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风如拔山
风如拔山,松摇竹撼,吹云碍日。 驽箭离弦,贯轴的马车辐条乍然崩离,摇晃的车舆轰然前倾去。 直至车轭脱开马身,斜插入地,晃荡似坠的车厢才斜支着停顿住。 萧其琛心焦火燎地挟抱着还裹在云裘里的叶淮安,两人挤身在厢栏的夹角间。 伏暑天的热潮滚滚,鼻息间尽是拨不开的浓重血气。 萧其琛侧耳贴在厢面上,躁乱昏头的车马四散奔藏,箭簇嘶嘶破风的声响却渐弱了。 “徐殷,命羽林抓活口!”萧其琛怒目睁眉地拍案气指,心焦发急地将咳血的叶淮安横抱在怀里,揭帘欲走,“淮安,别怕,我带你回去。” “你快走!……嗯呃——”叶淮安整片右肩都浇浸得血漉漉的,凉透的赤血渗在云边袖口滴答地掉,细白的颈间沥着斑驳的血痕,略一抬动指端就上循而牵动心肺大痛不止。 萧其琛扪摸住叶淮安的侧脸,却是惊惶地抖抖瑟瑟。原本直入皮肉里的箭尖也因两人方才避险的滚翻而刺出尖头,已然是贯穿了右肩。 叶淮安还想推拒,却是一歪身咯出一团鲜红的血,登时整个人痛生生地瑟缩发颤起来,连吐息间都泛着水红的血沫子。 萧其琛见叶淮安掩着口吞声忍痛,更是摧心剖骨一般,顿时急暴地将人护在怀里,执剑破开车舆帷帘,蹬在马车横轭上,揽抱着人翻身跃上马背。 徐殷扫甩开几道羽箭,马行夹道里的急澜风骤起,箭簇难敌疾风,才渐渐稀疏下去。 徐殷远望见一队羽林驱着随行的车马往城门处去,正欲掀帘回禀萧其琛,还未待回身就眼见着萧其琛匆匆唤来抱月乌骓,单手勒缰驱马疾走。 徐殷喉急欲喊却又唯恐暴露对方方位,只能侧背翻上马,急火火地紧跟过去。 “淮安,别睡,我们回去。”萧其琛扶抱住叶淮安,单手紧缠了几圈马缰攥在手里,另一手拨开对方裹身的云裘,轻轻揩去他额角疼出的细汗。 叶淮安聊聊失笑,想伸手铺平萧其琛揉皱的眉目,却又被颠簸的马背折腾得痛切心骨。锋利诡谲的箭尖在肤下肌理间徐徐张开、绞合,悬在身外的箭杆稍一遭风拨弄便牵引起彻骨的痛楚,连夏日里燥热炎熔似的熏风竟也钻得刁猾起来。 萧其琛抱着人急闯入城楼前半围的瓮城,守门士兵还未及撤下守门的尖木围栏,萧其琛已然心急如火地打马腾跃过去。 良马识路也跑得喧嘶。晨起的马行街上虽人稀,却多的是担货推车的。 萧其琛几度催鞭,不防却被偏巷里推出的杂货车截住,抱月乌骓见隙猛地扬蹄调转避开,大小的菱角撒下来抵着马蹄,堵得马左右颠动,险些让叶淮安跌下来。 萧其琛揽臂收束,紧搂住叶淮安才将人稳在怀里,一番慌乱又引得衣袍钩挂住箭尖,身拧衣动,竟一抽拉牵带着展成伞的箭头整个穿肩而出,血漉漉地挑挂着创肉。 叶淮安痛得哧哧促喘,未伤的手猛地抓住前襟,喘得弓起背来,原本淤堆在喉口的绒血都顺着唇角被咳出来,整个人只能昏沉地低声喊疼。 萧其琛抬缰勒住惊马,拨转马头凌空甩开马鞭,却见马顿住蹄子不肯再跑。 “该死的畜生!”萧其琛怫然发狠,一鞭抽在马腿上甩开一道血痕,这马才再垂头跑起来。 “其、其琛,你不要打……”叶淮安听了马嘶,强挣着想平舒萧其琛的戾气,却不想下腹隐隐起来一袭阵痛,又将人骤然疼得捶倒,“……下面、下面在流、流……” 萧其琛只觉周身一寒,低头看见叶淮安眼眶盈盈蓄泪,马稍一晃荡泪便在侧脸曳出一道水痕。萧其琛见他创痛至此更是摧肝剖心一般,原以为是碰撞之下破了胎水,却未料查探对方腿间时,那里竟满是赤红的血。 “别怕,淮淮,马上就到了,没事的,别害怕……”萧其琛只把叶淮安搂紧了些,手心揽着他的发顶,却也不敢收紧,生怕把人弄散一般携抱着。 萧其琛夹紧马腹长奔而去,身后的徐殷和羽林策马追随却跟不上去,只能循着石板道上淋淋漓漓的血滴尽力跟着。 萧其琛在府前勒马,将叶淮安横抱下去,原本昏迷不醒的人却忽而醒过来,勉力扶住萧其琛的上臂轻声说道:“其琛,别让、别让川儿看到我这幅样子……呃啊……你把我、我蒙起来……” 萧其琛默默伫步,只能遵守了叶淮安的话包住他的身子,才迈步进门。 萧其琛还未站定,就远远听见萧昀川啪嗒啪嗒跑过来,身后还跟着追不及的郁蓝。 “父亲!父亲回来啦!——爹爹呢?爹爹趁尹大人外出采买溜出去了……父亲爹爹呢?”萧昀川喜出望外地扑到萧其琛腿上,扯着他的衣角仰着脸说个不停。萧其琛不忍说,只得心一横对着俯身行礼的郁蓝说道:“把小殿下带回去,没有吩咐不准带出来。” 萧其琛感到叶淮安紧紧攥住裘袍闷哼了几声,连忙快步疾走去了内室,萧昀川蓦地被郁蓝抱走,只能前挣着叫萧其琛,叫不应才哭了起来:“爹爹呢……呜呜……” 萧其琛甫一把叶淮安抱上床榻,才轻缓地解开裹身的云裘,对方便冷得发颤起来。府中本就因叶淮安临盆在即聚了许多御医,虽尹从穆暂行采买,却也还是有人的。 御医从各边厢房被招过来,一见叶淮安这般浑身浴血的模样也俱是惊骇,稍一稳定精神便指挥小厮取了些外创的药过来。 随行的仆役取出一把剪刀将叶淮安侧肩的衣料小心轻使地剥离除开,初见这般触目惊心的创口也是颤颤的,更是被浓重的血气扑得头晕。 萧其琛这才看到叶淮安右肩上的整片伤口,小孩拳头般大小的箭伞刺破细嫩的皮肉穿过来,箭杆将右肩穿出一个血窟窿,周遭挑起的创肉已然失血泛白,便是行军之人也难捱的贯穿伤,谁知叶淮安这般柔心弱骨的人也要遭一回…… “淮淮撑着些,别睡过去好不好?让他们把箭取下来。”萧其琛半抱住叶淮安,近乎巴望地蹭着他的额头,感受到叶淮安微微点了点头,萧其琛才把人抱在怀里示意太医动手。 疆场上中箭贯穿都是先用铁钳绞断箭杆,拔除了尾羽,再将箭尖从另一头拔出来,动辄伤筋动骨。御医大都出身太医院,对军医的操作不甚熟悉,却也了解,当下紧迫也只有勉力一试。 “淮淮,还醒着吗?别睡过去。”萧其琛摸了摸叶淮安的侧脸,半点不敢放开,见叶淮安稍稍点了点头才松了些手。 萧其琛侧扶着叶淮安,御医便用铁钳剪下背后的尾端翎羽。只是虽循例动手,可这磨快了的铁钳却怎么也绞不断箭杆,两下角力更是被箭杆弹开,反将原本的伤口又侧撕开一道。 “呜呃——!”叶淮安猛地被裂痛疼得咬住下唇,原本苍白的唇色顷刻渗出血珠,一抿便能掩耳偷钟般藏过去。 “淮安!淮安你怎么样?这群废物!滚开!”萧其琛后怕地把叶淮安环抱住,忿怒难平地喘着粗气,狠赳赳地指着方才动手的御医呵怒道。 “太子殿下恕罪,是、是太子妃殿下一直在发抖这钳子才脱手,殿下忍着点儿别动,再、再试一次——” “混账东西!他这么疼你还让他忍着!……”萧其琛恨怒地看着伏跪下的众人,攥紧的拳却蓦地被叶淮安扶住。 叶淮安摇摇欲倒地撑身抬眸看了眼萧其琛,气息奄奄地拢着腹部说了句:“这箭,好像绞不断……就,呜呃——先把孩子、用刀……取出来……” 一旁跪着御医见萧其琛看向叶淮安时未曾咆怒,便乘此附和道:“是了,太子妃殿下这胎一看就知是男胎,又本就到了生产之期,剖出来也能活!” “——闭嘴!来人!府里竟还有这种乞匄携养的东西,拖下去。”萧其琛赫然动怒地命人将此人带下去,与叶淮安额首相抵地恳求道,“淮淮,不行……” “可是我真的,好疼……”叶淮安面色苍白地攥住袖口,周身颤抖着缩抵在萧其琛的怀里,自知无可奈何地合上眼替萧其琛决定道,“我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