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迷情艳意,损人清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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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四象殿疗愈了足足半月有余,常见诸多宗门长老、四域高士送帖求见,皆为魔种之事而来。孟还天濒临复活一事,已令一众魔修蠢蠢欲动,苍炎教如今的第一号人物——吞灵右使白空空,更是在极焰魔窟接连举行尸灵邪典,誓要夺回魔种,迎尊主归位。修士虽一意求仙问道,但身在三界五行之中,难免有些人情纠葛、恩怨是非。师尊身为中原第一道门掌门人,自是众望所归,责无旁贷,担负起了凝合百家之力、抗击苍炎魔教之重责。师尊忙碌之余,亦抽空与我调理灵息,偶尔也与我说些门派趣闻,令我大长见识。这日晨起,自觉灵脉舒畅,已有潺潺生息之意。正要告予师尊知晓,却被小道童拦住,说师尊正在发火赶客,劝我现在莫要去的好。我在青霄门多年,连寻常弟子生气红脸都不常见到,何况师尊早已修炼得如同清风散月,如何竟对人发起火来?道童见我万分惊诧,便在我耳边偷偷道:“就是那个江南叶家了。宗主瞧不起他们的为人,最不乐意跟他们打交道。偏偏脸皮又厚,总当自己是甚么风云人物,带着一群唯他马首是瞻的南方宗门,横行霸道,吵吵嚷嚷,没得招人讨厌!” 我听到“江南叶家”,顿时上了一百八十个心。再要问时,那道童却不知道了。我明知宗门大事非我所能寻问,但心中实在牵肠挂肚。见师尊回来,与我对坐调息,虽然不敢张嘴作声,但见他神情冷峻,忍不住偷偷睁开一边眼睛,窥探他老人家的脸色。 青霄真人叹了口气,道:“随云,你的心乱成这样,修得什么法来?有什么话,便直说罢。” 我被他窥破心思,臊得面皮通红,嘴开开合合几次,还是结结巴巴地问了。青霄真人阖目叹道:“这件事虽罕有人知,说给你听却也无妨。你叶师弟的父亲叶寒天,原是江南叶家第十三代子弟中最出众的人物。宗族长老对他寄予厚望,原本在他四十岁时,就要迎娶另一大宗族的女儿,接掌门户。如此安排倒也无不妥,可惜他三十九岁时,遇见了你叶师弟的母亲穆清雪,更当着众人之面,立誓非她不娶。这些名门世家,表面温文尔雅,内心最是势利不过。穆家一个毫无名望的小族,最高功法不过是画几张画儿。穆清雪虽然天资卓绝,他们却如何瞧得上眼?当时境况我并不深知,但叶家用了几多龌龊手段,企图拆开他夫妻二人,那也不必说了。叶寒天一怒之下,折剑飘然走远,从此不再踏入家门半步。他二人成婚之后,所居山庄遍植红梅,雪中看来,如同一片花海一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尽享天伦……” 他说到这里,似也有些不忍,摇了摇头,道:“他二人……之后,叶家以施舍慈悲之态,逼着你叶师弟认祖归宗。你叶师弟年纪虽小,性子却十分执拗,抱着那梅树不肯走。叶家派去接他的人见他不从,竟将那满院梅树一并削平,洋洋得意道:‘叶家治不了你爹,还治不了你么?’……” 我听到此处,只觉心窝中一阵剧痛,竟而无法坐直,不得不弓下腰去。 青霄真人道:“后来我将他带上山来,便与叶家再无瓜葛了。如非魔种之事与道门命脉相关,我与他们本也无话可说。只是……前日你叶师弟试演同悲剑中‘流萤’‘飞霜’二式,你觉得如何?” 师尊命他在院中演练剑法之时,我便挨在窗边偷看,惟恐被他二人发现,还遮遮掩掩,弄了许多做作。以我眼光之低拙,只见其剑意深寒,好似孤萤一点,冷月无声。以我相距之远,犹觉面颊冰凉。听他出言揭破,只好硬着头皮道:“我……我瞧着自是好极。” 青霄真人摇头一笑,道:“你叶师弟剑心孤绝,天下无人能及。只是他从小境遇坎坷,既无家人、朋友,对外物更是漠不关心,与人世羁绊极浅。他这剑法深不可测,生死两面匀化,方可得悟大道。前期尚可依靠心性、灵质,到元婴、化神境后,便全看个人悟性了。我见他剑意中从无过客,只有归人,时常替他忧心。自他这一趟与你同行归来,剑中却多了许多鲜活生机。剑为心声,想来也是受你身上苏生之力吸引之故。你们既是同门一脉,相处又极为融洽,往后不妨常在一起切磋、习练,助他多结生缘,对你亦大有裨益。” 他言辞恳切之极,我却忍不住一阵羞意扑上心来,心想:“师尊这几句话,倒似给我和他指婚一般。”一念生出,便知道大不应该,忙用力敲了敲脑壳,将这荒唐念头驱逐出去。 未几,我灵息恢复如常,便禀明师尊,搬回秋收堂居住。回去头一件事,便是将那梅树上的铁笼头解开,默念先天九炁之法,往那枯槁树桩上一顿胡乱浇灌。时近初冬,另一株梅树上已有了些萌蘖新发,这一株却光秃秃的,好不丑陋。我虽知枯木不能逢生,但心中仍抱了万一之念,蹲在那早已断折的树干旁,徒然使了许多力气。 张管事在旁看了半天,欲言又止,劝道:“仙君若要弄些柴火,那边伙房中尽有,只管取去。这梅枝子稀稀拉拉,漂是漂亮,却是头一个不经烧的。” 我忙摆手道:“我不是要拿来烧。我……”自觉异想天开,实在难以启齿,“我”了一声,便打个哈哈混过去了。 张管事倒也识趣,并不追问,又提醒道:“方才仙君尚未回来时,有一位漂漂亮亮的男仙君,还有一位女仙君,在这里等了半天,说是要约你前往什么山庄,探望一位师兄。又说那庄子等闲难以进入,只有仙君去了,才有好茶好米相待。两人说了十句话,倒拌了八句嘴。后来那位女仙君不知收了什么消息,二人便匆匆忙忙一起走了。” 我听他描摹二人情状,倒与曲星、葛尘有七八分相似。一时心头茫然,心想:“他们找我干什么?那庄子想来便是丹霞山庄了,大师兄什么时候回去的,怎地又要人探望?莫非他……竟生病了么?” 这念头一冒出,便觉自己蠢了。萧越金丹之体,早已百病不侵,又岂有抱恙之理?但要说诛魔战伤,近日又并无激烈交锋。思来想去,到底放心不下,回房拣了一张面幕草草系上,便往山下赶去。 一路不及多想,直到引路的小厮将我领进景云厅,才觉自己来得莽撞了。举目四顾,只见那一丛浓密的绿荫已转为枯黄,竹椅上也颇有寒意,好好一处清凉之地,如今竟有悲秋之感。庄中我熟识者一个也不见,连那满地奔逃的灵獾、灵兽,也不知到哪儿去了。我一个人在凉风中坐了好久,才前呼后拥地来了一位姑娘,正是当日去往兰陵道上见过的那位萧家小娘子,名叫瑟瑟的。印象中似乎极有威势,亲自打理萧家大小事务,从不假旁人之手。外人要与萧越见面,也要经过她通话传报。当时离得远了,未敢细看。如今迎面一看,只见相貌英艳,举手投足皆落落大方,虽不似少女娇美,却别有种成熟利落的风情。眉角眼梢中,更有种掩饰不住的居高临下之色。我从前在秋收堂时,最怕的就是这种高门大户的掌事娘子。这些人讲话虽然滴水不漏,但眼神如看牛马、蝼蚁,全没将我们这些卖苦力的当人看待。此时一见到她,余悸尚存,头先低垂了三分,说话更是哆哆嗦嗦,词不达意。瑟瑟姑娘见我一身普通白袍,举止又如此忸怩,落座也并未叫人奉茶,只向我欠了欠身,道是少主并无大碍,只是最近家中事务繁杂,身子有些疲累,需要静养几日。师长若有什么训诲,可让她代为转告。若是寻常慰问,她替少主谢过便是。 我见她言语虽未说破,却大有赶客之意,怕是将我当成了前来谄媚献殷勤的门中弟子。我最会看人冷眼,若在从前,早就识趣告辞了。但心中实在牵念,又赔着小心问了一次,又说如有用得上之处,我定当倾力相助。瑟瑟姑娘大约没见过我这么厚脸皮的人,蛾眉轻挑,嘲道:“萧家家门之事,就不劳阁下费心了。”说罢,径带着一群仆役去了。 我一个人被撇在厅中,只觉面红耳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自己讪讪了好一会儿,才沿原路出去了。一路也无人招呼,只是凭从前印象乱走。从一座锦鲤池旁过身时,忽听后厢房的明窗中,传来一阵笑语之声。 我心头一怔,脚步便不由停了下来。只听葛尘的声音笑道:“……大师兄莫嫌我们叨扰,要怪只怪江大小姐,一听说你回庄养病,简直心急如焚,死乞白赖地要拉了我们来。如今一看,我们来了也是枉然,倒不如回去的好,免得平白在这里招嫌。” 一语未毕,只听拳声挨肉,间有娇叱追逐之声。葛尘躲避笑道:“大小姐,你打我便打我,小心别把大师兄的药洒了。我身上疼些不要紧,到时候你自己心疼起来,可就不划算了!” 我茫然望着那窗内,心想:“江大小姐也来了么?” 又听一名女子跺足嗔怪道:“大师兄,你就看着他们笑我,你……你也不帮帮我。”果然便是江雨晴的声音。她平日口齿清脆,这句话却说得娇娇滴滴,那一种羞怯情态,可想而知。 旁边窸窸窣窣,似是曲星她们几个见她发娇,均在旁挤眉弄眼,附耳窃笑。嘈切之中,只听萧越的声音从厢房中传来,带了些笑,却也掩不住虚弱之意:“你让我怎么帮你?不如将药给我,让我自己喝罢。” 我往日听见他说话,绝没有这样上心。如今却连全身都几乎支棱起来,拼命分辨他语气腔调中的细微变化,想看看与之前和我说话时有什么不同。一时又羞愧起来,心想:“他如今尚在病中,我不去关心他身子,却一心钻营这些无关紧要之事。” 窗内几人又笑闹一阵,方听见有个老成的女声道:“大师兄要服药歇息,晴丫头、葛二,你们别闹他了。”听声音也是平日与她们交好的女伴之一,名字却对不上号。 果见窗中影影绰绰,原本聚在一起的几人散了开来。只见曲星一个纤细苗条的身影立于窗前,不知在书案上随意翻取甚么。忽听她扑哧一笑,恍然道:“原来如此。晴丫头,你这下可要完了!” 只听脚步急切,江雨晴连声叫道:“怎么,怎么?”便将头凑了过来。 曲星将案上一物摊开,指点道:“你瞧瞧,这是什么?” 那窗格开得太高,我只见江雨晴在案前凝目细看,却不知究竟是何物。 但见江大小姐抬起头来,满脸不解,道:“不就是本诗集么?” 曲星恨铁不成钢地戳她一指头:“什么诗集?你看看这一页,大师兄细细地折在这里,颜色都比别处旧些,可见常拿在手中赏阅。你再读这一句!” 江雨晴性情贪玩爱闹,显然对诗词曲赋不大在行,以手指书,一个个字读道:“缁、缁衣之宜兮,敝……敝予又改为兮……这是什么意思?” 曲星在她额头狠狠一凿,道:“你这丫头,怎么念书的?睁开眼睛瞧瞧罢,你家大师兄的衣服,被别人捷足先登,拿去改过啦!” 江雨晴捂住额头,不满道:“改过便改过,那有什么大不得的?我哥的衣服,也常叫人来改的。不过他脾气古怪得很,有一次不该别人动了他的旧衣服,还发了好大的火来着。” 曲星叹气道:“傻子,傻子。这是诗经中一首夫妇之辞,说的是丈夫在朝为官,常穿一身黑色礼服;妻子便常为他修补衣袍,两个人情好绸缪,如胶似漆。丈夫一穿上妻子亲手改制的衣服,见无比合体称身,便情不自禁露出笑容。你对女红一窍不通,难道大师兄心中想的会是你不成?” 江雨晴这才吃了一惊,神色也紧张起来:“那……那是谁?莫非……莫非是那个瑟瑟?我一进来便看她不顺眼,原来……原来还瞒着我有这一出。啐!我就说赵瑟这个名字取得不好,竟跟这种下等丫鬟重了……” 忽听萧越开口道:“江大小姐,曲师妹,你们在看什么?” 二人皆有些慌张,忙道:“没有,没有。”只听啪嗒一响,却是书册落地之声。 萧越目光落下,也是一怔,才涩然道:“……这是从前我常读的诗赋,虽本质无邪,但迷情艳意,终究损人清修。如今我也……二位师妹如不嫌弃,自行拿去便是。”说罢,将碗中汤药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