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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又怎能说不欢喜

    我望着他失措模样,只莞尔一笑,道:“嗯。”

    只见雷鸣电闪,在我头顶不断盘旋、聚集。我以无情入道,不同于道、魔、佛、鬼一切诸体,无息吐纳,无物中藏,更无须筑基、结丹、元婴、化神诸般章程,内舍之中只是一片虚清。杀符冠英之前,只见草木生长、鸟雀飞行,无不在既定轨迹之中,已觉精微神奇。此时雷劫当头,见紫电如一头九重之上的巨大蜘蛛,爪肢无限狭长,从天裂中缓缓探出头来。我仰面望去,只觉全身灵触几乎蔓伸到极致,便如庖丁解牛一般,连云层如何波动、雷电如何起势,也瞧得一清二楚。只听一声裂响,一道劫雷以不及掩耳之势,挟山海之威,向我天灵盖笔直劈下。其“势”之厉,竟令我满头长发向四面八方炸开!

    我才从符冠英身上下来,身上犹带着被男人穿透的余韵,腰身也还有些绵软。但这密不透风的雷击,在我眼中宛如一场疏可走马的春雨,只须闲庭信步,便能滴水不沾身。

    眼前冰光一动,却是叶疏于间不容发之际,持剑极力一挥,霜雪如华盖,将这横扫天地的雷霆尽数挡在半空。以他大乘巅峰之境,竟隐隐有相持不下之感,可见威力惊人。

    我坦然受他佑护,心中并无半分波澜。只是从漫天白光中看去,他握在剑柄上的手青筋暴起,与这惊天之力相抗,如在别雨山上替我撑开了一把巨大的雪伞。只听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劫雷已散作千百万片,化作无数细小云团,在空中闪爆不绝。叶疏亦受反噬之力重击,剑身剧烈一颤,虎口登时震裂,鲜血淌了满手。

    我将炸开的长发拢作一束,过去看时,见他整条手臂皆成焦黑,与枯木无异,于是牵住他的手,轻轻道:“回去罢。”

    云何洞天一切依旧。我将叶疏扶坐在玉床上,本要替他找些止伤之物,举目四顾,见室内空空荡荡,惟有那案上玉瓶中孤零零地插着一支玫瑰,色泽极为红艳,几乎要渗出血来。只是玫瑰生于盛夏,置于冰雪之中,瞧来总有些不相宜。

    我与他并坐在一起,撕了一条袖边,替他将毁损处包扎起来,口中道:“怪不得上次在此养伤时,隐约闻到些玫瑰香气。你一向不爱这些东西,我还当是自己闻错了。”忆及他当日一反常态,亲自护送我前往西洲,遂问道:“你那时认出我了么?”

    叶疏直直盯着我与他相握的手,脸色又过于苍白,红唇微微一动,那浓丽之色简直要流落下来:“……猜到了,只是不敢信。”

    我叹了口气,道:“是了。我只道就此无事一身轻,可惜老天偏不许我自在,竟唤出符师弟这么一号了不起的人物,天涯海角,宇宙洪荒,一片片重新捉了回来,活脱脱又拼凑出一个新的我。从前我在异梦天女手中,便尝过这死而复生的滋味,实在很不如何。不想这第二世,愈发的不由自主,好不容易死了,一个替我夺舍,一个替我招魂,还有一个更是异想天开,竟要独闯前尘海,许愿将我带回来。我真到了他们面前,却没一个认出来的。”忽而想起一事,问道:“周令如何得罪了你,惹得你下这么重一道禁令?”

    叶疏墨瞳中一阵动荡,艰涩道:“……你……身亡后,师尊也……我接任宗主当日,周师弟前来观礼,忽然脸色煞白,软倒在地。当时人心未定,又恐是魔种作祟,遂令旁人远避,只余我独自与他相对。他原在地下呻吟呼痛,一抬头间,却已渐渐变作……你的样貌。我……一时心绪大乱,不能自控,大约说了些伤人之语。周师弟看不见自己模样,又在激怒之下,只是向我冷笑道:’口口声声你道侣你道侣,怎么不用命魂术去找他啊?哈,对啦,你跟江随云的婚约是假的,根本就没做过一天真夫妻。他临死之前,还叫我以后多照顾你,把你爱的梅花,你家剑侍的糖葫芦,多在身边备着些。他要是心中放不下你,又怎会把你托付给我?叶疏,醒醒吧,江随云不要你了。你想跟他做道侣,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可能了!……’”

    我思及周令含泪发狠之状,惋惜道:“他说的也是实情。只是当时他已中了无尽宿生蛇之毒,禁与不禁,都难逃命运。”说着,向漱玉池旁那座玉像一示意,道:“我头一次来,你还说这是你道侣。关了他三百年,这两个字还是不肯让一让。”

    叶疏收回受伤的手臂,望了我许久许久,忽道:“对不起。”

    我失笑道:“怎么忽然赔起不是来?”见那玉像衣饰华美,翩然欲飞,绕过去看时,只见五官肌理更是雕刻得纤毫毕现,比我在镜子中看到的还要逼真。只是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愁容不展,郁郁不乐。尤其是一双眼睛,美则美矣,却卑卑怯怯,少有神采。看得久了,倒有些令人伤心似的。

    我从未如此长久凝望过自己的容貌,一时感慨万端,问道:“我从前在你面前,总是这样一张脸么?怪不得白驹儿不喜欢我,我现在看了,也觉嫌厌得很。”

    叶疏起身向我走来,喉结上下滚动,良久才干涩道:“不是的。是你从前与我……我心中只有自己,从未令你有片刻欢喜。我见萧越他们……一心复活你,想来你与他们一起时,多少有过快乐的日子。只有我……”

    他顿了顿,声音更嘶哑了些:“我在莲花镇时,见你与孩童笑语欢闹,总愿这一路走不到尽头。陪你去知梦岛那天,你问我怕不怕做噩梦。有一个世上最大的噩梦,我已做了三百年了。”

    我叹了口气,道:“我知道。”见那玉像左袖中隐隐透出一抹鲜红,却是一枚坠子从腕上长长垂落下来,正是那“长相思”。一时心有所感,拿手轻轻一拨,道:“其实我都看到了。那天在雁荡山顶,我爆体身亡之后,神识尚未散尽,见你如捕风一般,四处追寻我身体残片。师尊他老人家虽然还在湖水之中生死未卜,你也没顾得上多看一眼。那时我就知道了,我在你心目中,终于比甚么师命、道心,都要紧得多。我心中宽慰,了无遗憾。你在这院中练剑时,我还常常化作风来看你,你可都知道么?”

    我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艳丽面容,又微微一笑,道:“你说你从未令我欢喜,其实不是的。我爱上你,譬如乡下穷汉得了张藏宝图,白天夜里,贴肉放在怀中,想想都是美的,连吃饭干活都比从前有力气。又怎能说不欢喜?何况你这个人,本就是很好、很好的。我与你相识,从不曾懊悔过。”

    叶疏颤声道:“嗯。我也是。”

    但他的神情,简直像我在他面前又死了一次。我低下头,轻轻抚摸着他左手腕上的狰狞伤疤,道:“我并不恼你看我记忆,以后切莫这样自苦了。”

    叶疏腕上长相思不断摇颤,竭力道:“好。”

    我放开他的手,仰目向他望去,柔和道:“还有,不要再替我应劫了。下次,你就挡不住了。”

    下了青霄门,我一路往东南行去,不过十余日,已到了秦淮河畔。只见烟光粉脂,商铺林立,放眼望去,老者慈爱,孩童欢悦,街头巷内,竟无一个衣衫褴褛之人,比当年更富庶了数倍。只是找了好几个车夫,都不知江家所在。犹记得当年他家院墙金碧辉煌,有良田万顷,又是淮扬知名的望族,本地人绝无不知之理。七弯八拐打听了好几天,才知江家少主掌权之后,将家中的田地、房屋、商铺、山林渔牧之场,大半分给了佃户、贫家,当年自是人人称颂,只是时日如流,如今也不大有人记得了。

    我忆及江家兄妹出行时豪阔之态,心中一笑,想:“不愧是江家,家大业大,分了这许多出去,仍旧气派不减。”

    一时车轻马疾,已到了一处旧山头上。当初江风吟一掷千金,将周围一百多里山林全部买下,如今也已尽数还了回去。正是清晨时分,四下静谧无声,惟有青烟袅袅,从茅檐青瓦中依依散去了。

    我一步步前行,见山中生满密草,惟有中间一条道路光秃秃的,底下的石头也比别处光滑圆润。山道尽头,却是一座白玉陵园。历经多年风霜,玉色如油如脂,更显富丽。玉阶尽头静静地站着一个人,一头白发垂落下来,愈发衬得身上灿烂耀目。

    我距他二三丈,便远远驻足,不再向前。只见江风吟从墓前转过身来,目光从我脸上一瞥而过,声音却已变了:“……是你。”

    我应道:“是我。”

    江风吟眼角猛地一跳,许久才道:“多谢阁下当日警醒之恩。”

    我向他一笑,道:“既如此,我倒有个不情之请。我有事求见薛夫人,不知少主可否帮忙通传一声?”

    江风吟将我带到参同院一道陈旧的朱门前,却迟疑了一下,向我道:“我母亲不见外客多年。”

    我坦然道:“我不是外客。”说着,上前一步,高声道:“弟子求见玄天女使——”

    话音落处,只听一声轻响,院门应声而开。我独自步入院中,见屋舍中影影绰绰,似是坐得有人。一个女子声音从中传出,不知是心绪错乱,还是惊疑不定,连那一贯轻柔美丽的嗓音,也仿佛多了几分狠戾:“你是谁?”

    我无声一笑,道:“尊使神通广大,岂有不知我是谁之理。或者……我应该叫您一声——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