;第二式,“白鹤欲归”,劈散地火熔浆。 最后一式,“瑶台飞镜”。我将叶疏托起,极力往上一抛,剑断处汇聚万千自然之息,随着我吞天破日般的剑势,将他整个人向天顶出口送去。 这一式名字却是正好。叶疏原本就是高天中的月亮,凡人能在水中碰一碰他的影子,已是普世中最大的恩泽了。 四面八方熔岩滚滚而来,照得山壁一片红亮。那壁立千仞之间,立着一块巨大石碑,上书四个大字:泪海悲天。 看来那家书实在写得不祥,连情话也是谶言。 ——离别情怀,今犹耿耿。海天在望,不尽依依。 ? 我最后望了一眼叶疏消失在微光外的身影,阖上了双眼,任岩浆彻底将我吞没。 ? 再次睁开眼时,我竟是一阵失落。 一世的苦到了头,欢欣也到头,实在不必再醒来。 抬起眼来,只见身在一间空荡荡石室之中,既无门户,也无光亮。看自己时,见手上老皮已垂絮如绵,比我生平所见最老的人还要老得多。想那山腹中时间流速极快,这么一起一伏,不知又已经过去了多少年。 忽听一个尖锐怪异的声音在我身后高叫道:“四十二年!” 我转过头去,见那面石壁上竟已长出一只婴儿大小的眼睛,瞳仁上翻,白多黑少,眼皮上还稀稀拉拉长了十几根枯黄的睫毛,也是杂乱不已。 见我并无惊讶之色,那眼睛便有些怒色,喝道:“你怎不问我什么四十二年?” 我便顺应道:“请问前辈,什么四十二年?” 那眼睛啪地一下睁大,连血丝也条条狞了出来:“什么前辈?姑奶奶可是三界五行第一美女,人称赛琼华的……异梦天女艳、艳无双!你这臭小子好生无礼,竟连人也不会叫唤!” 我听话听音,改口道:“小人愚钝不明,可否请仙子指教?” 那异梦天女听我唤她仙子,立刻转嗔为喜,语气也缓和了下来:“哼,算你老小子识趣,姑奶奶倒也不妨提点你一二。你进入我这不知梦以来,人间已过了四十二年啦!三千世界十万碎片,说到日月更替,谁也没有我快!我厉害不厉害?你奇怪不奇怪?” 我听这位仙子说话老气横秋,口吻却像个心智未开的孩童一般,当下只道:“厉害,奇怪。” 异梦天女顿时高兴起来,马上道:“姑奶奶我呢,就是喜欢厉害奇怪的物事。越血腥、越怪异,我吃……我听了就越快活,肚皮也……心里也胀得鼓鼓的,好满足,好舒服……嗝!” 她打了个大大的嗝,这才满怀希望地看向我:“那你还不把你那些异怪故事、荒唐念头,细细讲给我听?先说好,要你秘法封存起来的那一种。像刚才那样的,什么放火啦,亲嘴啦,操你师弟啦,我一个也不要听。” 她长长打了个哈欠,眼睛也眯缝起来:“……姑奶奶早已尝遍九天奇谈,不管是射日揽月,还是扒灰乱伦,统统都不中我的意。不是我说,你这人也太小气了些。留给人看的东西,纵使在最假道学的人之中,也是无聊透顶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