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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流水

    凌晨三点,丛暮从噩梦里惊醒。

    梦里他在一片黑暗的森林里狼狈地逃跑,背后有一团黑影不远不近地追着他,他声嘶力竭地大喊,喊痛,求饶,但却只能发出小声的呜咽。

    他感觉自己是落入陷阱的小兽,那样瘦弱无力,只能求求别人来救他,救救我吧,救救我呀,求你了……

    可是谁能来救他呢?

    景云臻,景云臻……我的男朋友,对,我的男朋友应该在我身边的。

    他挣扎着张开眼睛,四周一片漆黑,静悄悄的没有声音。

    “云臻……”他委屈地喊了一声——黑夜里是他沙哑的低音,没有人应答。

    胸腔里伴随着一片空寂弥漫上来无法言喻的痛苦,丛暮突然清醒。

    对啊,他的男朋友不要他……他争来求来的也不过是一场欢爱,既然已经解决了男人的需求,他自然不会留在自己身边。

    那还有谁呢?丛暮头痛难忍,无论是谁都好,随便是谁都行,求求你了,来救救我吧……

    他枕在泪水里,双手像献祭一样伸出去,徒劳地在空气中捞了半晌,最终只能紧紧地抱着自己,他太害怕了,只怕得恨不得立刻死掉。

    “妈妈……” 他小声呜咽,“救救我吧,妈妈……”

    他弓着身子流泪,突然感觉胃里刺痛难忍,仿佛有刀子在腹腔中撕搅。这让他清醒了一瞬间,紧接着被痛楚驱使着跌跌撞撞从床上爬下来,冲到卫生间不停地呕吐。

    冷汗和眼泪交杂在一起顺着下颚骨滴在衣服上,丛暮胃里空荡荡的,呕吐半天也不过是些酸苦的水,他被抽干力气,坐在地上大口喘息。不知道在冰冷的墙壁上靠了多久,反胃的痛感像是绵延不绝的海水。

    丛暮仍用仅剩的清明想,不能这样下去,要去医院才行。可是他根本无法起身,身子像被抽掉了脊椎,全身都在哆嗦。

    他感到自己在丧失意识。

    他从卫生间爬到客厅,在羽绒服口袋里找到手机拨了120,握在手中半晌抖了抖,终于打给徐冉。等待漫长,他在那边带着睡意的朦胧声中虚弱地说:“徐冉,我痛得厉害。”

    .

    .

    徐冉扣下电话不到十分钟,已经顺着敞开的大门找到了在卫生间干呕的丛暮。

    “到底怎么回事?不是发烧吗?怎么会这样!”他跑的气喘吁吁,头上头发睡得竖起来也没人理,羽绒服里还穿着超人睡衣,“不行,我们这就去医院!”

    “打过120了,”丛暮用纸巾擦了擦嘴,虚弱地说,“你拿上我的东西,救护车马上就到。”

    徐冉跑到客厅里转圈:“钱包,钥匙,身份证,学生证?学生证要拿吗?水杯,还有什么……”

    他拿了一条宽松的裤子和最厚的羽绒服给丛暮套上,一摸丛暮睡衣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不能穿湿衣服,你还感冒呢!”徐冉说,“衣服脱下来,我给你换一件!”

    丛暮还记着自己胸口上有景云臻的吻痕,挣扎道:“不用,不用换衣服……”

    突然门口响起敲门声,徐冉跑过去开门,丛暮倚在墙上看着抬着担架的医护人员涌进来,下一刻,他失去了意识。

    .

    .

    丛暮醒来的时候正是清晨,徐冉趴在他身边的陪护长椅上睡觉,他个高腿长,窝在长椅上的姿势很憋屈。

    丛暮一动他就醒来了,睁着眼迷瞪了两下,看清他醒了,急忙问他:“怎么样?还难受吗?”

    丛暮摇摇头,那种无法忍受的绞痛已经结束,除了身体虚弱,倒并没有强烈的不适感。

    “那就行,你真是吓我一跳,”徐冉说,“大半夜的竟然犯了肠胃炎,你到底吃什么东西了?”

    “好像没吃什么……”丛暮记忆混乱,“总之多亏了你,不然我昨天死在家里都没人知道。”

    “呸呸呸,”徐冉说,“别说这话,小毛病嘛。都是兄弟,帮点小忙这不很正常。”

    丛暮有点愧疚似的说:“都是因为我,你昨晚也没睡好,大半夜的还医院一日游,哎,不说了,等我好了请你吃大餐。”

    徐冉看丛暮还是虚弱,精神不济的样子,就逗他说:“行啊,我等着这顿大餐。你现在想吃点什么?我问医生了,大鱼大肉你肯定是不能吃,但能吃小米汤、小米汤和小米汤,你看你要不要来碗小米汤?”

    丛暮笑出来,勉强打起精神说:“这天也亮了,我也醒了,你就不用在这里陪着了。你看看你是回家补觉还是回学校上课?啧,我觉得你回家睡觉这假不好请吧?”

    徐冉挂着两个大黑眼圈:“那就上课去呗,今天第一节老孙头第二节我们长泽,这两位都是老朋友了,我现在在他俩课上睡觉基本没人管我了。”

    丛暮笑说:“对,不管你,就是让你站在教室后面睡。”

    徐冉说:“哎要不我还是在这陪着你吧,周老太太找我我就说陪病号呢,这正当理由啊,再说了你这里也离不了人,你还打着针,喝水啊上厕所啊都不方便。”

    丛暮说:“不用,你甭担心我了,正好也把我请假的事儿跟周老太太说一声,省的她以为我旷课给我叔叔打电话告状。”

    “哎,对,要不你叫你叔叔来陪陪你,都住院了,得有个人照顾着吧。”

    “没事,”丛暮说,“我叔叔最近挺忙的,不给他添乱了,我打完针就收拾收拾回家了,我觉得也没什么事儿,吃点药算了。”

    他倒是没瞎说,丛安新最近确实很忙,连电话都给他打得少了,每次打电话语气也很疲惫,似乎公事上有些问题。他觉得自己不能帮上忙,起码也别添乱。

    徐冉见他恹恹的,也不多让他说话,嘱咐了两句就走了。

    过了一会儿,外面的小护士走进来递给丛暮一个塑料饭盒,说是徐冉托她送进来的。

    他许久没进食,胃袋发苦,嘴唇干涩,连拿着勺子的手都有点抖,但仍然努力把一碗热汤喝完了。

    旁边两个床都是老大爷,陪床家属多,出入声音嘈嘈杂杂,他想趁机补个觉也补不了。于是只好坐在床上发呆,旁边老大爷的女儿早上来接班,还挺可怜他:“哎,小小年纪的就得了这个病,也没有人陪床,孤孤单单的。”老大爷在旁边痛声呻吟,说疼啊,不如死了算了。

    她好心给丛暮倒了热水喝,还问他要不要带饭。

    弄得丛暮连连道谢,心里一头雾水。

    小护士来给他换吊瓶的时候他悄悄问人家:“我得的是什么病啊?”

    小护士看他探头凑过来还有点不好意思,红着脸说:“肠胃炎啊,不严重的。”

    “那他呢?”他指指老大爷。

    “哦,肠癌嘛,那个床也是。”

    吓得丛暮打完吊针就走了,说什么也不肯留院观察。

    .

    .

    晚上回家的时候景云臻竟然在客厅里看电视。

    他只开了一盏落地灯,懒懒散散地窝在沙发里,脸庞在变换的光影下是玉一样的无暇英俊。电视上放的是他们一起看过的一部法国片。那时候景云臻说你到法国去上学也没关系,我可以周末去找你,我也可以学法语,他高深莫测地一笑,其实我本来就会说法语。

    丛暮做出很惊讶的表情,眼睛里却有笑,他问从来不知道你会说法语,说来听听。

    景云臻说:“Je t,aime!”

    丛暮就捧着他的脸笑着去亲他。

    然而现在景云臻将视线从屏幕转到他的脸上,表情晦暗模糊,只有他的目光是光一样直白。

    丛暮换了拖鞋,与他相顾无言。过了半晌,还是他先败下阵来。丛暮说:“我先睡了,你也早休息吧。”

    两人视线交错,没再有对话,丛暮苦笑,就是同租的朋友也不至于如此疏离。

    .

    .

    这一分开又有很多天没见,后来有一次丛暮刚下晚自习,景云臻的秘书打电话问他有没有空照顾喝醉的老板,她男友身体不适,她需赶回家里。丛暮打车到酒店门口,扶着喝醉的景云臻回家,照旧给他熬了解酒汤放好洗澡水。当天晚上景云臻将他压在床上暴力的进入了他,他钢铁一般坚硬的手臂禁锢在丛暮胸膛,视线野兽一般猩红,紧紧盯着他看中的猎物。

    丛暮已经掌握了一些让自己少受折磨的经验,不去试图挣扎,也努力放松腰臀。景云臻的唇在他脖颈游走撕咬,却又安抚性的细细舔吻。

    这是泄欲,并不是交欢。

    丛暮很清楚。

    可是他看着景云臻在餍足后熟睡的脸,总是告诉自己,再努力一次,也许明天会有不同。他想,他只是在给原来的景云臻一个机会,这个男人曾经给过自己很多照顾和心血,即使这跟爱无关。等到自己对他的爱消磨殆尽,大概就能狠心分手。

    从那以后丛暮就总是下晚自习打车去见他,两人在黑夜里交媾,而在漫长的白日里不闻不问。

    丛暮想,他大概是景云臻的黑夜男友,负责照顾他无尽的欲望和阴鸷面。

    丛暮在白天里埋头题海,来转移感情上的惶惶不可终日。他在三月初给申请的国外院校提供了自己的画集,他那时对两人感情仍有幻想,但仍然邮寄了自己最完美的画作,因为他想要做到自己能达成的最好,将去或不去的选择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其实,他对除景云臻以外的所有事情都很有野心和规划,他这时候明白,有人说恋爱时的人智商为零,也许不是一句调侃。但是在他的理解中,我从不在感情里使用计谋和智商,是因为那样会阻碍我使用真心。他想:我不想像对待别人一样对待你,做到理智,礼貌,无懈可击,我只想用真心对待你,哪怕你会给我很多痛。

    他也再没有对景云臻说他在国内艺考的事,之前不说,是害怕自己没有足够漂亮的成绩支持自己说出:我留在国内发展也能做的很好,虽然想跟你在一起,但这不是一种牺牲。

    现在不说,是因为觉得,大概已经没有意义。

    清明假的时候,丛暮跟着丛安新去扫墓,墓碑上他父母的照片仍然年轻而美好。丛暮将手中的花放好,跟爸爸妈妈说了几句话,说学习还不错,跟同学相处很好,身体也好,能吃能喝,就是叔叔工作忙,最近有点太累了,你们要在天上保佑他身体好好的,多睡觉少熬夜,工作上的麻烦都快点解决。

    丛安新摸了摸他的头,说:“臭小子,我知道了,跟你爸妈说话呢,特意说给我听的是吧。”

    丛暮笑嘻嘻:“我在外面等你,你快点啊。”

    这是他们很多年的习惯,丛暮会给丛安新留一点时间跟他哥哥嫂子说话。他刚被丛安新抱回家的时候,他这个小叔叔也不过二十出头,因为要照顾他,匆匆从部队转了业,本来在部队有无上前途,为了他也全都放弃了。他那时候自己带着个小娃娃,纵使丛暮再乖巧听话,也有很多忙乱和疲惫。

    丛暮记得他五六岁的时候,过年跟他叔叔一起来扫墓。他奶声奶气地说了在幼儿园认识的小朋友,最爱吃的水果和那个管他们午睡的阿姨很凶,然后在一边的榕树下等他的叔叔。他那时年纪小,玩心重,不知道那是多么严肃的场合,还想要绕到叔叔身后去吓他一下。

    可是他看见他强壮坚毅的叔叔单膝跪地,用手捂着眼睛,面庞上似乎有泪。他用非常压抑而痛苦的声音说:“……这对我是种煎熬,我也非常……非常想你。”

    丛暮那时候虽然年纪小,但是因为从没有见过叔叔哭,所以印象深刻。他曾经以为丛安新无所不能,在这一刻却开始知道并非如此,他也有惶恐,也觉得担子沉重,也会在亲人的坟前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