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只听那少年幽幽道：

    “我脑子乱得很……有些事想得起来，有些事却记不清楚……你不知道，有个声音总是在我脑子里说……”

    黑猫等了半天，那少年却自顾自出神，一言不发。黑猫“喵”了一声，两只前爪搭在少年肩膀上，站直身子，伸出舌头舔了舔少年的嘴唇。

    那少年被猛地一舔，回过神来，哈哈大笑，拍了拍黑猫的脑袋：

    “你这个小坏蛋，你知不知道自己舌头上都是刺？”

    那少年一伸懒腰，肚子里咕噜咕噜直响。他将黑猫轻轻放在一边，跳起身来：

    “饿死了，小爷从一大早起床，就没吃过东西——哎，该死的圆觉老和尚！”

    少年掏了掏口袋，将两个空空的荷包翻了个底朝天，吹了声口哨，往前走了两步。他走到巷口，见地上一锭明晃晃的银子，眼睛一亮，正要去拾，却从斜地里扑出来一人，衣衫褴褛，满手污垢，抱住那锭银子再不肯松手，口中连连道：

    “先到先得，先到先得——这银子是我的，你莫与我抢，抢的话我就与你拼命！”

    那少年吃了一惊，见地上那人形容分明是个乞丐，两眼浑浊，一副不要命的光棍模样。那少年肚中饿得咕咕作响，心中好不着恼，野性未泯，恶念陡生，龇了龇一口白牙：

    “跟小爷抢东西？你他妈不要命了？”

    那少年纤眉一竖，指尖弹出几根长长利爪，就要将那乞丐吓唬一番。却不料那乞丐突然涕泪交加，抱住那少年小腿，叫苦连天：

    “这位爷，可怜可怜小人吧。小人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吃过饱饭了……这城中的乞丐头子厉害得很，见我孤身一人，便指使手下对我又打又骂，但凡乞讨来五个铜板，倒要给他孝敬上三四枚。但凡一天不给他孝敬，晚上便连片遮雨的屋瓦也不匀给我……爷若是再和我抢这锭银子，小人真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那少年听了这番言辞，指尖的利爪却慢慢缩了回去，脸上现出犹疑的神色来，喃喃道：

    “原来也是一个可怜人……饿肚子的滋味可不好受……”

    他肚子里虽然饥饿，却想，饿个半天，总比饿上三天三夜的滋味好受多了，大不了小爷再找个过路的有钱人，打打秋风劫富济贫一番就是了。那少年做个鬼脸，装出一副正经样子，教训道：

    “行啦行啦，银子你拿去，没人跟你抢。这银子可不止够管你几餐饱饭的，拿去买件干净点的衣服，做点小本买卖，手脚勤快点，虽不至于发家致富，可也不至于流落街头没饭吃，遭人欺负。”

    那乞丐跪在地上，欢天喜地，感激涕零。少年转出巷口扬长而去，却不知那黑猫站在屋檐上，冷眼看着那乞丐站直了身子，将鼻涕眼泪一收，脏手将脸一抹，现出一副无赖形容：

    “嘿嘿，真是个傻瓜。哪里有到手的银子不争不抢的，还说什么让老子手脚勤快——这天下只有傻瓜才辛辛苦苦做事，给他人做嫁衣裳。这锭银子足够老子去喝顿花酒，找个窑姐儿享受享受了。哎——这他妈的该死的虫子！”

    那黑猫在檐上走了几步，见无人瞧见，便又恢复原身，轻轻跳落地面。僧灵罗远远随着那少年，走出巷子，在街边驻足。那少年打量着过往人群，脸上露出沉思的表情，嘴角时而扬起，时而轻垂，似乎在不断对过路人进行计算和评估。只见远远的一个胖子火急火燎走来，衣冠绫罗，满头大汗，不断骂骂咧咧，对身后的几个仆人吩咐什么。那少年眉毛轻扬，脸上露出淡淡微笑来，便钻在人群之中，偏偏与那胖子面对面撞了个满怀。

    那胖子正回头与随从说话，被猛然一撞，“哎呀”一声，回头就破口大骂：

    “老子今天他娘的是撞了邪了，一个二个——”

    那胖子见了少年的面容，被那双点漆似的黑眼睛一瞪，只觉得勾魂摄魄浑身酥麻，将往昔见过的风流男女尽皆抛诸脑后，一张油脸上立即放出讨好的笑容来，伸手就朝少年身上摸去，口中胡言乱语：

    “美人儿撞得好，撞得妙，这等天仙似的美人，哥哥就算被撞死也心甘情愿——牡丹花下死，做鬼也——”

    却不防蓦地里伸出一只手来，将那胖子胸口轻轻一推，那胖子连连倒退几步，被身后的几名家丁接着，方才没有摔倒。那胖子正要大怒，却见推他的那人三十出头，虽然面色如玉，浑身自有一种倜傥态度，却不怒自威，教人不敢轻易亲近。那人嘴边噙着一丝冷笑，一手握住那少年手腕不放，走上前两步，一手轻轻在胖子胸前一按，道：

    “哟，阁下刚才可有伤着？在下的这位师弟，向来顽劣。刚才在下一时心急，冲撞了阁下，勿怪，勿怪。”

    那胖子被轻轻按了这一掌，只觉得排山倒海之力朝胸前压来，顿时喘不过气来。他抬头与那人对视了一眼，只觉得后脊背一阵发凉，脑中一阵发黑，却听得耳边下人呼唤：

    “老爷？老爷？”

    那胖子却猛然惊醒，脑子里却混混沌沌，半晌想不明白，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还是下人递过钱袋，提醒道：

    “老爷，亏得刚才那公子提醒，您的钱袋掉在地上了。”

    那胖子回过头，见人群中哪里还有刚才那位绝色少年和男子的身影。他这才一拍脑袋，想起自己之前为了何事训斥下人：

    “快走快走，那个老不死的谢集贤，又要趁着我不在，去占小峰山那块地——你们这帮没用的家伙，也不晓得要早点来给我通风报信。那个谢集贤要是敢动小峰山上一根草，老爷我今天非找人打死他不可！”

    僧灵罗拉着那狐狸一路快走，离开人群扰攘的大街，走到行人寥落的旁道上。他只觉得身后少年的步子越来越慢，回头一看，见那少年鼓着嘴，瞪着一双眼睛，一字一句怒道：

    “大和尚，你、又、来、破、怀、小、爷、的、好、事！”

    僧灵罗笑了笑：

    “偷盗算哪门子好事了？”

    那少年嘟着嘴不服：

    “你管得着！”

    那少年用力要挣开手腕，僧灵罗却只是不放。半晌，那少年渐渐放弃挣扎，僧灵罗方悠悠道：

    “可是肚子饿了？我请你吃饭可好？”

    那少年犹自忿忿：

    “鬼才要你请吃饭——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话音未落，那少年的肚子却又咕噜咕噜响了起来。少年脸涨得通红，僧灵罗哈哈大笑：

    “一张嘴不诚实，肚子却诚实。”

    僧灵罗见那少年还要嘴硬，摇摇头，牵着他的胳膊，放柔了语气，半是哄诱半是乞求：

    “就让我请你吃顿饭，可好？”

    那少年还要抗辩，却见僧灵罗看着自己，一双机警冷诮的眼睛里，却分明充满了情真意切，心中不由得一动，皱了皱鼻子，松了口风：

    “谁让你请？小爷我向你借——只借几日，等小爷有了钱，马上就还给你！”

    僧灵罗不禁失笑，见那少年不再抗拒，牵着他到路边一家半新不旧的饭馆坐下。僧灵罗怕那少年反悔，忙对堂倌道：

    “来半只烧鸡，一碟松子烩虾仁，一碟雪里蕻炒笋丝，一碟水煮豆腐，一碗米饭。”

    那少年听本来尚在焦躁，听见点的菜单里，除了豆腐和米饭，俱合自己的口味，心中抗拒的念头便减少了几分。待菜品上齐，那少年埋头一顿大嚼，连炒虾仁的汁水都拿勺子喝了下去，腹中渐渐有了饱满之意，不耐的念头便又减轻了几分。他抬头一看，见僧灵罗只是用筷子挑着水煮豆腐，就着一碗白米饭慢慢吃着，半点荤腥不沾，那少年心中倒有了几分愧疚之意，挠挠头道：

    “我……我平时吃饭不像这样粗鲁的……你怎么也不吭一声……明明是你点的菜，却都被我一个人吃光了……”

    僧灵罗笑了笑，伸手指替那狐狸擦去嘴边一丝油渍，低头慢慢夹了一筷子米饭放进嘴里：

    “不妨，我向来是茹素的。我师尊教导过我，世上一蔬一饭，皆来之不易。心中若自在时，豆腐米饭便已很好。”

    那狐狸“哦”了一声，单手支颊，看着僧灵罗吃了一会儿，垂下眼皮，沉思了一会儿，又挑起眼睛，看着僧灵罗，轻轻道：

    “你是把我当成你师弟了，对吗？”

    他又淡淡加了句：

    “你对你师弟可真好。”

    僧灵罗心想，这孽畜虽是忘却了许多事情，这活络善变心思百转，倒丝毫未改。他便笑了笑，也不回答，慢吞吞吃完豆腐米饭，招呼伙计结了账，又从怀里掏出几两银子来，递给那狐狸。那狐狸转了转眼珠子，接过了银子揣在怀里，一语不发。

    僧灵罗看了看那狐狸，见他并不直视自己，只道那狐狸心中仍有排斥之意，便笑了笑，起身便走。

    却不想出门走了几步，身后啪嗒啪嗒，传来轻巧熟悉的脚步声。僧灵罗挑挑眉头，心中奇怪，猛地停下步子。

    那狐狸一头撞在他背上，揉了揉鼻子，半晌才开口，语气里带了几分不好意思：

    “大和尚，你……你这是要去哪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