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被打后三日,春蝶脸上的伤才好了些。 沈辨玉不忍心她顶着伤脸忙碌,只吃中午一餐,平日习惯也减了半。 他以为卫淮舟翌日便会处理何纤如之事,等了三天仍不见踪影。 以往日日来访,就因他提了保护之言便疏远了去,任谁都会多想。 沈辨玉盼了几日不得,又去管家处几番问询将军下落,最后管家叹道,让他不要再肖想,将军不喜男色。 沈辨玉有口难言,总不能直言卫淮舟每夜与他幽会,实在委屈得很。 等着等着,眨眼便是一月过去。 自那日后,疏竹院便恢复了以往安静,仍是那处无人问津的偏僻小院。 卫淮舟再没来过,沈辨玉满腹疑问却如何见不到人,久而久之心灰意冷,只道是腻味被弃。 沈辨玉从未喜爱过人,第一次给出真心就遭了这般对待,忧思焦虑,整个人又清减了一圈。 再过一月,京城入了秋,早晚凉意森森,冷菜冷饭难以入口。 春蝶忧心地端回饭食,沈辨玉夹了几筷子蔫掉的青菜就吃不下了,勉强舀了一勺只有几点油花的鸡汤,好在尚有余温。 奈何刚一入口,被肉腥味一冲,强烈的作呕感扑来。 沈辨玉捂着嘴,吐在了春蝶递来的净盆里,连着方才吃的一并呕了出来。 吐完漱了口才稍微舒服了些,却是完全没了胃口,躺床上休息去了。 一连几日皆是如此,就算不吃,晨起时也要吐好几回。 春蝶担心得很,又找不到由头去找大夫。 自从被打后,何纤如更是不许旁人帮衬疏竹院,不论是何一律拒绝。 眼瞧着沈辨玉日渐消瘦,春蝶常常偷偷抹泪。 沈辨玉从前身体尚好,毫无来由的吐了大半个月,思前想后,寻想到一个可能。 他把平日里存了许久的碎银找出来,让春蝶去找管家帮帮忙,寻个外面的大夫,这般何纤如不一定会知晓。 春蝶求了好几日,管家才略略松口,趁有一日何纤如不在,偷摸从后门带来了大夫。 问完了诊,春蝶送走了人,沈辨玉靠坐在塌边,心中乱麻。 真如他料想那般,腹中已揣上了卫淮舟骨血。只是他这遭厌弃之人,如何才能顺利将此事告知卫淮舟,让他看在孩子几分薄面上略加照拂。可若先被何纤如知道,怕是难逃毒手。 思来想去,只有管家能帮他一把。 管家心善,又与将军亲近,子嗣事大,传话他应是肯的。 特意让春蝶请了管家来疏竹院密谈,沈辨玉朝他深深作揖,道出怀孕之事。 岂料管家闻言色变,“你……你糊涂啊!这孩子留不得!” 沈辨玉狐疑道:“此乃将军之子,为何不能留?” 管家看他的眼神几番变换,“我知公子心系将军,但不可胡言乱语。” “我所言皆为真实。” 管家连连摇头,“将军从不近男色,也不喜元危人,这是府上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况且你若真跟了将军,他那般重情义之人,岂会放任不管?你进府以来是否得过优待,自己最清楚不过。” “我……”沈辨玉一时不知如何辩驳,“我真的曾和将军……” 管家无奈叹气,“好了,我也知你是可怜人,许是一时糊涂犯了错,明日我去给你抓一副落胎药,悄悄把这孩子下了,便当作无事发生。” “不,不行!”沈辨玉情急,抓住管家衣摆,“这真是将军骨血,管家若是不信,可寻将军一问。” 管家瞧他说得真,内心虽不信,思忖着帮他一把也好。 但他不敢直接讲出此事,而是趁着送账簿的功夫假意不经意提起。 卫淮舟听得沈辨玉名字,觉得十分熟悉却想不起是谁。 管家只得说是后院收的公子,有些心病,一直说与将军交情不浅。 卫淮舟一听是公子,推测估摸是送来时听到过名字,故此才觉得耳熟,大手一挥说许是犯了癔症,让府里大夫施治一番。 得了管家答复,沈辨玉如遭雷击,脸色一瞬灰白。 管家摇头走了,第二天给他送来了药。 沈辨玉枯坐一夜,神思忧虑,好不容易压着伤绪想出对策,嘱咐春蝶把药倒了。 将军绝情,他却不能如此狠心。 孩子与他血脉相连,他感造物神奇,不忍随意夺去性命。 既已决定,将军府必不能久待,须为今后打算。 可他举目无亲又囊中空空,只存了些月银,尚不够几番花销。 当务之急,是多留些银钱。 打定主意后,他将一些用不上的赏赐整理出来,让春蝶偷偷出门典当换了银子。 再来便是等待时机,府中几位主事皆出门时,是最好走脱之时。 春蝶打听到九月初九将军会带着府内家眷外出登高,公子少爷一律无需参与,正是最佳之机。 沈辨玉已怀胎四月,身上瘦得厉害,小腹却微微鼓起,用宽大衣物一遮却也看不出什么。 眼瞧着到了九月,逃离之时渐近,何纤如突然找上门来。 沈辨玉起得早,方才洗漱完毕,几个侍卫冲进来就把他往内院押。 他不敢过分挣扎唯恐伤了孩子,只能老老实实任他们摆布。 侍卫逼他跪在小石子台上,何纤如端坐着,旁边还有位老嬷嬷,正是将军的乳母苏嬷嬷,如今管着府里大大小小后院事宜。 “我做错何事?为何逼迫?” 何纤如唾道:“还敢喊冤!” 苏嬷嬷喝了一口茶,缓缓道:“昨日我发现你的奴婢春蝶在外买安胎药,可有此事?” 沈辨玉心中一惊,只能硬着头皮说,“那并非安胎药,而是我治病的方子。” “哦?”苏嬷嬷自有威严,“你生了什么病?” 沈辨玉支吾道:“从……娘胎里带的,不碍事。” “是么?那是我孤陋寡闻了。” 何纤如跳出来,“之前不见你喝药,突得就得了病?必然有鬼!” 苏嬷嬷语气还算温和,“是不是安胎药,我自有办法探查。你与春蝶住在疏竹院,未有旁人,若是安胎药,你俩之间必有人有孕,若不是,自然最好。” 沈辨玉后背淌下冷汗,听苏嬷嬷继续说,“春蝶么,我方才摸过了,没有,接下来便是公子你了。” 沈辨玉垂着头不敢与她对视,“怎敢劳烦嬷嬷。” “无妨,只望公子不要怪老生逾矩。” 看苏嬷嬷慢慢靠近,沈辨玉没了办法,暗自吸气,只得恳求她摸不出来。 苏嬷嬷伸出皱巴巴的手,沿沈辨玉小腹一圈摩挲片刻,眼神像刀子一般劈来。 沈辨玉心知漏了陷,忐忑等她下文。 苏嬷嬷严厉道:“公子好大胆子。” 何纤如冷笑嘲讽,“我说什么来着?这贱人十足淫荡,竟敢背着将军与人偷欢,还怀上孽种!” “我没有。”除了连番否认,沈辨玉不知如何辩解。 “哼,还敢狡辩。快将那奸夫招来,尚能留你一命。” “我没有。”沈辨玉开口,仍是先前那一句。 何纤如猛地起身,“不见棺材不掉泪,来人,把他肚子里孽种打下,看他还敢不敢如此硬气!” 苏嬷嬷用盖碗拂去茶沫,默许了她的命令。 眼睁睁看侍卫拿着木板靠近,沈辨玉猛地挣开押着他的仆役,想要逃出内院。 奈何没跑两步,就被人拖住身体按回原处。 木板正要朝他小腹击去,他奋力挣脱钳制,背过身双手护住肚子,一板子狠狠敲在他腰间,将他打得扑到碎石子路上。 临摔倒,他仍死死护着肚腹。 侍卫将他从地上重新架起,一板子又要拍下去,沈辨玉死命扭身,拍歪在了腰侧。 虽是如此,仍疼得很,瞬间便直不起腰来。 何纤如几步走过来,抓住他头发一连甩了好几个耳光,尖指甲在净白脸上划了一条血痕,嘴角也破了皮。 “说不说!” 沈辨玉佝偻着身体,双手环抱住肚子。 何纤如咬牙切齿,“给我继续打!打落为止!” 板子快落下来,沈辨玉咬牙就地一滚,躲开袭击。 何纤如骂道:“你们没吃饭?连个不男不女的恶心玩意都拿不住,再不行待会一并罚!” 侍卫们不得已使了全力擎住他,沈辨玉实在无法逃脱,只得大喊道:“孩子是将军的!不能落!” “放屁!”何纤如一脚踢他肩上,沈辨玉重心不稳,朝一边摔过去,清楚听到骨节裂响。 他歇斯底里叫道:“我没有骗人!是将军的!我没有骗人!” 苏嬷嬷抬起眉毛,示意暂停。 “若是将军的,为何你要指使春蝶潜逃?她数次典当东西,以为我们不知道?那些贵重之物又从何而来?” 沈辨玉嗓子喊劈了,哑声辩道:“是从前赏给院子里的东西,每人一份。孩子是将军的,我句句属实。只因府中无人肯信,我只能离开!” “诡辩。”苏嬷嬷说话掷地有声,“你为何不细想,所有人都不信是因为本就为假。将军不喜男色人人皆知,你根本无时机与他接触,都到了此番境地,仍是不愿意说真话么?” 沈辨玉高声道:“我所言句句为真,你们偏偏不信!可笑我一番真心,却落得污名加身!” 何纤如双目圆瞪,咬牙切齿道:“鬼话连篇!给我狠狠地打!” 沈辨玉粗重喘息着,已无力再躲,闭眼等着板子落下,心上一片哀凉,恨不得就此了结性命。 “你们在做什么?”低沉声音夹着薄怒陡然闯入,在场之人皆停了动作。 沈辨玉睁开眼,看向卫淮舟,双目里满是灰蒙。 卫淮舟被他看得心中莫名怪异,脑海中乍现几个残影。再看他形容狼狈,陡生了一股焦灼怒意。 苏嬷嬷解释道:“说出来恐污了将军耳目,此子乃后院姬妾之一,因不得恩宠便与人私通怀了孽种,我们想让他招认了那人,一并处置。谁料他口风甚严,故而让将军看了笑话。” 卫淮舟拧着浓眉,挥之不去那种不快感觉,“本就是旁人硬塞过来,我无意收用,他既与人有私,便放他去吧,何苦伤害性命。” 苏嬷嬷迟疑,“可是……他令将军蒙羞。” 卫淮舟摆摆手,“看他年纪尚轻,虽与我无意,总不能让他今生独守空帷,不必追究了。” 何纤如暗唾了他一口,“算你好命。” 沈辨玉听到卫淮舟说未碰他的话,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是……” 春蝶一直被押在隔院,此时流着泪奔过来,小心扶起浑身发软的沈辨玉。 “少爷,少爷你撑住……” 沈辨玉笑着,那笑却到不了眼中,他轻声呢喃,似在自说自话,“我撑得住,我没事……” 春蝶架起沈辨玉,比她高半个头的人轻得可怕,她不需要费大力气便能扛起。 “我们走,离开这里……永远、永远都不要回来……” 春蝶双眼模糊,一步步带着沈辨玉往外边走,“好,不回来,咱们再也不回来。” 卫淮舟目视他们离去的背影,心里突然狠狠一动,强烈的头痛袭来。 他们相互扶持,跌跌撞撞不知走出多久,沈辨玉摹地双膝一软,实在撑不住了。 “少爷你伤着哪儿了?”春蝶焦急查看,沈辨玉一脸苍白虚汗,似在忍着什么巨大痛苦。 一撩开他下摆,一眼便瞧见他双腿间一片刺目血色。 不知哪来的力气,春蝶强忍着泪,将虚脱的沈辨玉背到背上,弯着腰往前快步走。 “没事的,少爷,我马上带你去看大夫,你忍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