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像啊,真的像,这世上居然会有和他长相如此相似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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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天恩五年,北齐元帝拓跋烽旧伤复发,不治,殒于大慈宫。 太子拓跋彦即位,称敬帝,尊先帝遗孀元景皇后为太后。 元帝拓跋烽的灵柩在北齐的王宫已盘桓三月,用再多冰,宫人们仍然能闻到尸骨腐烂的味道。 按北齐旧制,帝王棺椁停灵一月便要葬入陵寝,可没人敢劝太后一句。这位年轻的太后三次自戕而不得,如今看上去仿佛游荡在人间的孤魂野鬼,别说看他一眼,和他说一句话,哪怕只是靠近他身边,宫人们都吓得大气不敢喘一下。 十二岁的新帝忍无可忍,提剑闯入佛堂。 抱膝蜷缩在巨大而冰冷的灵柩边的太后仿佛一抹沉默的阴影。 元帝二十称帝,封这位比自己年长三岁的汉人女子为后,共治天下,如今也不过五年。太后生得美艳,着冕服时宛如迎风招摇的牡丹花,如今一身黑纱孝衣,把那张脸衬得比寒冬时节天上降下来的雪还苍白。 敬帝一顿,不由自主地缓了语气,说:“父皇在天有灵,也不愿见您如此伤心,母后,您就放手,让父皇安心地走吧!” 见太后不为所动,少年皇帝紧咬牙关,大声道:“来人啊!把先帝的棺椁拉出去!送到宁陵安葬!” 太后和元帝是少年夫妻,元帝称帝后把手中半数权力交予太后,北齐上下,谁敢说太后一句不是,遑论逆他旨意。可如今的君王已不是元帝,而是敬帝,宫人侍卫又怎敢不听他的命令?一时间,众人进退维谷,不知如何行事方能保全自身。 敬帝怒喝:“你们都没长耳朵?我说把先帝的棺椁拉出去!” 太后扶着元帝的灵柩,慢吞吞、颤巍巍地站起来。 他已多日未进水米,整个人枯槁如落下枝头的树叶,露出纱衣的手腕白得吓人,也细得吓人,让人疑心,他竟然还活着,还能站起身。他惨白的、细长的手指抚摸着玄色棺木,仿佛在触碰自己心爱的情人。 敬帝大步走上前,抓住太后手臂,劝道:“母后,父皇走了这么多天,您再难过,也该清醒了!” 他自认仁至义尽。 元景皇后不是他的生母。 北齐皇室沿袭了草原部落帝王氏族去母留子的恶俗,儿子封为太子的那天,就是母亲丢掉性命的那天。他的生母只是一个低贱的奴隶,在生下他的那天便死于非命,他很清楚,不管是他,还是他的母亲,都不过是元帝和景后之间爱情的牺牲品。 他不想念自己从未见过的母亲,也不恨操纵他们命运的帝后,可如今,他是北齐的皇帝。 他朝侍卫们使个眼色,示意他们不要愣着,趁此机会把先帝的灵柩抬出王宫。 宫人侍卫们战战兢兢地凑上前去。 “啪!!!” 众人愣住。 太后不知何时从小皇帝手中抽出手臂,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 这是多么沉重的一掌,在场的宫人侍卫们恨不得肋生双翼飞出大慈宫——这可是北齐的皇帝啊!就算他还年幼,就算如今宫中大权还掌握在太后手中,可他毕竟是天下的君王,是他们的主人,如今居然在他们面前出丑,想也知道,这个狠戾孤绝的小皇帝不会放过他们。 众人跪伏在地,吓得浑身发抖。 敬帝怔怔地摸着自己发烫的脸,执剑的手紧紧地攥住剑柄,手指指节泛起阴森的白。 太后连日来滴水未进,如今已是强弩之末,怒火攻心之下,居然晕厥过去。 太后醒来时已是一日夜后。 宫人芦荻跪在太后榻下,头深深地埋在地上。 太后极缓、极慢地眨了眨眼,眼角一滴泪水滚落,沁入枕中,消失不见。 “他……”太后的嗓音干涩得几乎渗出血来,“他走了?” 芦荻知道“他”是谁。 不是耀武扬威的小皇帝,而是英年早逝的北齐元帝,那个少年时便向满天神佛起誓要迎娶他、让他做皇后的男人……不过五年,“皇后”就变成了“太后”,只怕连天上最残忍的神只都要为之负罪。 芦荻不敢抬头,用自己最压抑的声音道:“陛下亲自送先帝入葬宁陵。” 久久的沉寂。 芦荻的脑袋沉得快要从肩膀上滚下来的刹那,终于听见太后的声音:“也不知道,他冷不冷。” 没人知道元帝冷不冷。 但世人都知道敬帝野心昭昭。 这位少年皇帝成长于元帝、景后共治天下的北齐,从出生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只不过是这二人手中的一枚棋子,如今棋子终于能左右棋局,当然不愿意再做一个任人操控的傀儡。他要这个惊魂未定的天下真真正正变成他的天下,不管是日月星辰,还是黎民百姓,都要按照他的心意运转。 小皇帝要亲政。 朝堂之上的权臣、宫廷之中的大宦都是阻碍,可拦在他面前的最大的阻碍是他的“母后”,元景太后。这个女人一贯工于心计,喜弄权势,元帝还在世时,北齐的军政大权少说也有一半在他手中,如今元帝不在了,居然还有那么多大臣、那么多宦官惟他的命令是从。 小皇帝忍了一年。 再也忍不住了。 他命心腹上奏,弹劾太后擅权弄事,秽乱宫闱,不堪为天下女子表率,要他放权于君,退守深宫,或者,去宁陵为先帝守陵。 这一年,王宫俨然已变成太后宠幸面首的娼馆,北齐都城丰都之内,谁人不知太后性淫?只要长相形貌入了他的眼,不管是王公大臣府上的公子哥儿,还是出身寒微的少年才俊,都会变成他的入幕之宾,变成北齐皇宫人尽皆知的太后佞幸。 成何体统! 敬帝剑锋指向太后,朝堂之上,从者甚众。 一朝天子一朝臣,元帝的时代已然落幕,他的皇后既不为敬帝所重,背后又没有世家大族撑腰,何德何能,居然把持着能让北齐风云翻覆的权柄?他的时代将随先帝的灵柩一起消失在丰都,他的党羽也将和他一起变成长河中不值一提的沧海一粟。 太后不以为意。 舆论甚嚣尘上,他不在乎,敬帝用莫须有的罪名夺他的权,他也不在乎。仿佛权力对他来说,不过是漂浮在空中的一粒尘埃,他所在意的,唯有纵情声色,享受人间极乐。 敬帝喜出望外,真的以为自己能将大权收于掌中,他还大发慈悲地对身边人说,将来太后失势,他不会真的把他赶去宁陵,只要太后收敛心性,不再行悖逆淫乱之举,那他还会尊他为太后,将他奉养于王宫之中,给他善终。 敬帝的喜悦没能维持太久。 因为他发现,和从前相比,现在他手中的权力看似更多,可实际上,他成了王座上的傀儡,朝臣们捧着他、哄着他,却不肯真正遵从他的命令,他活在鲜花锦簇的美梦之中,演着一场无人相和的冗长的戏。 敬帝把自己关在宫中一天一夜。 出来后,去大慈宫给太后请安,跪在太后面前,哭着求他原谅自己的年少气盛。 小皇帝的哭声回荡在空落落的宫室之中。 芦荻用余光去看太后脸色。 太后可真好看啊,脸比南边的白瓷还白,眉如远山,不画而黛,一双顾盼生辉的桃花眼自先帝崩后沉如晦暗无光的夜穹,看人时只让人觉得鬼气森森,又忍不住沉溺其间,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道理……太后眉梢都没动一下,沉沉地看着跪伏在地上的北齐皇帝,其中寒意,令人心惊。 他连忙敛回目光。 敬帝哀切地道:“母后,儿子知错了,您饶了儿子这一回吧……看在父皇的份儿上。” 这是他的杀手锏。 他是元帝唯一的儿子,除了他,谁还能继承北齐帝位?他还未娶妻,也未纳妾,没有女人能怀上他的孩子,只要他没有儿子,那北齐的皇帝只能是他。他不信太后会违逆元帝的意思,把他赶下皇位。 太后拖曳着长长的衣摆走下阶陛,俯身抓着小皇帝的头发扯起他的脑袋。 “你父皇知道你要把我送去宁陵么?” 太后的声音沙哑又低沉,仿佛让烟熏过,听得敬帝又别扭、又害怕。 敬帝连忙道:“这绝非儿子本意,是外人意图挑拨儿子与母后的关系,等儿子查出究竟,一定要他们的命!母后,母后,儿子绝无贰心,儿子往后一定谨言慎行,不给他们离间我们母子的机会。” 他挤出来的眼泪打湿了太后的手。 二十九岁的太后垂眸冷淡地凝望着这个满脸都是泪水的养子,在这张脸上,他隐隐能看出拓跋烽的痕迹。十三岁的拓跋烽可比拓跋彦有骨气多了,纵使孤身一人亡命天涯,也未曾跪在仇敌面前做出如此丑态。 拓跋彦居然是他的儿子,拓跋彦也配做他的儿子。 太后抓着小皇帝头发的手松开了。 他背过身,叹道:“百年后,谁都是一抔黄土,我是,你也是。” 拓跋彦一愣。 太后幽幽地道:“拓跋烽……你别让世人因你耻笑他,我更无所求了。” 拓跋彦牙关紧咬,几乎渗出血来,可硬是挤出一个笑,说:“儿子知道。往后,母后也在儿子身边提点着,儿子犯了错,母后尽管打骂,只求您别不理会儿子,那儿子真要以死明志了。” 他把姿态放得多低啊。 只听他的话,谁能想到他居然是北齐的皇帝。 他满心都是屈辱,跪在地上,抬起头,看见元景太后的背影。这个女人也不知给死去的元帝下了什么蛊,居然把他迷得五迷三道,给他这么大的权力。他暗暗下定决心,将来不管他的皇后是什么出身,他都不要给她权力,她一生一世都只能依附他。 太后走过偌大的宫室,着黑纱的身影渐渐地隐没在长长的回廊之中,宛如一抹冰冷的游魂,落入无边地狱。 拓跋烽从地上爬起来,拂袖离开大慈宫。 他心中唯有愤恨、屈辱、怒火。 好啊,好啊,他是天下最没用的君王,只有跪在女人脚下方能苟且偷生,他在王位之上高高坐着,四肢却绑着天下人都看得见的绳索,他不过是个摆设,是个傀儡。世人不会因为他耻笑元帝,因为最荒唐的君王正是他的父皇,他把拓跋氏的天下交到了一个汉人、一个女人手中,而把自己的儿子变成了在这个女人手中苟延残喘的笑话。 他不会认命的。 元帝铸下的大错,他来纠正,元帝放弃的权力,他来掌控,他绝对、绝对、绝对不要当女人手中的一条狗。 芦荻担忧地望着敬帝怒冲冲离去的背影——小皇帝的手还抓着杀人的利剑呢!想也知道,他的剑究竟想砍到何人颈上。 太后不在意。 他仍纵情声色。 丰都姿容伟丽的青年才俊对太后的宫庭趋之若鹜,那可是北齐最有权势的女人啊!只要得了他的青眼,何愁不能青云直上?何愁不能光耀门楣?连皇帝都不敢违逆太后的旨意,谁又能拦住他们向上的通途? 太后宠幸的人多了,人们也渐渐发觉这些“佞幸”的相同之处:他们的长相,和英年早逝的元帝,多有相似。 这个生着和元帝如出一辙的眼睛,那个长着和元帝一般无二的鼻子,这个笑起来轮廓和元帝神似,那个绷着脸又仿佛元帝再世…… 这让朝野上下,所有人都为之慨叹。 可惜啊,多么可惜,天纵英才的元帝陛下居然二十五岁就离开了人世。 大慈宫内,乐声绕梁,回荡不休。 殿下剑舞不停。 献剑舞的高大少年是北燕人。 北燕为北齐所灭,元帝拓跋烽在世时善待北燕皇族,封赏甚重。而这个少年正是北燕皇族,夏侯烈。作为北燕遗族,他只有表面上的荣光,在丰都的日日夜夜都不得不谨言慎行,看人眼色。他来献剑舞,心不甘情不愿,又不得不为之。 太后着迷地望着他的脸。 像啊,真的像,这世上居然会有和他长相如此相似的人…… 当然像。 太后喜欢和元帝容貌相似的男人,这在丰都已不是秘密,王公大臣们私下总把此事拿出来做谈资。真不知太后究竟是真痴情还是假做戏,元帝的尸骨可还没冷下去呢,他就这么放浪形骸,元帝九泉之下,想来连眼睛都阖不上吧! 北燕皇室的太原王却从中发觉了飞黄腾达的契机——他的侄儿,和元帝至少有七分相像! 这也许是天下最大的巧合。 五年前,北燕覆灭,在拓跋烽的宽待之下,北燕皇族尽皆迁居丰都,在北齐的都城开始了奢靡却没有尊严的生活。当年元帝还亲自接见了他们,太原王夏侯婴清清楚楚地记得元帝的那张脸,一瞬都未曾忘怀。这些年来,他借酒消愁,恨自己不能推翻北齐恢复国祚——苍天有眼啊!拓跋烽二十五岁就死在了王位上!他到处活动,试图挤进北齐的权力中枢,在动荡的局势下掌控权力,然而万金散去也不可得,正在此时,他听到了王公们的窃窃私语,又看到了自己侄儿的脸,他知道,他的机会来啦! 他把夏侯烈送到了太后身边。 夏侯烈年十七,放在过去,早已大婚,但迁入丰都之后,北燕皇室由他的叔父夏侯婴掌管,夏侯婴在政治上或许没有眼光,但通晓人情世故,知道侄儿这张少年英俊的脸能为他带来多大好处,要把他待价而沽,迟迟不肯为他定亲。他终于把夏侯烈卖出了一个难以想象的好价钱!这天下,难道还有比北齐的太后更大方的买家吗? 太后喃喃道:“阿恤……” 阿恤,阿恤。 拓跋烽的脸渐渐和阶陛下夏侯烈的脸重合在一处,他仿佛又看见了多年前那个一身狼藉、但眉眼间仍不改骄傲的少年,那时候的阿恤真年轻啊,挑起眉毛朝他笑时充斥着鲜活的生命力,击溃了他,让他无处可藏。 太后抚上自己的心,那儿还在跳,一下又一下。 夏侯烈的剑舞已近终章。 笙箫管笛的靡靡之音也压不住他剑中的杀意。 夏侯烈不去看太后,也不去看乐官,他心中唯有屈辱,可他别无选择。他的剑是杀人的剑,不是谄媚的剑,他不在乎荣华富贵,不在乎权力欲望,但他的宗族、他的血亲在乎,他也不过是他们手中的一把剑,一把随时能丢出去换金银、换权力的剑。 他感到愤恨。 剑势更厉。 大慈宫内,宫人侍卫们脸色都变了:这哪是剑舞,再这么下去,都要变成刺驾了!这北燕的亡国奴也敢在北齐太后面前嚣张,难道真不知道自己的锦衣玉食都是太后的恩赐么?真是大胆的刁奴,把他们夏侯一族尽皆诛灭都不为过! 侍卫们已拔出剑来,只要太后授意,那他们就要立时上前,把夏侯烈乱刀砍死。 太后眼睛一眨不眨。 曲终,夏侯烈克制住内心的恨,停下来,把手中的剑扔到远处,抬头看向太后,这个掌控着北齐权势和夏侯一族命运的女人。这不是他第一次入宫,也不是他第一次面圣,可时移势易,现在,一切都已不同。 他迎上太后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