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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再也不会浪费了。

    此际碧海潮平,冷月无声。我与萧越呼吸相闻,只觉他神识深处颤抖不止,身上魔息如玉山雪崩,层层向下跌落。他原本已是渡劫之境,又是魔宗之主,魔神已近通灵,如千丝辐射,与世间一切妖邪孽障相应相连。此时那千丝万缕也如被火灼烧的细小触手一般,从他身上纷纷脱落。诛邪剑身血色纹路一一蜿蜒消失,他身后赤红千里的海面,也逐渐归于宁静。

    萧越手臂虚落在我背上,一点点收拢,绞紧,如同落崖之人死死攀住了一根孤枝:“江郎……”

    我被他紧拥在怀中,双眼淡淡望着他身后海域中无声旋涌的暗流,柔声道:“我在这里。”

    只听一声撕破耳膜的浪潮尖啸,身周海水滔天而起,好似一座原地升高的雪白峡谷,无尽浊流滚滚而下,将我二人硬生生陷落谷底。海水如一只倒扣的漏斗,内部陀螺般急速旋转,带起的厉风急雨如同皮鞭一般,抽挞得人肌体生疼。隐隐见脚下一团肉红色愈来愈近,却是一张开裂到极限的血盆大口。那风暴不是别物,正是它鲸吸时所卷起的巨大漩涡!

    我与萧越双双裹挟其中,身不由己,不住旋转下落。离近之时,只觉一大团浓黑腥臭的长肢从屠仙鲸体内喷涌而出,张牙舞爪,涎水淋漓。只一霎之间,那千百条舌状肉瓣便沿着我双腿蔓缠而上,那黏腻吞噬之感,仍与“它”临死时别无二致。

    ——我甚至听见它魔魂爆裂的一刹那,充满怨毒不甘的声音,从三百年前血肉横飞的雁荡山顶传来:“江随云,你去死吧。”

    我一经它拖拽,便如一颗落入枯井的石头般,不断向那深渊巨口中坠入。只见眼前红光闪烁,一道清鸣随之响起,却是萧越飞身急下,一剑向束缚我最深的那条肉瓣斩落。只是孟还天本就是世间邪煞之最,又对我满腔怨恨,当日即将登临巅峰时,连四名大乘境修士联手也不能与他相抗。虽诛邪剑意燃烧已极,也不过在那活物般游动的肢体上斩下几个肉块而已。

    我入无情道后,对自己躯干四肢、皮肤血肉,一概视作无物。譬如海中礁石,无论如何改变形状,皆不改其宗;即便湮灭,亦已永恒。至于惊惶、恐惧、疑虑诸般情绪,更是早已从心中剔除得干干净净。情质蜕落后,万物在我眼中再无奥秘,惟剩本原。但孟还天与玄阴之力共生,无爱无欲,眼中不见妍媸,从根源上来说,也合了无情之意。同鸣共振之下,倒是一场难得的因缘,全然不必解脱。遂仰起脸来,向萧越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萧越自然不解我意,那英俊面容竟露出几分狰狞之态,与他当日见我爆体而亡时若有相同。只一忽之间,他似已下定决心,嘶声道:“江郎,拉住我的手!”

    我依言伸出手去,与他冰冷的手掌相握。他瞳中血环本已褪去,气息返清,道心复萌。此时那血环竟又熊熊燃起,眼中如滴出红泪,周身又开始浮动一团浓稠水墨。只见诛邪红光大盛,却是萧越倒转剑柄,将这柄斩妖除魔的神兵,正正插入了自己胸膛。

    霎时之间,他身上爆出一股充沛无比的魔息,向孟还天殖养于鲸腹中的魔息激射而去,便如两枚刚刚出膛的炮弹在空中正面相撞一般,一声巨响,两败俱伤。但见眼前海水翻滚,哀鸣震天,却是屠仙鲸肚腹被彻底炸穿,血流成河,将海水染得一片猩红。

    只听海岸上一个威严的声音颤声叫道:“……阿越!”

    我长长叹了口气,将重伤昏死的萧越揽在臂中,双足在血海中一点,如一片羽毛般飘落在萧昭身前,道:“萧掌门,我应允将令郎带回,如今已做到了。”

    萧昭目视萧越胸口直没至柄的长剑,神情极为复杂,半晌才道:“多谢。方才可是魔种复生么?”

    我摇首道:“那是孟还天的残息,已与屠仙鲸一并丧亡。魔种当日在阵前受损,纵然侥幸寄生,也需毒液入体,才能夺舍宿主。如今无尽宿生蛇已死,萧掌门从此高枕无忧了。”

    萧昭似苦笑了一声,神念残影闪了一闪,立在我眼前的已是真身。他从我手中接过萧越,向我深深一躬身,道:“仙君功德,光耀天地。”

    我向旁一侧身,避开他这一礼,道:“好说。我动身之前,曾与掌门言道:我向来不爱读书,又要为令郎犯险。事成之后,希望萧掌门拿一件事谢我。”

    萧昭一怔之下,面色更为肃然,立身道:“仙君有何吩咐,萧某无所不从。”

    只见天边人影绰绰,想是台海左近的修士、魔人皆闻讯而来,眼见又是一场厮杀。我嘴角一弯,道:“既如此,我就放心了。到那时,我再替萧掌门沏一杯茶罢。”

    屠仙鲸体量巨大,魔息覆压极广。苍炎魔教多年盘踞东南,便是仗恃它鲸吞之力。如今首恶伏诛,近海宗门率先赶来,扫除余孽。中原其他门派在萧昭、谢明台接连召引下,亦是一呼百应,纷纷投入战局。至此,从台海到东海,沿岸尽成战场。只是相比当年释迦寺、雁荡山两场恶战,如今道门大势,魔道衰微,自向千秋、尹灵心以下,不过一些不入流的妖魔小丑而已。我倚海相看,只觉一无可观之处。耳听得一阵怪异的嘶叫声,非人非魔,倒似兽类呜咽。举目望去,只见衣锦斑斓,岳明柔、江雨晴、赵瑟一群女子长剑流烁,将一名侏儒妇人团团围住,正是那炎天护法尹灵心。领头一人面容清瘦,一袭陈旧蓝衣,剑法既狠且冷,不知比旁人凌厉了几多。尹灵心先前与白无霜对阵,元魂削落大半,如今早已魔息涣散,不过左支右拙,苟延残喘而已。那巨蜥也焦急万分,在她身边不断绕着圈子,一见她受伤行走不稳,便呜呜地凑上前去,要用自己的躯体接住这个主人。但它身形虽巨,却无半点法术,如今擅闯剑阵,如同一名误入斗殴之地的傻大个一般,不过仗着皮粗肉厚,多受了一顿拳打脚踢而已。

    尹灵心自知必死,一咬牙,将手中残余魔息一掌拍碎,叫道:“曲姑娘,且慢!”

    只听一声钝响,一把色如槁木的长剑已经直指她咽喉,正是那剑法卓绝的蓝衣人。细看时,果然便是曲星。犹记从前她与江雨晴剑术相当,比岳明柔尚自远远不如。如今重见,非但剑意、剑术,连修为亦是一骑绝尘,远在众人之上。只是旁人多少还有些旧时模样,眉目神韵,尚见几分年轻女子的灵动飞扬。她却瘦得几乎只剩一把骨头,从前总爱揶揄人的脸如今大有愁苦之相,整个人如同一把拉到极限的薄弓,锋锐之余又极为脆弱。闻言也只冷冷道:“讲。”

    尹灵心手指那巨蜥,垂泪道:“老妇自知作恶多端,甘愿领死。只是它从我身为鬿雀之时,到入魔化形之后,一直跟在我身边。这孩子长得虽然丑陋,却一些儿魔气也不沾,一点儿法术也不会,一件坏事也没有干过。我平生所作所为,与它并无干连。我死之后,只盼姑娘小姐们高抬贵手,饶它一命。”说着,竟不留半点余地,直直向曲星剑上撞去。

    众人见她仰面摔倒在地,污血从喉咙血洞中汩汩流出,将她原本就畸形的身躯映衬得愈发瘦小,一时俱都无言。只见尹灵心摸了摸那巨蜥的头,吃力道:“对、对了,它会千里传音,皮肤……还能依凭对方衣裳……变色。小姐们……放了也好,养了它,解解闷子,也好。”又催促那巨蜥道:“快、快,给人家……变一个看看!”

    那巨蜥智力不高,听见主人吩咐,便听话地变起色来,皮肤一时樱粉,一时湖蓝,一时又艳若红霞,端的好看煞人。直到尹灵心血尽而死,它犹自凑在尸身旁边,将脸贴在尹灵心僵死的脸上,不断拱动,似在奇怪主人为何不睁开眼来。

    众人见了,皆有不忍之色。曲星望着这一幕,不知想到了什么,手中滴血的剑尖微微颤抖,终于也无力地垂了下去。

    我立在她身后,淡淡道:“曲师妹这把剑,倒与从前有些不同。不知有什么名目没有?”

    曲星一双几乎已经没有光泽的眼睛转向我脸上,停了短短一刻,枯声道:“……奈何。”

    我颔首道:“好名字。”只一伸手,那槁木色的长剑已到了我掌中。只听赵瑟一声惊叫,我已悄无声息地将那巨蜥斩作两段,鲜血喷出二尺多高,如同泉水一般,将它缤纷绮丽的一副身躯都淹没了。

    我将剑交还她手上,道:“情之奈何,不知其终,倒不如割舍的好。”又向她衣角血污扫了一眼,道:“衣服穿旧了,就换一件罢。”

    曲星难以置信地望着她手中倏忽来去的长剑,听到最后一句,忽然全身一震,眼中若有泪涌出。我背身离去时,只觉旁人都怔怔在后望着我,却无一人敢上前与我相认。我从血泊中缓缓踏过时,赵瑟更是忍不住往岳明柔身边怯退了一步。

    只听脚步踢踏,却是江雨晴从后追来。只见她俏脸憋得通红,双手胡乱舞动一阵,结巴道:“随……哥哥,我哥都和我说了。你……你回来,我……我们都……”

    我目光抬起,与她相对,只见她立刻打了个寒噤,吞下那些热情言语,只嗫嚅道:“那时在莲花镇,我……就说你跟他好像。”

    我从未见江大小姐这般却步不前,不禁一笑,反问道:“现在呢?”

    江雨晴鼓起勇气看了我一眼,仿佛有些闷闷不乐,又有些害怕似的:“……现在……倒像变了个人似的,一点也不像了。”

    我莞尔道:“你倒是半点也没变。”又想了一想,道:“在莲花镇时,我也知晓了一件事情。既叫我一声哥哥,我一定尽心竭力,绝不令你落空。”向她一点头,飘然而去。

    尹灵心身死之后,向千秋也在近海伏法。余下诸魔或在极焰魔窟战亡,或自断修为逃之夭夭,投降、被俘者不计其数,俱送往不空山天台受审。我自然不理这些纠葛,放眼四海,竟无一处牵系之地,无可无不可,便在归梦峰上当年柳唱的屋子里居留下来。起先倒清静了几日,尔后大半个月,一时天冷欲雪,见门前放着红泥小火炉、细白长炭,并几封极美的新茶;一时晨风之中,又闻见似有若无的木头清漆香气,并一阵阵田间地头充满俚俗趣味的谈笑声。这一日天清气寒,日落之后,天幕仍作深红。我正在屋中写字,只听叩叩两声,萧越温雅的声音从半敞的两扇木门后传来:“江师弟,我能进来么?”

    我将手中一笔珍重地写毕,开口道:“请进。”

    萧越推门而入,将手中一个食盒放下,笑道:“广叔他们催了又催,非要我送些糕点给小郎君,实在推托不下,只得上来讨嫌了。他们还说……”说着,自然而然便来到我身边,问道:“……在写什么呢?”

    我也坦然道:“在写一幅字儿。他们还说什么了?”

    萧越眼角一弯,道:“我劝他们莫白费力气,这些鲜花糕饼,如今怕是不合我们江师弟的口味了。他们却说,收不收下,全凭小郎君做主。送与不送,却是他们自己的心意。”

    我忽然有种荒谬之感,只觉他并不止是他,倒似受着另外两个人孤注一掷的期许而来。当下一笑,向门外两名一左一右持剑而立的黑衣人望去:“他们许你四处乱走么?”

    萧越有些无奈地一笑,倒不见消沉,反向我走近了一步。从前见他时,总有些天生的仪仗。如今手脚皆缚有捆魔索,身上穿的也从锦袍换成了囚衣,甚么宗门首徒、世家少主的名头,剥夺得一个不留。他此时此刻,倒显出不一样的风华来,只望着我道:“原本以我犯下的大错,就地格杀也是轻的。只是谢长老他们也算手下容情,说我最后自毁境界,与孟还天余息两败俱伤,终是护持住了一点道心。如今魔境已经悉数荡平,我亦已跌落金丹之境,纵有万一,也再难作恶了。到时一同发落到大荒之地,服刑三四百年,再回中原,终生忏悔赎罪。”

    我听到最后,也不由露出笑容,道:“是么?那就太好了。”

    萧越眼眸发亮,连身上的捆魔索也一闪一闪放出光芒:“你也觉得这样好么?”

    我与他离得极近,让他眼底映照我柔和带笑的面容:“是啊。我已向你父亲提过亲了,等你一出来,就与江雨晴成婚。反正年深寿永,三四百年,也不过一霎眼罢了。我答允了江雨晴,要送她一套漂漂亮亮的喜服。你新郎官的礼服,若无别人做,也可由我这穷光蛋的师弟代工。如今我多的是辰光,再也不怕浪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