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归处
江衍还在洛道时候,无人知晓,另一位宗师已经到了洛阳。 ? 先前,沈周命人将南疆好不容易养起的一池荷花全拔了,当然,也没有找到九窍莲心。坐在窗前感慨一声韶华易逝之外,他将多余的心思全部投入到其他事务中。 ? 拔钉子,追杀叛徒,重建山门,一桩桩,一件件都紧要。 ? 只不过,脑海中时而浮现苏沉那双明亮的双眸。 ? 还有那句意气风发的“你且看着。” ? “愚蠢!”他在心里骂:“看什么?看你几时死?” ? “早说让你别管那群废物,看吧?连护着个人都护不住。” ? 一夜过后,失眠的沈周顶着黑眼圈,咳着血,一个人下了山。 ? 南疆百兽潭,一身紫色苗族服饰、头戴重叠银饰的女子收到通传:“圣女大人,沈周少爷求见!” ? 这边汇报着,那边沈周弱不禁风地咳嗽着进来了:“小姑小姑!人命关天!” ? 石晴珠,南疆圣女,大宗师,意象明月幽昙,擅长操纵植物、控蛊和解毒。 ? 沈周的保命底牌。 ? “这一回,救命之恩,总得有点表示吧?” ? ? ? 江衍夜宿在河边,生了一堆篝火。 ? “你还不动手?”他对着空气说。 ? 一袭劲装白衣的少年抱着剑从林间走出来,他手里捧着一个纸包,离江衍远远的,打开纸包啃饼。 ? “你那是什么招式?意象?”他边吃边问。 ? “域。”江衍回答。 ? 少年倒没有觉得他敷衍,他想了想,又问:“你的‘域’还能用几次?” ? 江衍头也不回:“你猜?” ? 少年:“你身体撑不住了,最多一次!” ? 江衍轻笑。 ? “你把盒子给我,我替你送去。”少年强调:“我说到做到!” ? “你来拿?” ? 少年摇头,又后退几步。 ? 江衍就问:“你小小年纪,求宗师什么事儿?学艺?报恩?报仇?” ? 以往一眼就能看穿的命运线,此时已经渐渐模糊了。 ? 篝火明灭,少年沉默着,转身回到了丛林中。一个时辰后,带着一身血腥气重新出现在河边,离江衍远远的,清洗衣襟上的血渍。 ? “我说到做到!”少年的声音飘散在寂静的夜风中。 ? 江衍闭目小憩,也不知听没听见。 ? ? ? ? 最近的洛阳距离太原尚有三日路程,不管多少人奔赴而来,苏沉身上的毒却提前爆发了。 ? 在第六日,毒入肺腑,胃部刺痛,水米难进。 ? 晚间,疼得辗转难眠,药不管用,点穴截脉才能勉强睡了一个时辰。 ? 第七日,例行跑来找苏沉商量军情的杨尧这才发现苏沉不好了。 ? 只不见一日,苏沉已面色苍白,唇色浅淡,整个人窝在叶凤阳怀里打瞌睡,早失了精神。 ? 可是,那偶一飘来的懒洋洋的‘视线’,却风雅依旧。 ? 杨尧一时梗住:“你····不是一年吗?” ? “差不多吧。”苏沉就笑。 ? “什么差不多!这叫差不多?!!” ? “别吵别吵,”苏沉浅笑:“不许出去吵,知道吗?” ? 杨尧忽然说不出话。 ? “这边事情,等荀珍来了,你们商量便是,这方面,他才是行家。”苏沉想了想,“正好你做个见证,我也算是攒了些产业,还没来得及交代。” ? 身旁二人皆沉默以对。 ? ? ? ? 阳光暖融融的洒在身上,庭前花木繁盛,莺鸟啼鸣,春已深,夏方至。 ? 苏沉惬意地阖眸,细细思量。他道:“十二画舫是迎年一手经营起来的,正该交在她手里。” ? “玄青是一心好好过日子的人,与她一处,也算有个归宿。” ? 他转个脸,又接着说:“山庄与百药堂不可分割,医馆仍旧收容旧人,山庄庄主给谢留白,他····我怕他漂泊江湖。” ? “不敢细想。” ? “至于其他,我在百信钱庄尚存有二十万银,本来挂的就是你的名字。”苏沉仰头‘看’叶凤阳,笑:“你往后或是四处游历,或是开宗立派,总有银钱不趁手的时候。” ? 叶凤阳沉默良久,轻轻“嗯”了一声。 ? 杨尧忽然就觉得泪水差点夺眶而出。 ? 他仰头:“你年纪轻轻····怎至如此?” ? 苏沉随意一笑:“其实早一时晚一时,于我并无不同。况我想做的事,早就做完了。你是沙场宿将,看开些?” ? “他娘的。”杨尧又想哭,又想笑。但他从来不哭,所以此刻只有骂娘。 ? 苏沉笑,笑完又问:“我还有什么没交代清楚的?” ? 叶凤阳将人拢在怀里,扯了披风盖严,良久才问:“你······自己呢?” ? 苏沉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 ? ? “我自己······”苏沉喃喃道:“我无父无母,身无归处。华山冷寂,我···不想去,我······” ? 杨尧再也听不下去,他猛然抓紧苏沉的手:“别说了!你与我结契,入我杨家祠堂!边城不破,世代受边杨家供奉!” ? 苏沉被他逗乐:“你莫不是让我看你娶妻生子,儿孙满堂?不然何来世代供奉?” ? “我不是那意思!”杨尧辩解不清:“我自不会再娶妻!” ? 苏沉忍下笑,安抚道:“我知我知,玩笑话,非是如此。”他说:“谢你一贯护持,我很感激。不过,此处血流盈野,”他叹息着说:“我有些厌了。” ? 叶凤阳于是轻声说:“回山庄吧。” ? 苏沉怔愣。 ? 半生漂泊,竟还算有个归处。 ? 他慢慢眉目舒展开,心满意足:“好。” ? “让我再睡一会儿。”他侧过头去,清浅微弱的呼吸声响起,也不知睡了没睡。 ? ? ? 苏沉这一睡一夜,便再没有醒转的迹象。李大夫来看了一次,无奈摇头。 ? 这蛇头花本来就极难解,中者立毙。苏沉能拖延到如今,既是自己医术高超,又有大宗师真气续命,已是不可想象的。 ? “可有办法再拖延些时日?”叶凤阳问。 ? 李大夫叹息:“到此时,多一日,少一日,不过看他自己。” ? “多活一日,便多一日病痛,也是遭罪。” ? “他能忍疼,多谢。” ? 苏沉可不正是这样的人?不太想活,也不太想死。 ? 能活的时候,挣扎一下活过去;活不了的时候,也不贪恋一时片刻。 ? 送走李大夫,叶凤阳与苏沉额头相抵,低声呢喃:“主上,苏沉,再挺一日可好?” ? “就一日,十二个时辰,明天日落。” ? “明日过后,我们就回山庄。” ? 院子内外静悄悄的,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来。 ? 风过枝叶沙沙响,暮春时节,恰吹来一室花香。 ? 正如苏沉希望的那样。 ? ? ? 再一日清晨,江衍与那同行的白衣少年已经绕过洛阳。 ? 这一路不太平,少年劲装上染满鲜血,擦不去洗不净,留下褐色的污渍。 ? 当一对身披丧衣的老年夫妇出现在道路中间,白衣少年再次隐没了身形。 ? 送葬人,二流顶尖水准,夫妻二人合击可与一流高手正面相抗,不落下风。 ? “我一定会送到!”少年走之前又说。 ? 江衍只当没听见。 ? 那对老夫妇也不去追,和蔼客气:“华山江道长有礼!” ? “二位麻烦让路。” ? “这却是不能,”老妇人道:“前面路不好走,江道长何不将宝物交出,就此回转?” ? 江衍笑:“宝物?” ? “明人不说暗话。”老头子接过话头:“正是那九窍莲心;江道长既为宗师门徒,若有所求何必舍近求远?那叶凤阳曾是天下第一杀手,脾气很是难以捉摸。却不如,将这机会让与我等小人物,也算是结个善缘。” ? “无耻之尤。”江衍冷笑:“你既知道我是谁的门徒,也敢拦我的路?” ? “老身哪敢为难道长?”老夫人笑起一脸皱纹:“您不会指望刚刚那娃娃跑得出去吧?” ? “您可知,这林子里,今日来了多少人?” ? 林中蛇虫惊走,雀鸟高飞,果然是来的人很多。 ? 江衍不理,声音低冷下来,也不肯正眼再看二人。 “让路。”他沉声说。 ? 二人自不肯让。 老夫人见他不肯松口,挥舞着手杖要敲马腿,好教这道士滚落马下。 却不料刚刚抬手,警兆忽生。这二人惯常正是谨慎之人,忽见那蓝光乍现,立刻便高呼急退。 “不好!快退!” 二人自是比那山贼反应敏捷,速度更快,倏忽间已急速退至密林边,却哪里料到,江衍此域一展,竟极其广阔壮大! 之间淡蓝色光幕如同涟漪般蔓延开来,寂静之间,仿佛听见心脏“咚”地跳动,倏忽间,二人已成飞灰! ? 江衍狂喷一口血。 ? 他这一击,玄诡霸道,手段莫测,竟一时间震慑林中众人。 ? 江衍伤势严重,摇摇欲坠,但他脸色惨白,唇角带血,睥睨一笑,竟也十分骇人。 “还有没有人?” ? 虚弱的声音飘散在空中,众人蠢蠢欲动。却无人回应。 ? ? “噗呲。”林中忽然传出一声轻响。 ? 下一刻,刀尖入肉的钝响频繁传出。 ? 江衍闭目感知,林中寂静,几乎无人声。 ? 而在他看不见的密林里,无数翠竹拔地而起,横斜穿插,竟在同一时间刺穿数十人喉咙。 ? 江衍睁开眼。 ? 白衣劲装的少年被人像只小猫崽子一样拎着领子,鹌鹑似的低着头,不敢出声。 ? 拎着他的是个玄衣青年,不知何时已走到他马前,有些面善。 ? 是个宗师。 ? “江三爷。”青年客气道:“浮萍山庄玄青来接应,三爷将东西交给我即可。” ? 说着亮出江衍寄放在百药堂的信物。 ? 江衍松了口气,轻咳着,又咳出一口血。 ? 但他仍然摇头。 ? “抱歉,性命所系,不敢托付。” ? 玄青也不强求,他道:“既然如此,我带您走一段吧。” ? 江衍点头。 ? 下一刻,玄青拎着两个人如大雁般乘风而起,飘过树梢,踏空而去。 ? 只留下一匹疲惫的骏马孤零零地在原地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