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焉之时

    一个月后。

    沙堡大殿中，萨沙王端坐在长长阶梯上方的王座上，俯瞰底下用长予和长剑指着他的士兵们。

    萨沙王已经老了，皮肤失去活性，出现龟裂的痕迹，眼睛不再炯炯有神，只剩下混浊的威严。沙利克和叶迦分别站在皇帝左右，拉蒙站在臣子前方，身后两排执政官和礼仪官流露着与陛下相似的衰老之态。

    永不降落的烈日夺去了他们丰沛的生命力。

    如今身披官袍的老人们脸上多了惊恐和愤恨，使他们看起来更加可怜，充满滑稽。

    “一场荒唐的叛乱，亡灵大军就在你们眼前，是谁指使汝等调转刀刃指着朕的？”

    军权移交，被逼跟随皇太子殿下谋反的士兵们让出一条路，长袍拖地，黑发及踝的叛国王子赤足行至大殿中央，巨大诡异的武器握在他手中，像是长枪，比他的人还高。

    海卢森抹去维持了一个月有多的魔法，将象徵失去日轮神只庇护的不祥黑发完全暴露出来，如今的他不能使用光明术，失去了光翅，但还能使用魔法。

    “是我。”薄唇轻分，“陛下不是早猜到了吗？”

    不待萨沙王开口，沙利克叱道：“被权力薰心的蠢货。你趁外忧不断之时谋反夺位，如何服众？你想品嚐刚坐上来就被人推翻的滋味吗？”

    “在我的带领下，这场战争立即就能结束，我不会让人有机可乘。”海卢森站在对峙的无数刀刃中间，深蓝得像黑色的眼眸缓缓抬起来，目光大不敬地冒犯帝皇，像一片闇黑深夜。

    “思想僵硬，古板守旧的大臣，我不需要了，我会亲自清理。至于拉蒙、西蒙祖父、庞德大公……我要如何处理王室成员，陛下不必知道。”

    战争的血气承载王者的冷酷，从毛孔渗进皮毛，彻底侵蚀肺腑骨髓。

    “人民的怨怼也无关紧要，恶魔的力量使我避免暴晒的侵蚀，我会比曜国的所有人都活得长久，一百年、二百年……历史终会被美化，人们会承认我的威权。”

    暴君。

    暴烈而执狂的王者。

    群臣沸议，叶迦的银剑刺出，海卢森举起诡异的长枪抵挡，附在银剑上的光明术弹起光的粉末，刺进海卢森的眼睛。

    “嘶、啊……！”海卢森扛住剧痛低吼一声，在双目漆黑的情况下凭作战经验避过叶迦的强攻。

    “眼睛腐烂，人变成可怜的瞎子，这是日轮神只给你的惩罚，海卢森。”

    萨沙王威严沉厚的嗓音从高处传来。

    他瞎了。海卢森连半秒迟滞也没有，瞬间改以魔法视物，与叶迦作战，同时对士兵们下令进攻。

    士兵闻声而动，却是包围着海卢森，蓄势待发像要把他就地处死！

    倒戈？不，军机大臣本就没有想过要站在海卢森这边。

    他迈出一步，将海卢森与他的苟合公诸于世，“皇太子殿下如今一无所有，只有出卖身体换取军权谋反，他在臣身下淫乱求欢的事，臣已私禀陛下，如今也让诸位大臣知道，眼前的叛徒有多麽肮脏下贱！”

    视线灼灼，如果鄙夷和憎恶能化成实质，大殿内应该布满无数刀刃，海卢森目不能视，但能感受到群臣的奸视一寸寸割破他凌乱不堪的袍子，剜在皮肉上，聚在他的下身和屁股，不断传出下流的讥讽声，犹如看待一只被玩烂的人牲。

    海卢森不屑地冷笑一声，“我说过，答应给我的士兵，一个也不能少。”

    “恶魔，控制住他们－－”

    巨大的闇影从他身后膨胀扩散，散射出无数细丝，刺进士兵的脖子里，无数傀儡兵涌向大臣和皇帝！情势一变再变，在空中列阵等候出击的炽骑从天而降，双方兵刃交接，乱战一触即发！

    操纵大量士兵使海卢森负荷过重，血红的龟裂痕迹像蛛丝一般攀上他的脸庞，叶迦的目光从海卢森手中的怪异长枪移到他的眼睛，像两个黑森森的洞窟，冰冷开口，“这柄武器，是属于亡灵大军的吗？”

    “对，梦魇神的造物，外表就像恶梦一样。”蛇身的枪柄，虫子汇聚成的枪头，动物的眼球为装饰，昆虫的翼和足为皮革……“曜国所有武器都附着光明力，我用不了，相比之下，还是梦魇神和暗母神的力量性质相近一些。”

    “你从什麽时候起藏了这种东西的？”

    海卢森不答，叶迦双臂一收，银剑辗碎长枪上的点点红光，冰冷质问，“你想干什麽？”

    “沦陷的骨堡中有我设下的魔法炮，横跨半个沙漠的射程，就算是炽骑也探测不到。”

    叶迦眼瞳一缩，“你在一个月前请求陛下准你出击，就是为了这点吗？”他沉着脸，不快至极地警告，“海卢森，炽骑无法提前察觉，不代表挡不下来，我劝你不要低估曜国炽骑的能耐和忠诚。”

    “忠诚……”海卢森笑了两声，枪尖从下挑向上，撞开长剑，退后趁机启动远程摇控魔法。

    魔法炮启动，察觉到空气中的魔法粒子流动有变，高杀伤的浓缩魔力快速袭来，关键时刻，数十名极其勇悍的炽骑舍身忘死，临时冲上前张开炽翅用身体挡下炮弹！火焰与魔法粒因轰然炸开，席卷天空，巨响使众人暂时失聪，热浪与乱流扭曲了他们的视线，只见被称为最强士兵的炽骑一个个烧成灰烬，尸骸坠落……

    海卢森乏力地跪跌地上，他知道在他能力内做出的魔法炮被挡下了，他对士兵的操纵也快到极限了，他咳出几口血，眼睛和耳朵也开始流血。

    叶迦来不及为数十名战死的同伴悲伤，见海卢森无力再战，立即出剑刺向他的心脏！

    噗－－

    皮肉裂开，鲜血喷溅的声音响起。

    海卢森却感觉不到痛楚，他愣了一瞬，随即像是察觉到什麽似的伸出双手，摸到挡在他前面的一副热躯……

    “－－伊桑？！！”

    伊桑浑身血腥气，从政变一开始他就被囚禁起来了，为了到达海卢森身边费了他一番功夫。海卢森抱着伊桑，摸到的地方全是湿的，血和伤痕布满他全身。

    叶迦师承沙利克，下任大炽骑的剑术极好，刚才一剑精准无误地刺穿了伊桑的心脏。

    “啧……”

    伊桑枕在海卢森的膝上，勉强抬手触摸他冰冷无温的脸庞。

    他人生的前二十年从死人堆里摸爬滚打出来，十五年前，却在某个寻常无比的黑夜里碰见了光，一头摇曳光弹，不会被玷染的金发……

    在红岩丘陵的边界线上，没忍住又多看了眼，雪白圆润的耳垂，纤细得彷佛一捏就碎的脖颈，像太阳般耀眼漂亮的金发，小小的皇太子殿下……

    没忍住，就跟着他进入曜国，成为个不起眼的黑衣侍卫，想想其实也不那麽忠心，敷衍得很……

    “咳、咳……”

    伊桑原以为自己只是喜欢那头金发，但现在看来，他的黑发也很好看，让人……贪恋。

    伊桑吐出口血，想要说话，微弱的话音却被戛然响起的吟声盖过，炽骑的防卫被海卢森的魔法炮轰出了空缺，大殿上的众人惊慌地抬头望向失去屏障的上空。

    狭长的漆黑影子从左右打开的藻井投射下来，像宽斧噼裂满盈的日光，翼横展，尾悬起，黑龙单手抱着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畜从天空、从惨烈的战场上降落。

    锡林落在萨沙王和海卢森中间，龙的镇压力场肃杀而冷绝地威胁众人，这场曜国攻变的走向，由他主导！

    昆廷从锡林的怀中下来，旁若无人地走到海卢森身边，蹲下来，感受到海卢森瞬间的绷紧和戒备，“我是昆廷，这副身躯只是我暂借的。”

    海卢森早知道这只魔子一直在使用别人的身体，虽然不知道他为什麽选了副人畜的弱鸡身体，但闻言还是放松了下来。

    昆廷看着海卢森怀中的尸体，血还是热的，才刚刚死去，“抱歉，我来晚了。”

    昆廷垂帘轻道，“……放开他吧。”

    与昆廷的小心翼翼不同，海卢森冷静地为伊桑盖上眼睛，把他平放地上，他见过太多死亡，让失去和牺牲为他带来的萧瑟和痛苦变得微不足道。

    “没关系。”海卢森平寂刚冷地说。

    锡林一直在前面挡着，昆廷扶海卢森起来，但他低估了海卢森把全身重量放在他身上后的威力，也高估了这副身体的臂力，下刻，昆廷重心一偏，扯着肺腑受创的海卢森重新撞回地上。

    “噗通－－！”

    拉蒙：“……”

    叶迦：“……”

    萨沙王：“……”

    大臣们：“……”

    你们在搞笑呢？

    昆廷被海卢森压在下面，努力地爬起来，“你真重。”

    海卢森更惨，毫无防备地一摔，压到伤口，痛得直冒冷汗，“嘶……你确定不是来帮倒帮的？”

    “……”昆廷不哼声，委委屈屈地瞪他一眼。

    锡林本想立即转头察看，但听声音昆廷没有受伤，便没有从敌人身上移开视线。

    叶迦感受到压力，视线从被自己错手杀死的同伴尸体上移开，剑尖谨慎地对着锡林。

    萨沙王的声音也有了变化，审慎开口：“龙族，为何会干涉人国内政？”

    “我并无意介入人类的领土，也不希望与人开战。”锡林深沉的龙音凿在众人的耳膜上，“只是希望贵国不要处死这个人。他，是我主人之所求，让我带走他，我以后便不踏入曜国一步。”

    “他犯下亵渎神只的罪孽，必须处以极刑示众！”军机大臣愤然开口。

    “阁下认为，剩下不足五十名炽骑和一百名士兵，能挡我多久？”锡林侧目扫了眼，长满角刺的三叉戟形粗尾向后一扫，无情击毙偷偷接近昆廷，企图先捉住这只莫名其妙的人畜的士兵。三具尸体被摔在沙墙上，撞出深深的凹痕，他们的胸腹被角刺捅穿绞碎，瞬间变得血肉模煳，死状清晰烙在众人的眼球里。

    锡林说：“这是最后一遍劝降，我无意与人国开战。”

    萨沙王沉默地看着突然出现，肃杀强硬的黑龙，“朕可答应汝的要求，只是有一项条件。”萨沙王伸出皮肉枯乾的手指，指住海卢森，“汝的主人，必须确保他永远不得踏入曜国，更不能放任他觑觎这片土地，这个位置。”

    锡林这是没有回答，他转头望着昆廷和海卢森。

    海卢森也不等昆廷扶他了，他努力支撑自己起来，反将昆廷揽进怀中，裂痕与腥血彻底弄污了俊美的脸庞，他的双眼稠黑无光，看不见任何事物，空洞地对着王座。

    萨沙王说：“永远流放在外吧，海卢森。”

    海卢森轻轻张口，“……好。”

    在冰龙神遗址中，沙利克逼他在骸骨大炮和曜国之间选一项，他选了曜国。

    如今，他决定了离开家园。

    锡林本想带几人飞行离开，但这时昆廷开口：“派人护送我们离开吧，给予皇太子殿下应有的尊敬和礼节。”

    “放肆！一名卑贱的人畜，竟要求我等把一名叛国贼当王子来看待？！”

    昆廷看向说话的大臣，淡漠道：“有问题吗？”

    “狂妄……”他汇聚魔法，向昆廷走近一步，下刻视线被闇影充满。

    锡林没有杀他，只是在他的身上割了道极深的伤痕，让他痉挛倒地，痛苦挣脱，锡林拍了拍翅膀，甩掉翼骨上的血。

    他一言不发，但所有人都见识到这条龙的态度，心下发沉。企图伤害这只人畜，忤逆他意思的，无一幸免，绝不饶恕。

    萨沙王敛起眉头，“准备吧。”

    锡林这才转过身，走去扶住勉强支撑的人。海卢森不认识这条龙，但他无法拒绝帮助，他已经无法凭自己的气力再走一步了，“……能把我的骑士的尸体带上吗？我想之后安葬。”

    “可以。”

    锡林轻松扛起两个人，向门口走后，昆廷看起来悠然得很地跟在后面，黑龙的尾巴始终小心翼翼地护着他。

    “你…你根本不知道因为这一战我们失去了多少宝贵的顶尖战力……就因为他的嫉妒和私欲，他根本不配得到我们的敬重。”

    有大臣在他们身后开口，说这话的时候，他已经做好被黑龙剁成碎的准备了，因此声音都是颤的，但出乎意料的，锡林没有任何动作，反而是昆廷回头看他，混杂着冰冷和无趣的眼神扫过开口的人，和不断在海卢森记忆里出现的几个人。

    他一脸淡漠，“我不在乎他给你们造成多大的麻烦和破坏。”

    “我只在乎你们为他带来多少伤害。”

    镇魂使旋身踏出经历动乱的宫殿。

    【彩蛋：（2000字）叶迦番外（感情线，补完王子的成长）新尝试，作者挺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