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
53 “天下谁人不知当今太师温大人是个绝世天才,年仅十六就金榜题名,中了状元。而且啊,他还有一副极好的样貌,骑马过街,方圆一里无空巷,大小姑娘扔花扔手绢,都要将整个京城给淹没了哩!” “他二十岁舌战群儒,为我大周夺回了失地。陛下欲将他最心爱的公主许配给温大人,却遭了他的拒绝。现在他不过而立,竟已位列三公,可谓是举世无双!” “只是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体弱多病。据说是他有先天哑疾,后来,他父母花重金为他请来了一位高人,为他治好了哑疾,不过他也因此落下了病根,没法习武,也时常会生病。” 大榕树下,孩子们个个目不转睛,听的是聚精会神。 有个小男孩撑着脸,颇是成熟地慨叹道:“做到温大人的这种程度,要钱有钱,要权有权,父母双全,恐怕这辈子也再无缺憾了吧?” 讲故事的先生却是神秘兮兮地摇了摇头,“哪有人会是无缺憾的呢?据说啊,温大人是个武学迷,时常会招实力高强的门客,演练各式各样的武功给他看。只可惜,他自己的身体却练不了武……” * “大人,外面风大,您还是赶紧进屋吧。”侍从敛目低声道。 男子头戴玉冠,身披厚重的披风,面色苍白,五官似塑像般精致完美,神情冷淡而疏离。 他喃喃道:“我始终觉得恭闲山庄叛国一事有蹊跷。” “恭闲山庄叛国,已有铁证。大人无需过多的思量。” 恰在这时,从门外走进来了一名端着碗的美妇人,她的样貌与男子有五六分相似,两人的凤目如出一辙。 “佑儿,娘亲亲自为你熬了你最爱喝萝卜排骨汤。” 温世佑抬起了头,看到妇人熟悉的慈爱面庞,不知为何,心中淌过了一阵五味杂陈,似是有久别重逢的欣喜,又有悲伤与苦涩,更多的则是疑惑。 分明自从自己入京做官后,母亲就因担心自己的身体,一直陪伴在了自己身侧。那种“久别重逢”的感觉又从何而来呢? 还没等他想个明白,温母就看到了他手掌上的伤口,嗔怒道:“都说过多少次了。不要习武,不要习武,你这孩子,怎么就不听话呢?” 他本能地乖乖低下了头,“抱歉,母亲。” 温母最后还是没忍心将责怪的话说出口,叹了一声,“你舅舅不日前传了信来,说是有事要进京一趟,顺便看望你。” 温世佑的眼睛顿时就亮了起来。 “唉,看你每次提到武学就这般兴奋的样子,我也不知当年的决定是否正确了……” 温世佑知道,母亲说的是自己七岁那年被南台派掌门看中,拜入了南台山的事——那时候,他还有哑症。 他虽对武学有热爱,但身体实在承受不住。之后,南台掌门经过了一番研究后,提出了有法子能让他的哑症治愈,但是相应的,他也将失去修行的资质。 他的家人得知后,自然是极力地支持治哑症弃武学。后来,他被家人说服了,经过治疗,他成为了一个正常人,然后离开了南台山,回到了家中,专注于读书,蜕变成了现在的他。 “有得必有失,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虽是这样说着,他还是觉得自己的心像是缺了一块,空落落的,但看到近在咫尺的母亲,又有一股暖流填充了那缺失的部分。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胸口是热的,心脏在里面“扑通扑通”地跳动。 * 他还是决定亲自走一趟恭闲山庄。 然而,他去晚了。 建筑被烧得焦黑,一车一车的尸体被官兵从里面运送了出来,偶有白布盖得不严,可以看见矮小的尸体——他们竟是连几岁的小孩都没有放过。 他身处这人间地狱,静默地看了许久,深吸了一口气,扭身朝外走去。 这是不合规矩的。 戚家人就算罪无可赦,也应押解至京城,等待正规的流程审判,届时是处斩还是流放,都按照律典来。却万万没有御林军跑到这里来,不由分说地杀了个遍的道理。 寻常人若是无视律法,那他们就将接受审判,但倘若违规的是皇帝呢?又有谁能够处置呢? 温世佑看不惯,他已决定回京好好地同皇帝说戚家的事,哪怕是赌上自己的前程,哪怕是赌上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他知道在帝王将相的眼中,百姓的命如草芥,但他明白,他们不是。他们有喜怒哀乐,独属于自己生命的灿烂,没有人能随意践踏——哪怕是所谓的“天子”。 回京后,他花了五天的时间,写了万字的谏言,在早朝时当场提出皇帝的错,举朝震惊。 不出所料,龙颜大怒。 而他也为自己的这番行为付出了代价。没过一段时间,他就因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遭了贬谪。 他这段时间对朝廷失望透顶,曾经信任的同僚竟无一愿意站出来支持他的,皇帝更是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 索性,他便辞了官,与父母一同回了老家,过清闲的日子。 他有两个兄长,一个姊姊,他们都成了亲,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们所有人都住在了同一个大宅子中,彼此相处和睦,甚是温馨幸福。 温世佑时常会去附近的武馆,看武师们习武;闲来无事,会钓鱼抚琴,教导侄子外甥们练字读书。 周围的人都很喜欢他,对他亲昵有加,总之他的生活热闹极了,与“清静”二字沾不上边。 意外的,他并不讨厌这样的生活,反倒有些乐在其中。唯一让他始终挂念在心中的是满门横死的戚家。 某日,他接到了旧部传来了消息,说是戚家还有活口,皇家正在追杀他们。 于是,他便坐不住了,当即动了身。 这次他没有来晚,却也没有太早。 只见一伙实力强劲的黑衣人正在截杀一支车队。他一眼就认出这伙黑衣人是皇家暗卫,这简直坐实了他心中的猜测——戚家的事另有蹊跷,否则皇帝也不至于派出皇家暗卫。 温世佑知此番无力回天,他带的人根本不足以与皇家暗卫相抗衡,上前也不过是送死。 他看到十几个侍卫将一个女人护在中间,而那女人怀中紧紧地抱着一个八九岁的孩子。 男孩眼中也不见丝毫的惧意,宛如一个小狼崽似的,充满了野性。 温世佑心中当即下了个判断——这孩子若是此番还活着的话,未来肯定不简单,要远离。 咦? 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他只觉这个评价似曾相识,而且“远离”?为什么他脑中第一时间蹦出了这个词?男孩与他“近”过吗? 他仔细一看,又觉得这孩子的面容有点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可是他绞尽脑汁,也没想起在自己过去三十多年间见过这个孩子或者相似的人。 几乎是瞬息间的工夫,他看到一支迅猛的箭矢飞向了孩子。 他眼瞳微缩,下意识地抬起了手,隔空击了一下,然而无事发生,他没有内力,自然也就发不出掌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子为孩子挡下了那一支箭。 “母亲!” “夫人!” 血顷刻间浸透了衣服,女子仍是坚毅地站立着,目光却是温柔地注视怀中的儿子,抚摸他的脑袋,“忘儿,娘亲没事。” 孩子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从她左心房处露出来的一截染血的箭尖,也不说话。 ——又哪能没事? 女子的身体开始剧烈颤抖了起来,呼吸也变得艰难了起来,她松开了儿子,将他推给了自己信任的亲卫,“戚远,保护好五少爷。不要管我。” “是,夫人。” 亲卫忠实地护住了少爷,欲遮他的眼睛,以免让他亲眼目睹母亲死去的惨状。哪知,孩子竟是推开了他的手,以一种堪称是冷静到可怕的眼神紧紧地看着自己的母亲,眼睁睁地看她失去了声息,倒在了地上。 然后,孩子冷不丁地道:“戚远,我现在交给你一个任务。” “少爷请说。” “我要你一剑刺向我的心脏。” 顿时,温世佑的脑子像是被重锤狠狠地砸了一下,一个醇厚的男声在他脑海中回荡:“师尊,我是眼睁睁看着我母亲死的,她是为了保护我而死,但是我当时近乎是冷酷地思考了一番,然后对保护我的亲卫下达了一个命令——趁乱一剑刺向我的心脏,只略微刺偏。” “因为我知道,当时的局势,我们已经不可能逃出去了,所以我在赌,赌纯阳之体,生命力更甚于常人的我在受这一剑后不会死,赌杀手看我受了致命伤后不会补刀……最后我还是赌赢了。” 是谁? 说这番话的人是谁? 温世佑的脑袋疼痛欲裂,眼前发白。渐渐地,他意识到眼前种种的不对劲来。 例如,他们两方隔得那么远,他没有武功,没有内力,又是如何将他们的交谈声也听得一清二楚的呢? 再比如,在看到他们打斗时,他脑中竟自动浮现了应对之法。 思及至此,又有个模糊的意象浮现了出来。 头发花白的垂暮老人躺在床上,生命已如风中残烛,却竭尽最后的力气,握住了他的手腕,凤目与他几乎一模一样,但已经失去了光泽,变得浑浊苍老。 “佑儿回来了吗?”她问道。 兄长低声说道:“还是没有联系上,最近大雪封山,信传不过去……” “唉。”老人眼中满是不舍地看向了窗外,喃喃道,“佑儿啊佑儿,你再不回来,可就见不到娘亲了啊……” 最终,他还是回迟了,只看到老人安详地躺在鲜花锦簇的棺材之中,面容苍老得让他几乎辨别不得。 “娘亲临终前,还心心念念着你,怕你习武受伤,怕你性情纯良被人欺负。”兄长轻叹道,“娘亲……似乎一直很后悔,当初没有竭力说服你治哑症弃武学。我们四个中,她最疼爱的就是你了,若是你能多陪伴在她左右就好了。” ——不对。 他分明放弃了武道,这些年一直与母亲在一起。母亲明明在别院中过着清闲日子呢,又怎么会去世呢? 假的,这一定都是假的。 他挣扎着睁开了眼睛,努力想要回到“现实”,却未曾想,周围的一切情景都支离破碎,也包括了他自己。 他像是融入了空气之中,随风遨游。 他看到了蛮夷时期,一高大的男人集结整个部落,对临近的部落发起了进攻;他看到人们渐渐步入了文明时代,到处是战火纷飞,整个世界合了又分,分了又合,而后修炼者如雨后春笋般一个接一个地冒了出来,他们在他身侧,对他投向了好奇的打量。 他看到了一场繁琐的皇家婚宴,帝后二人共同完成仪式,他熟悉的英俊男人身穿蟒服,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们。 记忆全部回笼,他终于忆起了一切,分清了幻境与现实。 尽管主观上不断地自我催眠,强行让自己遗忘,但母亲的死实际上早就成为了他的一个心结,让他无论如何也排解不开。 每到晚上,他都不敢躺下睡觉,否则就会有个声音不断地在对他说:“你当年放弃武学就好了。因为你的自私,你的母亲才会死不瞑目啊。” 武学,武学。 好似只有拼了命地练,证明自己选择此道的正当性,才能让自己不至于沉溺在愧疚的泥潭之中无法挣脱——才能让自己不显得那样形影孤只。 是了,由于自幼无法说话,总是被排除在群体外,所以他最讨厌孤单了,总是喜欢与父母兄姊黏在一起。 后来呢? 为了武学,他放弃了太多太多。一不留神,他爱的家人们一个接一个离世,他又成了一个人。 他就是在想,这到底值吗? 什么是值?什么是不值? 他又想到了皇家与戚家之间的恩怨,说这是天意的因果循环,似乎也不尽然。因为皇家遭受到的报复,全是萧咏妄的主观行为。 若萧咏妄不选择报仇,皇家就不会遭到灭戚家满门的报应,这“因果循环”也就不成立。 若他当年不选择武道,那天生体弱多病的他应该也不会现在在这里思考“值不值”的问题,而是早就死了。 一切都是个人的选择。 天意,亦是“人之意”啊。 陡然间,数不胜数的灵感如醍醐灌顶般倾注他的脑海之内,他突然想起了当年母亲过世时,自己的兄长真正所说的话。 “母亲说,她并不后悔让你上南台山修行,只是为人母总是对孩子有过多的担忧。她说,她希望你能一直做自己喜欢的事,只要是无愧于心。她会一直在天上护佑我们……” 一缕曦光从浓雾中探了出来。 他挣扎着走了过去。 他看到了自己已经过世的父母兄姊在向自己微笑招手,他们的嘴型似乎是在说:“一路保重。” 他看到了自己这近九十年来经历的种种,亦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他与萧咏妄似是在潇洒地行走江湖,待来到了无人之处,萧咏妄亲昵地抱住了他,亲吻他的唇瓣。 他轻轻眨了眨眼,拨开了云雾,大步走了出去。 他倏地睁开了双眸,一道精光从他眼底一闪而过。 他吐纳了九次后,方慢慢地收了功。 此时,他正身处一处隐蔽的洞穴之中,左右颇是狭窄。 他有所察觉地皱了皱眉,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双唇微张,喉咙振动,竟是发出了一个干涩的声音来,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身躯微微一抖。 ——按理说,先天境高手容颜永驻,百病不侵。而他却始终无法发出声,他们都将此归因为体质反噬的特殊。 实际上,就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的嗓子早就没问题了,一直以来都是他的心结锁住了他的声音,让他以为自己没恢复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