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你喂他,他当然吃得香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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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吓了一跳,忙向他们使个眼色,摇了摇头。叶疏容貌向来昳丽无匹,我在不知梦幻境之中,便见他屡屡因生得太美,惹来一身烦恼。犹记他当年一剑一个,杀得精光,只怕不喜旁人多看他一眼,更不必说对他评头品足了。 叶疏看向我,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当日梅树毁落,我气竭声嘶,不过是他眼前扬过的一片尘沙而已。 他竟还叫了声:“师兄。” 我也只得强笑了一声,道:“……想不到你也在这里。” 那参将姓刘,闻言一拍大腿,喜道:“原来二位是旧识,那就好,再好也没有了!”原来城中正逢时疫,城防官兵多有病倒的,已将寓所尽数占满,仅剩楼上一间空房,已给叶疏住了。刘参将见我忽然到来,先自发愁无处安顿,此时方松了一口气,亲自引我上楼,又一迭声地唤人送被褥铺盖来。临到门前,又顿了一顿,挠头笑道:“只是我们这地方太也简陋,对不住仙君了。”说着,便将一块半黑不黄的门帘掀起。 门帘启处,只见地上沉积着一层黑腻腻的老泥,墙上更是连窗也无,只开了个拳头大小的破孔,照进几缕天光。桌椅之属破旧已极,说是几百年前的古董也有人信。靠墙处有个黄土砖块砌成的台子,大概就是床了。惟有床上铺的一卷玉色丝席不染纤尘,想是叶疏之物。 我本要借口向他请辞,此刻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是这样一来,只怕叶疏又当我有什么猥琐之思,待他一转身,便抢先道:“是大师兄让我来的,我全不知你也在此。早知你来,我就不来了。” 谁知叶疏看了我一眼,开口道:“你很不想见到我?” 我被他一句话堵住,只觉怎么说都不对,只好生硬道:“倒也没有。” 叶疏才道:“此地与叶家先元祖大有渊源,故而派我过来查探。”过了好一会,又淡淡道了一句:“那就好。” 我也不知好从何来,照我看来是半点也不好。正逢裴参军替我送了一床沉甸甸的大花被子进来,便要动手将叶疏的丝席挪开。我忙将他拉到屋外,只道我不用这些物件,让他重新送回去。 裴参军抹汗诧道:“不用?仙君莫看现在又热又晒,夜里冷起来,那湿寒直透入骨头缝里,挡也挡不住的。那些患了病的,一人盖三床棉被还直喊少了。不瞒你说,军中的被子早已抢光了,这还是找民间的大娘临时打的,花布面子也是大娘自家的。她还千叮咛万嘱咐,说不可弄污了,她还要留着给她儿子……” 他忽而一顿,黑红的脸上露出一丝忸怩之色,住口不说了。 我一听如此珍贵,只得郑重收下。再遇到刘参将,便问他将士们身上有何症状,是否有人照顾。人手不足的话,我也可去帮忙。 刘参将圆张了嘴,连连摇手道:“仙君身份高贵,如何能做这等事?” 我不好直说自己甚么仙君也不是,往上一指,道:“我那位叶师弟,术法造诣远胜于我,我给他提鞋也不配。城中大事有他一人足矣,将军大可放心。” 刘参将虽半信半疑,也只好由我去了。我便与军医一同前往城防营所,探视患病将士。先是见了些症状较轻的,都说身上无力,只是昏昏欲睡。此时日头高悬,外面的黄沙晒得滚烫,患者却不断将被子紧在身上。我伸手摸去,只觉一阵寒凉。那重症患者更是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只顾在被底哆嗦打颤。我将最内一层棉被掀开,触手潮冷,沉重无比,仿佛一块结了冰的铁板,压得人气都喘不过来。 军医在旁道:“被子天天都拿去晾的,日头烤得沙干沙干的,一到第二天就成这样了。” 我虽觉怪异,也只当是本地气候之故。见人手紧缺,便留下照顾。这贴身伺候的活我最是熟稔,裴参军一开始还手忙脚乱,替我拧手巾、打扇,见我事事妥帖,也不再多话了。 从此我便常驻营所,替将士们晾晒被褥,扫除秽物,有手脚发软、起不来身的,便替他擦身喂饭。我灵息运转之后,夜里也并不困倦,只清晨回寓所稍作休息。如此一来,跟叶疏便极少相遇,更无同室相处之虞。数日下来,只匆匆打了一次照面,话更是一句也没说过。 转眼十余日已过,患病将士多有好转,连原先一个昏迷不醒的也挺了过来,连吃了两大碗稀饭。我瞧他张口接饭的样子甚是猴急,心中宽慰,向一旁笑道:“裴参军,我看他吃得香甜,想必身子已无大碍了。” 裴参军才从外面提了一桶脏兮兮的水来,说是一桶,其实不过浅浅一个底罢了。闻言神气却不太高兴,嘲道:“你喂他,他当然吃得香甜了。别说稀饭,就是喂他一嘴屎,他也照样张口接吃不误。”说着,将一条湿淋淋的手巾往那病患脸上一扔,语气极是不善:“周二牛,别装相了!你自己有手有脚,还等着他帮你擦不成?” 我见他举止无礼,诧道:“这位周家兄弟病还未愈,我自是要多照顾些。你又怎好与病人置气?” 裴参军见我回护于他,更是恼怒,将桶往地下重重一放,转身便走,连水也溅出来许多。 我好生不解,叫了他好几声,他应都不应,一径冲出去了。过一会在城楼上看时,却见他一个人站在毒日头地下,拿着铁锄发狠铲地。 我也不知他为何气恼,言语原也不是我所长,只得走了下来,站在旁边看着他。 我身上这件兜帽斗篷是他所赠,长短合宜,只是帽沿太过宽大,盖在头上,连眼睛也被遮得不见,看人时需将下巴仰起。裴参军见我这么看着他,虽然怒色未消,却也不再与地过不去了。片刻,才含混不满道:“他都好了,还故意要你喂饭。……你都不知道他们晚上怎么说你。” 我见他松动,才放下心来,解释道:“我以前常给小童喂汤饭,不过见他样子有几分亲切罢了。”见他挥锄之处,胁下裂开好长一条口子,想是适才用力太过所致,遂将他拉到一旁棚帐下,拿针线出来与他缝补。 裴参军哼然道:“你拿他当小童,他却未必。”见我弯着腰走线如飞,抬着的胳膊也有些不自然地曲折,咳嗽一声,道:“你怎么什么都会。” 我笑道:“这又有什么了不得的?有一年别人家女儿出嫁,临上轿才发现鞋面子素了一半,一时寻不着针线,还是我紧忙从她衣上抽了几根红丝,拿鱼刺磨尖了作针,当场给她缝了几朵大花,这才平平安安嫁了出去。后来她生了娃娃,还专门请我去喝酒哪。” 闲谈间已修补妥善,裴参军举臂上下试了一试,闻言道:“那你缝了什么花?” 我伸手替他整理,随口道:“不记得了,大概是玫瑰罢。红艳艳的讨喜,人人见了都爱。” 裴参军忽道:“那你喜欢么?” 我还未开口,只听城楼上一阵喧哗,十几名年轻士兵挤在一处,向我招手叫道:“江仙君!” 我瞧着热闹,也抬起手来,向他们挥了一挥。 只见一人挤到最前,却是方才那名病患,叫作周二牛的。他声音虽还有几分虚弱,精神已十分健旺:“仙君,你喂的饭真好吃!” 我忍不住笑起来,裴参军却满脸不乐,对他做了个割颈的动作。 城墙上一人高叫道:“不好了,裴哥不高兴了,不该咱们动了他的宝贝江仙君,要拿刀子来砍咱们的头呢!” 一群人哄然大笑,你推我挤,闹成一团。 我见他们数日前还缠绵病榻,半死不活,如今却这般生气勃勃,心中大是喜慰。裴参军却嗤之以鼻,不断以手势回报他们的讥诮。 忽然之间,叫得最凶的戛然而止,其他人也逐渐收声,城楼上只余一阵诡异的安静。 我向他们目光所在处望去,只见叶疏牵着一匹马从营帐中走来。他脚步也不见得多么徐缓,但周围一切都似染上了渺渺仙气。连那匹毛色发黄的瘦马,在他手中也如脚踏祥云一般。 他走到我面前,开口道:“据说城西了望台有异,你可要同去?” 我见他特意相邀,不好推拒,只好道:“待我回房取剑。” 叶疏道:“好,我等你。”说罢,掉转马头,走向城门下。从始至终,都未看旁人一眼。 我也只好没趣地跟上。等我取了剑下来,叶疏在马前淡淡打量一眼,目光停在我腰间,道:“这是大师兄的剑,为何到了你身上。” 我实在没什么好心虚的,但被他这么一问,竟不由结巴起来:“大、大师兄说此地有凶煞,让我带着诛……诛魔来的。” 叶疏目光回到我脸上,似感意外:“我在这里,你为何还要带。” 我一时竟哑口无言。若是别人这般说法,可谓狂妄之极。但叶疏并非有意夸口之人,于他只是道出事实罢了。然而正因为此,才更令人恼火。 我一口气憋在腹中,一路不与他说半句话。那了望台就在西郊二三里外,黄土搭砌,似是新造而成。我下马绕了几匝,又上上下下仔细勘察,工事疏漏倒找出七八处,异状却是半点也无。看叶疏时,也是如此。 查探无果,只得原路返回。我先上了马,叶疏轻轻一点,跃坐在我身后,伸手去挽缰绳。我忙努力侧身,避得远远的,生怕碰到了他一点。 叶疏手执缰绳,却按马不动,反抬起眼来,向我道:“你是在躲着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