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如果有来世
夕阳如血,灿烂余晖映照着整个世界,融融暖光却暖不了小院里任何一个人,蝉鸣声已经渐歇,因此时不时传出的一声抽泣或哭嚎就格外刺耳。 九雀从漫长的迷茫乱梦中惊醒,睁眼见外边一片金灿灿,被梦困住的脑子还未完全清醒,恍然间竟觉得自己还在王府,正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醒来,师兄们该偷笑着看他被师父骂作懒猪,邵厉之也会恰到好处地出现来解围,接着就该商量晚饭该吃什么了...... 睡得太久身体都已僵硬,九雀微微动了下,想换个姿势舒服些,可下身传来的热辣辣的胀痛瞬间将他拉回到残酷的现实中,是了,这里是丞相府,没有师父师兄,没有邵厉之,没有可以吃饱的晚饭......他狠狠咬了一口嘴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缓缓松开。 终于完全醒了。 首先跃入脑海中的,是雪怜最后走进狗笼的背影,九雀悚然一惊,立刻大喊道:“雪怜!雪怜!” 没有回音。 他莫名想到自己刚来这里的那天,在唤了半天同屋人无反应之后,掀开被子看到的,是一具僵硬的尸体。巨大的恐慌攫住他的心脏,他顾不得身上的疼痛,连滚带爬地翻下床,跌跌撞撞越过屏风,扑到雪怜床前。 还好,还好,床上有人。 他颤颤巍巍伸出手探了探雪怜的鼻息,虽微弱,人却实实在在还活着。 虽不知像如今这样苟且活着,究竟还能不能算作一件幸事,可眼前这个人身体还是温暖的,就足以叫九雀感谢上苍庇佑。 “呜......”九雀没忍住呜咽一声,跪在雪怜的床前,轻轻握住他的手,等待雪怜醒来。 身上的疲累让他一点一点滑坐到地上,最后又慢慢靠着床边睡着了,但睡也睡不踏实,一会儿被可怕的鬼怪追赶着索命,一会又在极其黑暗诡异的山洞里兜兜转转怎么也找不到出路,终于大汗淋漓被吓醒,只见雪怜已经睁开了眼睛,正温柔地看着他。 “雪怜......”九雀鼻子一酸,眼泪掉了下来。 两人默然相对,九雀窝在床边半天,腿脚早麻了,见雪怜往里边挪了挪,又拍拍床,示意他上去,便挣扎着站起来,爬到床上挨着雪怜躺下。 “对不起雪怜,对不起,是我没用......”九雀一想到雪怜代替自己走进狗笼的背影,心里就痛得要发疯,恨不能自己当时就死了算了,也免受眼睁睁看着雪怜受苦而自己无能无力的苦楚。 雪怜扯了一角被子,帮九雀将满脸的泪揩干净,又伸手抱了九雀,轻轻拍着他的背,等他情绪稍微稳定了些,才轻声说道:“瑞瑞,不要哭,为你,我是愿意的。” 话虽如此,可稍一想到那条巨犬的模样,雪怜就止不住地战栗起来,吓得九雀立刻坐起身,一连声地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了?” “没有......”雪怜闭眼喘息几口,心脏砰砰砰跳得飞快,若不是拿手捂着胸口,就总感觉这颗心马上要跳出来了。 九雀下床跑去桌前倒了半杯已经凉透的茶水来,慢慢喂给雪怜喝下去,见雪怜稍好了些,便问道:“我见桌上罩着晚饭呢,要不要吃一口?” 哪里会有胃口? 饭吃不下,白日里睡得太多了这会儿也睡不着,九雀便拖了被子,卷成一个长卷,靠着床头放好,又将雪怜扶起来,让他靠着被子卷坐着,弄好了他也爬上床去,与雪怜靠在一处说话。 他原本还怕雪怜经此噩梦会崩溃垮掉,这时见他还能正常与自己说话,一直揪着的心才悄悄放下来点。而前一晚遇见的邵景成,他一点也不敢告诉雪怜这就是当今皇帝,身为最底层的百姓,本身已遭受诸多磨难不公,倘若还叫他知道最大的掌权者是这个模样,真不敢想象他会是怎么样的震惊绝望。 “雪怜,是我误了事,我原本......我昨日原本是要告诉你,我有办法逃出去了,没成想......”九雀说了一半,探头往外边看了看,又下去将房门掩了,才接着说:“我师父曾教我们一招,叫做假死的,我本已打算用了,柳正青也答应将我的尸体带出去,只要我出去了,就一定有法子将你救出去的。” 雪怜不会武功,对江湖事也一知半解的,因此听到“假死”一说,甚为好奇,只是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对,便问道:“你刚进来那会儿,为何不用?那样不就不必受这许多苦了?” “我何尝没想过。”九雀苦笑一声,“我进来当日,就想着找机会用,可没想到,打听出来他们是将死人埋在这府里的井中。” 叹了口气,又懊恼道:“我不该犹豫的,若前几日就用这法子逃出去,就不会......” 雪怜拍拍他的后背,也默然不语,但心思转得飞快,他本就不笨,这会儿听九雀说不该犹豫,而柳正青那边又已答应了他的请求,看上去已是胜券在握的事情,为何犹豫?那只能是,这法子太过凶险。 “我明日去找柳正青,雪怜,你再等等我,好不好?” “瑞瑞......”雪怜咬了咬唇,疑惑道:“那柳正青既然能答应带你的尸体出去,为何不答应直接带你走?还要多此一举?” 九雀点了点他的鼻头,解释道:“这儿死了人都要验过好几遍才会抬出去处理,倘若被人发现他私下将活人弄出去了,怪罪下来怎么办?他将柳家和他弟弟看得比什么都重,万不可能为了我让柳家陷入险境。” 真是人在世上,都被看不见的绳索捆着,哪能万事依着自己心意来?想着前段时间自己还在劝九雀说人人都有不得已的时候,雪怜只觉得自己还是太过天真了。 见他发愣,九雀以为他困了,忙拉开被子叫雪怜躺下休息,雪怜也依着他乖乖躺进被子里,又拉了九雀的手,认真问道:“瑞瑞,你跟我说实话,假死什么的,你是不是诓我的?” “当然没有!”九雀急道:“是真的!”说着又跟雪怜解释了一通什么封住穴道,闭气之类的,雪怜听得云里雾里,只是听九雀说到时候就会和死人一模一样,没有脉搏,没有心跳,一颗心就吓得乱蹦。 “睡会儿吧?” 雪怜点了点头,拉着九雀的手慢慢闭上眼睛,可眼前不断晃过的,是大狗尖利的牙齿,猩红的舌头,是笼子外哄笑的兴奋的一张张丑脸......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捏紧了九雀的手,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不安,身边微微动了几下,接着,就被九雀抱进了怀里,像安抚小孩子一样,轻轻抚着他的头发。 身体仍是止不住颤抖,九雀将额头抵在雪怜额头上,低声哄道:“别怕,雪怜,别怕,我在这里......” 如此折腾了大半夜,待夜风微凉时,雪怜总算是平静下来,虽然还是皱着眉,却勉强入睡了。九雀极轻柔地将胳膊抽出来,半边身子早已被压得麻痹,他有些出神地看着帐顶,似乎在明了自己该做什么之后,反而没有那么害怕了,如今最担心的,也只有雪怜。 九雀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迷迷糊糊睡着的,身体已经疲累到极致,精神也早就绷得不能再紧,连续不断的混沌迷梦让他在察觉到身边的动静时都不能很快清醒过来,似乎听见雪怜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想跟着一起爬起来,雪怜便笑,说去撒尿,马上就回来,自己便又迷迷瞪瞪睡了过去...... 直到...... 直到外面轰然闹腾起来。 尖叫,哭泣,有人疯了一样笑,有人冲进来,也没管他是不是还睡着,就将他拖下床,拖到了院子里,银兰掐着他的手臂,在他耳边大喊什么,他有些怔然,看着银兰满脸的泪,脑子还有些转不过来。 “你怎么没看着他?!” 他? 是谁? 雪怜吗? 对了,雪怜去哪里了? 透过人群,九雀看见铺在地上的白色衣角。沾了斑斑点点的红色,像是雪地里怒放的红梅。 雪怜静静躺在地上,半边身子已被染红。 九雀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扯开银兰的手,慢慢爬了过去。 “你们不是最要好吗?为什么不看住他?” 银兰还在哭喊,九雀跪在雪怜跟前,他的美丽的雪怜,脸上凝固着最后的表情,是一个微微的笑意。 九雀突然就想起来自己迷蒙中听见的雪怜说的话。 他说,“瑞瑞,我想从头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