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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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丛暮跟祁卓视频聊天,他特意开了床头上的橘黄色柔光——那会让他的脸色显得红润一些。丛暮抱着七星和瓢虫跟祁卓招手,两只猫分别瞪着蓝色和绿色的眼珠子凑过来,在摄像头的照耀下像某种诡异的无机质。 祁卓吓了一跳,猛地往后缩了一下。 丛暮哈哈大笑。 祁卓抱着水杯,无奈地看着他。 祁卓说了两句他在国内的安排,据他所言,祁三已经确定是罗卫肆的儿子,祁重格是个戴了多年绿帽的傻子,他本来已经做好了其他策略,但现在准备从祁三下手,这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机会。 丛暮没说话,他其实并不赞同祁卓与祁重格撕破脸的计划,但这是祁卓的选择,只能由他自己来做主。 “对了,”祁卓突然说,“Niki下个月要去国内出差,我托她去看看你,你最近有哪里不舒服都可以问她。” Niki是丛暮的第一位心理医生,不过只诊疗了三个月后她就全家搬去了慕尼黑。她是一位非常优雅漂亮的丹麦女人,跟人对话的时候眼神清澈有力,很容易让人敞开心扉。后来她曾经回到伦敦照顾她怀孕的女儿,那段时间也曾与丛暮出来见面聊天,丛暮对她非常信任。 他本身早就想在国内再找一位可以信赖的心理医生,这段时间他已经很少外出喝酒,大部分时间用来重新拾起画笔进行复健,然而这个过程十分不顺利,他频繁的发抖,噩梦和干呕,所以不得不又花费大量时间平复,这一切都让他感觉疲惫。 后来他感觉到身体异样的时候就抱着两只猫出去遛弯,小区花园里一群老头老太太牵着绳遛狗,遛猫的还是头一个。丛暮长得好看,从小就得长辈喜欢,他家两只猫又可爱得惯会招人,不到半个月,来给他介绍对象的大爷大妈超过了一打。 四月初的时候景云臻跟丛暮打电话,跟他说黄教授一直念叨着他,这周末是黄教授的生日,要不要一起去拜访一下? 丛暮当时刚从卧马山上下来,他陪着从安新待了大半天,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又说白天去看过爸妈了,他俩说都挺好的,“唉,你看看,你们现在都在一处,怎么还用我传话呢?”丛暮坐在墓碑跟前的地上,是一个小孩子的姿势,“你们现在倒是团聚了,留我一个人在这里,这世上只剩我一个人,我真是……”他用手捂住脸,“我真是……有些累了”。 他从山里出来,停下抽了两根烟,开始觉得手渐渐不抖了。 景云臻听他声音有些低哑,连忙问:“怎么了?你在外面?”耳边有风声刮过,景云臻问,“你在哪里?我去接你好不好?” “不用,”丛暮声音恹恹的,“你怎么跟黄教授还有联系?” “他一个人生活,年纪又大了,我有时候差人送点吃的喝的过去,省得他自己买了。” “嗯,”丛暮随意应了一声,“……那我们周末见吧。”他挂了电话。 . . 周六景云臻早早等在楼下接他去黄有亮家,丛暮带了三斤卤牛肉,上了车,跟景云臻说:“先把我放到前面的超市买两瓶酒。” 景云臻一掀后备箱,里头摆了两瓶茅台,一大袋食盒,他笑道:“已经带上了,到时候直接吃就行。” 黄有亮住在一栋老旧的教职工宿舍的四楼,宿舍楼没有电梯,楼梯间的灯泡也坏了,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上爬,丛暮突然想起什么事儿来,一转身要跟他嘱咐,正看见景云臻站在下面的台阶上仰着头看他,一手拿着礼品盒,一手放在他腰后方虚虚拖着他。 景云臻今天穿了一件淡灰色的长款风衣外套,里面是浅蓝色的衬衫,整个人非常英俊干净。 他的眼睛很亮,目光中那种没来得及收回的情意顿时让丛暮心口一震,好像他一直以这种目光默默注视着他,无论他走到哪里,无论到什么时候。 “怎么了?你想说什么?”景云臻愣了一下,接着微笑着问。 “没有,”丛暮冷着脸转过去继续向上走,“我忘了。” 黄有亮给他俩开门,他好像特意收拾了家里,但是永远不要高估一个老男人对“干净”的定义,黄有亮所谓的“收拾”就是把原本散落在各处的杂物堆到了一起。 黄有亮见着他俩挺高兴,指挥景云臻摆好了餐桌,招呼人坐下来大快朵颐。 七年前黄有亮跟丛暮就有很多话题,七年后也是一样,他们聊新兴的艺术派别,大洋彼岸的年轻艺术家,以及那些熟悉却陌生的手法和技巧。景云臻大概从没有在饭桌上被人无视得这样彻底过,但他一直表现得非常耐心。期间黄有亮喝得有点多了,他与丛暮碰杯,问起他是否重新开始学画。 景云臻看见丛暮苦笑了一下,他自顾自饮尽了一杯酒,说是的,但是我大概无法再向前走一步了。他用那种非常低沉而哀伤的语气说:“原来画画是让我感到最快乐的事情,但是现在……现在我一拿起笔,就觉得很疼。” 景云臻握着水杯的手一抖。 “为什么疼?”黄有亮紧张地问,“咱去医院看看。” 丛暮自己一个人喝了多半斤,眼神都有点迷离,他指着自己的心口:“心疼,心里疼。” 在这一刻,景云臻心里涌起巨大的悲凉,他终于相信世间所有因果报应都是真的。 . . 饭后景云臻收拾餐桌,黄有亮凑在丛暮跟前咬耳朵:“小景天天为你鞍前马后,丛小暮你到底是咋想的?” 丛暮刚想说话,黄有亮一抬手:“他简单给我说了说你俩的事儿。说你俩开始的不光彩,他是有目的的接近你的,然后他干了很多混账事,伤害了你的感情,甚至间接性的成为你失去亲人的刽子手,而且还弄坏了你的手。” “我问他,丛暮这么爱你,他愿意牺牲自己的前程去爱你,你怎么能下得去手?”黄有亮叹息一声,“他很长时间没说话,最后告诉我说,在那之前,他本来已经决定放弃复仇了。” “他说他知道失去亲人的痛苦,他做不到让你受那种苦。” 丛暮抿唇,攥着右手默不作声。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丛暮,关于我和我太太的事。”黄有亮清了清嗓子,他脸上已经有了褐色的老年斑,后背也渐渐弯塌下去,他不年轻了,那些回忆好像上辈子的事,“我俩结婚的时候才二十出头,经人介绍认识的,那时候,好像也感觉不到爱不爱呀这些,只是两个人还算合适,结婚以后处久了,虽然也有磕绊,但总也算合心。后来没多久我太太怀孕,临产的时候是个冬天,那时候家家户户条件都不好,不要说小汽车了,就是自行车也没有几家能负担得起。我太太早产了两周,大半夜的羊水就破了,我把她用被子裹紧了抱着往医院跑,那是个大雪天,地上的积雪到我膝盖那么厚,我借不到推车,急急慌慌地跑了二里路,突然脚底下踩了块砖头,一下子绊倒了。” “我把我太太扶起来,她哭声都很微弱了,我一边哭一边沿街叫救命,就那样跑了不知道多久,终于借到一个小推车,这么一路推到医院去,大人小孩都已经不行了。因为又冷时间又长,还摔了一跤。” “我太太没了以后,我每一天都在悔恨中度过,我想,要是我事先找好车,放在家里,是不是人就安安全全的回来了?要是我不摔那一跤,是不是还能坚持到赶去医院?”黄有亮低下头去,“其实说起来,那都是四十多年前的事儿了,那时候都不兴照相,我们俩连合照都没有一张,我连她的样貌都有些模糊了,但是我愧对她,就一辈子都忘不了她。” 黄有亮擦了擦眼睛,一眨不眨地直视着他的爱徒:“丛暮啊,有时候,悔恨比爱更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