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书屋 - 耽美小说 - 太后在线阅读 - 第三章 你为什么要拿走我的名字?|他们感情一定很好。

第三章 你为什么要拿走我的名字?|他们感情一定很好。

    第三章

    十三年前,王庭。

    西北吹来的寒风仿佛凶猛咆哮的野兽,吹过帐上悬挂的车轮,这是逐水草而居的匈奴人不可或缺的工具,季节更替之时,这些木制的车轮可以帮助整个部落以最快的速度迁徙。狂风在帐外盘桓,让篝火的火焰都变得孱弱,但剥下来的兽皮硝制而成的帐篷挡住了狂风和寒冷,燃烧着的炉火让帐内温暖如春。

    拓跋烽看着长几上的字,少年说,这是“拓跋烽”。

    他拧着眉头道:“这么多道,谁学得会?”

    少年似有得意,说:“我啊,我学得会。”

    拓跋烽点点自己的名字,不满道:“你知道我的名字,可我还不知道你的呢。难道这就是你们汉人的规矩?”

    少年听了,显得有些为难。

    他虽然住在王庭,可身份实在特殊。阿苏大单于厌恶南夏人,厌恶他们的礼仪、文化、规矩,可是在统治偌大的草原时又离不开他们的计谋和韬略,所以不得不把他的父亲留在王庭,可又不肯给他官职或者封赏,王庭中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父亲是阿苏单于不可或缺的谋士,可没人真正尊敬他,他们认为他的父亲是南夏的叛徒。

    也许拓跋烽也会这么想。

    少年攥着毛笔,轻声道:“我叫景皎皎。”

    他不怕拓跋烽笑话他的名字,因为他知道拓跋烽根本不明白“皎皎”的意思。

    拓跋烽指了指宣纸上自己名字旁的空白,说:“写在这,我想看你的名字怎么写。”

    景皎皎真的一笔一画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在王庭中,很少有人在意他的姓名,人们只称他作“景大人的小子”,“景大人”听上去尊敬,其实是蔑称,不管谁来叫都充满讽刺,连阿苏单于都这么叫,叫他父亲“景大人”,更没人在意他。因为他和王庭中十六岁的少年们不一样,他们不是在摔跤,就是在射箭,或者骑马,没人理会一个成天只知道闷着头看那些拐七拐八的弯弯字的怪胎。

    写完了,他把毛笔放回桌上,献宝似的推推宣纸,让拓跋烽看,“这是你的名字,这是我的名字,你看,都是三个字。”

    他的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点过两个人的名字,告诉拓跋烽这些字怎么念。

    拓跋烽的目光却没有看字,而是盯着他的手指。

    屏风上一闪而过的白得晃眼的手又浮现在他脑海之中,他看着墨字上景皎皎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把自己的手也放在宣纸上,放在少年手边。他虽然只有十三岁,但从小就射箭、练武,还要干活儿,手很黑,也很粗糙,虎口和几根手指的指节处还生着厚厚的茧子,平日不觉得,现在放在景皎皎旁边,对比之下,简直惨不忍睹。

    景皎皎愣了一下,说:“你的手,怎么这么多冻疮?”

    拓跋烽动动手指,不以为然道:“天冷,当然会生冻疮。”

    景皎皎把自己的手从宣纸上收回来,觉得有些羞耻。拓跋烽是拓跋部落单于的儿子,手都这副模样,相形之下,他简直活得不知好歹。可是,他不喜欢骑马,也不喜欢射箭,更不喜欢摔跤——没人会让他一起做那些,他父亲也不允许。

    他攥紧自己的手,不想让拓跋烽看见。

    拓跋烽不知道他想这么多,从靴中抽出一柄锋利的匕首,把那张宣纸一分为二,把写着“景皎皎”三个字的那一半折起来放到自己胸前的衣裳下,说:“我要在这待一个月,谁都不认识,你没事做,就教我读书吧,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我阿爹这么喜欢南夏的东西。”

    景皎皎睁大眼睛看着他,问:“你为什么要拿走我的名字?”

    拓跋烽隔着衣裳拍拍那半张纸,不以为意道:“哦,我想拿我的,拿错了。没事,以后你教了我,我就不会认错了。”

    景皎皎傻傻地看着桌上自己写的“拓跋烽”三个字。

    这时,帐篷的门帘被从外面掀开,一个瘦高的男人走进来,看见帐中的拓跋烽,愣了一下。这人正是景皎皎的父亲景至丞,大单于阿苏身边既不受信任又无法抛弃的谋士。他是南夏人,在北燕为官,为匈奴所掳,在阿苏单于身边效力,半生跌宕,受尽折磨,不过四十出头,头发已花白。

    拓跋烽“腾”的一下站起来。

    景至丞认出拓跋烽,脸色微变,又挤出一个笑,说:“拓跋王子为何在此处?”

    拓跋烽眼都不眨,说:“昆仑神的旨意,让我遇见你的儿子,我们聊得来,一定能做一生的好兄弟。”

    景皎皎:“……”

    景至丞脸色稍缓,点点头,语气温和地道:“你阿爹在找你。”

    拓跋烽看看他,再看看景皎皎,对他道:“我明天来找你读书,你记得等我。”

    他带着景皎皎的名字走了。

    景至丞在长几的另一边坐下,给自己倒茶,看见宣纸上拓跋烽三个字,脸色有些阴沉。拓跋业和拓跋烽父子面见大单于时他也在旁边,看得出拓跋业对南夏、对中原人的好感,拓跋业也是匈奴人中少有的发自内心地尊重他的部落首领,言谈之间,显得很欣赏他对大单于提出的一些建议。

    可是……

    景至丞攥着盛茶的碗,问:“你和他都聊什么了?”

    景皎皎不想说,又不得不说:“他问我他的名字怎么写,告诉我他也想读书,想知道他父亲为什么那么喜欢南夏。”

    景至丞的脸色更难看,长吁短叹一会儿,吩咐道:“他来找你,你固然不能拒绝,可也不要什么话都和他说。我知道你在此处交不到朋友,可你更不能把谁都当朋友。”

    他压低声音,说:“我们不会永远留在这,爹一定会带你回南夏,到时候,不管你想和谁一起谈诗词、聊歌赋,都行。以你的才学,一定能在南夏结交无数文人墨客,为朝廷效力、加官晋爵也指日可待。”

    景皎皎沉默地收起长几上让溅出来的茶水打湿的宣纸。

    这些话,父亲说过不知多少次,要离开草原,要离开王庭,要离开匈奴,要回到北燕,要回到南夏,要回到中原。他听了太多、太多次,现在已做不出期盼的神情了。他知道父亲身在匈奴很痛苦,但更知道他的本质不过是一个懦夫,他没有那么深的谋略,他的无能才是他痛苦的最终来源。

    景皎皎把宣纸夹在自己的书里。

    曾经的北燕皇后兰氏含泪道:“我的孩子,你受苦了。”

    夏侯烈挤出一个笑,说:“不过是献剑舞,有什么苦的。”

    母子二人心知肚明,“剑舞”的真正含义究竟是什么,可谁都不忍说出口。这世上怎么可能还有比这更残忍的事,可他们又有什么选择。太原王府的宴饮和喧嚣仿佛离他们很远,可刺耳的声音萦绕不去。夏侯婴才不在乎当下的热闹从何而来,他只觉得自己的谋略天下无双,这些在他府上、和他觥筹交错的王公大臣们让他多年来积聚的郁气终于一扫而空,他已然能看见自己在丰都处处都是朋友的将来了。

    夏侯婴知道侄儿终于回府,让人叫他过去。

    兰氏惶惶地道:“这……”

    夏侯烈道:“只是去饮酒,阿娘不用担心。”

    是去饮酒,又不只是饮酒。

    夏侯婴得意洋洋地和宾客们炫耀夏侯烈的脸蛋儿。

    夏侯烈面无表情地坐在一边,一杯一杯地饮酒。

    他的叔父居然感觉不到屈辱么?这难道是什么光彩的事么?他难道不知道众人看他的目光中有多少讽刺、多少不屑、多少嘲弄?他坐在那儿,不知有多少人想和他打趣,开他的玩笑,这些人想从他身上刺探些什么?他是怎么和太后上的床?太后允诺了他什么高官厚禄?又或者,想问问他以色侍人是什么滋味?被自己的亲叔叔送上灭亡自己国家的北齐的太后的床有多荒诞?

    他一杯、一杯、一杯,不停地灌自己的酒。

    他想把自己灌醉,他也成功了。

    昏睡过去之前,他看到的最后一幕,是太原王面红耳赤又趾高气扬的脸。看见他脸上的笑意的那一刹那,夏侯烈想起在宫中时太后说的那句话,“那你为什么不杀了他呢?”,为什么呢?夏侯婴是他的叔父,可何尝把他当成自己的侄儿呢?这世上怎么会有把自己的侄儿送到别人床上的叔父?……他不愿再想,放任自己昏睡,再想下去,他是不是也要变成一个怪物了。

    夏侯烈醒来时头痛欲裂。

    这是他第一次醉酒。

    他撑着手臂坐起来。

    他的妹妹灵灵撑着下巴坐在床边看着他,见状嫌弃道:“你可醒啦!一身酒气,真难闻!”

    灵灵才七岁。

    夏侯烈揉揉她的小脑袋,说:“对不起,哥哥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灵灵眨眨眼睛,摇头晃脑道:“这话你也就骗骗小孩子,我一点儿都不信。你看叔叔,每次都答应我以后不喝酒啦,可每天都喝,你和叔叔一样,都只会敷衍我。”

    夏侯烈心一沉。

    夏侯婴正对着太后赏赐的骏马看个不停,赞不绝口:“好马!好马!这哪是马啊,这简直是神马!不知骑上去是什么滋味!哎,当年在北燕,本王都没骑过这么好的马!”

    他使劲儿拍拍夏侯烈的肩膀,说:“你看,太后多器重你,连这么宝贝的马匹都赐给你了,你可不能让太后失望啊。阿烈,叔父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可你又不吃亏,叔父也不会让你吃亏,嗯?”

    夏侯烈咬着牙,只能道:“嗯。”

    夏侯婴眉飞色舞道:“我听说连小皇帝都想要这匹马呢,现在归了你,真痛快,哈哈哈!你给这马起名没?没起的话叔叔给你起一个!保准如雷贯耳,让人听了就知道它是一匹好马!”

    没有。

    但夏侯烈更不想让他给自己的马起名字。

    他抚摸马头,看着它那双神采奕奕的大眼睛,想了想,说:“惊鸿。”

    夏侯婴哈哈大笑:“好名字!好名字!果然不同寻常,如雷贯耳!哈哈哈哈哈哈哈!!!”

    夏侯烈:“……”

    夏侯婴不止因太后赏赐的马高兴,更因太后赐予的在丰都骑马的权力高兴,这是多么隆重的恩宠啊!除了他的侄儿,谁还能在丰都骑马?无非也就几个王公、几个权臣。只一夜就如此,那将来不知道还会有多少赏赐,真是令人向往啊!

    “阿烈,叔叔说过什么,你这张脸不会白长的,哈哈哈哈哈!我夏侯一氏的血脉怎么可能平庸?苍天有眼啊!苍天有眼!大哥,你看见了么,你看见我是怎么带着夏侯氏重振旗鼓的了么?……”

    夏侯烈只觉得毛骨悚然。

    北燕皇室的小王子如今也成了太后的入幕之宾,还是太后最疼爱的、捧在手心上的宝贝,这件事眨眼之间就传遍了整个丰都,不管是王公大臣还是贩夫走卒都对此津津乐道。说来也奇怪,当年太后和先帝伉俪情深,琴瑟和鸣,如今先帝才走了一年多,太后怎么就变得这么放浪?

    如果这个放浪的女人是一个寻常的寡妇,那街头巷尾不知道会有多少难以入耳的闲言碎语,她更不知道要遇到多少难以告人的麻烦。可当这个女人是北齐最有权势的太后时,人们不敢去辱骂他,说你这样做是不守妇道的,是要遭天谴的。恰恰相反,人们开始挑剔太后曾经宠幸过的那些男人们。

    如今,太后喜欢和先帝长相相似的男人这件事已经不是秘密,生活在丰都的百姓们多多少少都听到过流言蜚语。这个世界上没有一堵不透风的墙,就算是权力的中心发生的事情,一些微妙的风向,也早晚会变成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不知道有多少王子做了我们太后的面首了,只怕从那些人里边一抓一半都得是什么王子。”

    “王子算什么,什么时候把南夏的太子睡了才叫本事呢!”

    “乌鸦嘴!真的睡了还不得打仗啊!”

    “也是,还是睡咱们北齐的男人好。不是我自夸,谁不知道咱北齐男儿高挑健壮、姿容伟丽?南夏男人又矮又弱,怎么比得上?”

    “哈哈哈哈,说的是,那玩意儿也小,用不上啊!”

    “太后可是见过大世面的,先帝也小不了啊,这世间谁又比得上先帝?”

    “谁说不是,不然为啥那些太后宠幸过的男人一出宫就啥都不说了?”

    “我看是知道自己没用,心虚了!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

    夏侯烈成了这场舆论风暴的中心。

    北燕皇族迁居丰都已有六年,在这漫长的六年时光中,他们享受着北齐的皇帝赐予的荣华富贵,可终究不过是寄人篱下的提线木偶。真正的权贵不屑于和他们结交,在这个政治动荡的年代,谁知道他们是不是想推翻北齐的统治,再次变成这天下的主人?他们拥有当年从皇宫中带出来的金山银山,无数珍宝,也不能让这些人看他们一眼。

    可现在一切都已不同了。

    太后的青睐对这个落败的皇族来说无异于翻身的良机。

    太原王夏侯婴如同一只发了疯的野狗在丰都上蹿下跳,借着侄儿受到的宠幸遍交宾朋,他才不在乎为什么过去对自己不屑一顾的人现在愿意和他来往,更不在乎这些人是不是打心眼里敬重他、看得起他,他只知道这是他必须要抓住的机遇,这样的机遇可不是时时刻刻都有,稍纵即逝。

    夏侯烈如鲠在喉。

    太后有了他,便不再理会别的男人,只召他入宫,让他做伴。

    比起宫外的风风雨雨,夏侯烈惊讶地发现,在王宫中的时间还太平些,起码在这儿没有那么多只手对着他指指点点,没有那么多人背着他窃窃私语,他更不用为自己的叔父惹出的乱子变成众人眼中的笑话。而且,太后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样,召他入宫并不是……或者并不只是为了“宠幸”他,最起码,除了太原王把他送进宫中献剑舞的那一晚,太后还没有对他做什么。

    太后喜欢盯着他的脸看,一看就是一个时辰。

    他知道,太后在看谁。

    沉默的时间太久,他也忍不住去想先帝。

    已逝的元帝是一个天纵英才的人物,就算他们站在敌对的阵营上,就算他的国家葬送于元帝手中,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那是一个二十岁就能统一北方、称帝称王的男人,若非英年早逝,只怕能灭掉南夏,把南夏的疆土也收入掌中。据说元帝的死讯传到南夏时,南夏朝野上下都大肆庆贺,认为这是上天对南夏的护佑。

    如果元帝没死,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的目光掠过太后痴迷的神情。

    他在想什么?

    想先帝还在世时他们一起经历过的风风雨雨?想眼前这个北燕遗族和先帝有多大的差距?想这个世上还有没有比他更像先帝的男人?……听说先帝死后,这位权倾朝野如今又放荡淫靡的太后三次试图自尽,都没有成功——他们感情一定很好,夏侯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