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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渣爹白凤坡念旧,谷叔忆往事失魂)

    马车又快又稳地行驶在官道上,明明拖着极大的车厢,却除了马蹄声几乎听不见车轮辘辘,车轴吱嘎之声。车厢两边各有两名仆人骑马跟随,那徐大夫得到恩赐,被允许坐在了车把式旁边,此刻正在脸上扣着一顶草帽倚在门框上睡觉。

    车厢内安静极了。

    其实本来,以这些仆人们的接受程度,车厢内传来任何声音都不会动容。有钱人家的大老爷做的荒唐事多了去了,南宫北翊素来算是行止相当端正的人,这若是人到中年熬不住情欲发作,下人们也都理解得很。只是出人意料,南宫北翊却什么也没做,帘子紧掩,谁也不知道里头到底是怎样一幕情景。

    南宫北翊正卧在谷云起的身旁,一手轻扶着他的腰,一手百无聊赖地挽着他的一缕头发玩弄。

    谷云起仍穿着那身他无力反抗的透明冰蚕丝衣衫,没有再披其他衣服,整个身躯便在那薄雾般的轻纱中若隐若现,诱人得很。南宫北翊却没有做任何不当的举动,只是看着他沉睡的容颜,连抚在他腰上的手也没有乱动,这实为难得。

    谷云起一天要睡上七八个时辰,就是醒着的时候也总是眼神迷蒙,有气无力的,叫南宫北翊再怎样色欲攻心,也没法狠起心肠硬将他上了。对着不能动的肉体,他原可以干脆离开车厢,不必时时忍受欲望的煎熬。然而他既放心不下谷云起一个人在车厢,更放心不下其他人来照料谷云起,因此也只有自己留在这里,一面对着谷云起苍白瘦削的身体勃起,一面强令那肿胀的下体消解下去。

    谷云起却怎么会体谅他的心情,该睡睡,该吃吃,除了必要时问他到了哪里,吩咐接下来走何处去外,对南宫北翊杵在自己耳边说的甜言蜜语毫无触动,铁石一般绝不动摇。

    时值黄昏,谷云起面颊上有染着熟睡带来的淡淡红晕,眉峰轻蹙,将要醒来了。

    而他醒来后,这车里车外的人手便都忙着要伺候他,给他喂药,针灸,洗沐,整个做完,他便又恹恹欲睡了。南宫北翊想要抓着机会跟他多说几句话,倒也并不容易。

    马车倾斜,正爬上一座山坡。有仆人眼尖,瞧见埋在道旁的一截石碑,道:“老爷,白凤坡到了。”

    “到了就停下来,石碑向前左边有座石山,天然生的好窟穴,便把那里打理出来过夜。”

    南宫北翊对经过的路途地形都极为熟悉,仆人们并不迟疑,立即遵照执行。马车里布置得本来舒适而温暖,足够遮风挡雨,南宫北翊与谷云起夜晚就在那里面歇息也足够。但要给谷云起做许多事情,必须得找处好的宿营地才行。

    谷云起恰才正醒过来,眼神涣散地呆了好一会儿,才看清身边卧着的是南宫北翊。在重新醒来那日之前,他见南宫北翊离自己这般近,定然嫌恶地闭上眼睛,或是狠狠啐他一口。然而醒来之后他的态度却大为改变,并不刻意要趋避南宫北翊的亲近搂抱——这固然是因为他实在也没法趋避,但另一方面,他却是将南宫北翊全然不放在眼中一般,仿佛此人与其他芸芸众生已泯然无别,全不需要调动他的任何情绪来反抗来挣扎了。

    南宫北翊凝视着他,确定他已清晰地看见自己,才凑过脸去,在那略有些细汗的上唇处亲了亲。谷云起毫无反应,他心下却是一阵难以言明的喜悦甜蜜之感,仿若幼时做了那甚合心意,却不为长辈所喜之事后,竟并未受到责骂般的轻松。

    他因着这份愉悦,抱起谷云起的动作便愈加轻柔,唯恐令他不舒服了地缓缓挺腰坐起来,一面柔声道:“白凤坡到了,我们就在这里过夜,顺便看看这儿有没有什么变化,好不好?”

    谷云起默不作声,那眼神是清醒的,却也是呆愣的,仿佛正看着他,但却什么也没装进他眼里一样,空空荡荡的,没有半分情感在内。南宫北翊多少有些怕他这种反应,但这回他却难得地从未想着扔下谷云起不管,以手指替他将睡乱了的发丝梳理整齐,便将他横抱起来弯腰低头走出车厢。

    车厢外正是红霞漫天的光景,整个山头沐浴在有些冷了的粉色霞光中,苍凉又开阔。

    他举目四眺,心情更是舒畅了许多,道:“云起,你看,这里并没有什么变化,就连草,好像也是原来的那些,一根也没有多长呢!”

    这四处都是荒芜的石山,乱草从石缝中挣扎出来,一排排,一列列刚劲得很,山风吹得久了,它们便全往山峰上匍匐着,仿佛正要攀援一般。落下的夕阳一半隐在对面山头之后,那些血色的光芒铺在那山头裸露的嶙峋山石上,看来竟同谷云起那同样映着霞光的清瘦脸庞毫无二致,同样贫瘠瘦削,浑身上下仅剩下一把硬得硌人的骨头。

    但这光与他们却是格外的相得益彰,看得南宫北翊一时间几乎是痴了,面孔不自觉地低垂下去,几乎挨着了谷云起的面颊颧骨。

    他就着那动作将嘴唇在谷云起面颊上轻轻触碰着,喃喃地道:“你却这么瘦了。”

    他此刻的动作表情不能不说迷人,谷云起也有些受不了似的,微微撼动头颅,想要逃离他的亲吻。他的肌肤上、眼睛里全都浮起这晚霞的光,不知他的心里,是否也会如南宫北翊那般,有所感怀?

    仆人们在那避风的石窟里忙碌准备着,南宫北翊走下马车,背离仆人们所在地,绕过一块巨石,携着他飞步登上去,盘膝坐下来,让他坐在自己腿上,仍将他搂得紧紧的,半晌竟没有开口说话,沉静安稳地只看着夕阳一点点没入厚重的血红云层中。

    谷云起这些天睡的时间太长,大约连闭眼也闭得烦了,虽然并不喜欢总被他把握着,醒来之后却没有试图再闭上眼睛。此时南宫北翊不出声打搅,他默然地呆了一会儿,也将目光转向夕阳。

    那浑圆的落日已被对面山峰吞噬殆尽,余下的一点如同涂着蔻丹的半只指甲,好看的弯弧形,暗红地发着亮。

    谷云起怔怔地看着,连眼都忘了眨,双眼酸得几乎要泛出水渍。南宫北翊忽然伸手掩住他的眼睛,嘴唇凑近他的耳朵,气息轻轻地吹拂进去,又道:“我们上次在这儿,也从日暮呆到半夜,看着太阳落下,星星升起……你像这样——”他将谷云起的头颅微微往后倾斜了些,“倚靠着我的肩膀,问我……家仇未报,是不是不应该有资格幸福……”

    他说到最后那句话,语声竟不由有些轻颤。谷云起被他蒙着双眼,却连眼睛也没眨一下,嘴唇仍是闭着,看不出表情变化。他却当真难过起来,忍不住捧过那削尖的下巴,俯头热烈地亲吻起来。他回想着当年在此处的情形,谷云起倚在他的怀里,他便也搂住他,温柔地吻他,将他彻底拉下痴恋自己的泥潭。

    那时的谷云起口中是淡淡的甜蜜津液,就是多年后的如今想起来,也令人回味无穷。只是此刻的谷云起,嘴唇沾满药和血的味道,苦涩、腥膻,泥塑木雕般没有任何回应。南宫北翊耐心地将他干枯的唇瓣滋润丰满,又啜吸进他口腔中,胶着那仍然青涩的舌头尽力挑逗。

    谷云起没有抗拒,眼前的景象大约也让他有些感慨。南宫北翊说的是事实,却不是全部的事实。他当初的心情,也只有他自己才明白。他会那么问南宫,其实正是因为感觉到那正降临在自己身上的“幸福”的不确定和危险性吧。那不仅是因为他们都是男人,也不全是为了自己背负的天门血仇。他那时并不知道南宫北翊的想法,只知道自己越来越喜欢在他的身边,从与他携手同行,渐渐发展到耳鬓厮磨,交颈依偎的地步。他们从朋友变成“恋人”,正是在此处他那句包含着巨大的喜悦和同样可怕的恐惧的试探话语。

    南宫北翊没有多说,他显然看懂了谷云起眼中的神情,将他的脸捧过来,毫不犹豫地吻了下去。

    那会让谷云起更信任他——当时的他,自然是这样想的。而他纯熟而巧妙的吻技,则让谷云起毫无悬念地坠入了他的温柔乡中。那一夜他本来想直接将谷云起按压在地,将那件事做到最后。但谷云起的矜持,还有他几十年如一日的对少彦的“忠诚”,让他浅尝辄止。

    他现在很有些后悔那时的半途而废。他和谷云起,在当初少了一些必要的更切实的“交流”,或许与他肌肤相亲了,那感觉便又不同,对少彦的执着,对谷云起的怨恨,都可能大变样。有时候只是小小的一个契机,便可能改变未来的一切。

    现在再来改,是不是迟到不可挽回了?

    嘴唇吮入了咸涩的味道,掌下覆着的面颊湿湿的,一直木然的谷云起,也终于被他撩拨得动摇了心境么?

    南宫北翊手掌上移,摸着他的额头,深深地看入他的眼眸——谷云起双眼湿漉漉的,果然是哭了。

    云起,你为什么哭?

    他想问,却没有问出口。

    谷云起哭泣的理由实在太多,不管是为当初犯下的错,还是为如今这纠葛的局,他过去的每一天每一刻,想起来都足够痛哭几天的。他只是静静地流着泪,甚至眼睛仍旧没有眨一下,任南宫北翊小心地刺探着他的心思灵魂,全不在意。

    他过去有一半的人生都是掌握在南宫北翊的手里,说起来,除了那颗给了一半的心,还有什么不在南宫北翊的掌握中呢?

    南宫北翊应该对他了如指掌才对,只是以前不屑去了解他。

    这真是可笑啊!

    谷云起睫毛翕动一下,好像在那零落的泪光中,露出一点笑。

    只是他的笑比起泪更扎人心肺。南宫北翊便觉心似针刺了似的痉挛起来,仍拼了命地将贴近着他,哑声道:“云起,云起,我、我们……我们不去找那天门秘宝了,我们回家,将你的身体调养好,以后……以后就在一起了,好不好?”

    谷云起喉结滚动,以口型和微弱的气息送出两个字:“不好。”

    南宫北翊心脏便似被他吐出的气息实实在在地缠扭住了,屈得几乎要吐出血来。他强忍着那翻腾的痛意,好容易才又道:“那便……不……在一起……你养好身体,便好得很了。”

    他虽那样说,搂着谷云起身躯的双手却爆出根根粗大的青筋来,并不想放手片刻。谷云起仍是自嘲似的抿着一点笑,道:“不好。”对他不松反紧的拥抱倒没有丝毫反应。

    南宫北翊约略也知道,他从说出带自己去找那天门秘宝之时,多半就已下了不求生惟愿死的决心。只是他仍不免妄想,期盼着能将他哄得回心转意,与自己重修旧好。他停留在这里,就是特意想要将时光拉回什么都还未来得及发生的从前,凭着他对两人共有往事的念想,挽回那去意已决的心。

    谷云起却并无余情,那不单是对他的淡漠决绝,而且是因自己已不再怀有一丝活下去的侥幸念头。

    南宫北翊想扭转这种念头,仓促之间却想不出任何办法。他的潇洒倜傥,风流恣肆,放在此时的谷云起面前实在是全无用处。他心里也有许多想要对他说的,劝他听话,向他忏悔,同他讲理……但那些话涌上喉头,却又似乎吐不出来。

    毕竟,在前二十几年里,在谷云起还在拼命挣扎奋力存活的时候,就是他要让谷云起到想死,并不遗余力地讥讽他的“贪生怕死”。

    谷云起以前有多坚强,他就是任意践踏,也从来不曾担心过这人会真的被自己糟践至活不下去。

    他不肯低头,不肯屈服。只是从那强硬的坚持到这彻底的舍弃,却也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所以南宫北翊张着口,自己的心中却也知道,他能说出的所有话在这事实面前都是如此的苍白无力。

    以情不能动人,以理无法服人。

    是他用尽手段将两人关系弄到如此僵硬,他并未预料到有一天还要想办法来解开这个僵局。

    不给人留下余地,终于连自己也退无可据。

    他已是束手无策,再不复以前的胸有成竹,胜券在握之态。他若一意孤行,只会加快谷云起迈向死亡的速度;他若只是隐忍,却同样无法将谷云起救活。进退两难,实为痛苦。他只有再忍着强烈的情绪在谷云起身上抚摸着,艰难地道:“云起,别……这样……”

    十几天前,若他露出这样痛苦悔恨的神情,必会带给谷云起相当的快意。假若自己的难受能令谷云起好一些,他如今也是极愿意的。奈何谷云起不为所动,甚至连那点刺痛心扉的笑,也因为过于疲累而收敛了起来,神色重归漠然。

    南宫北翊看得心焦,胸腔里头更是一百只爪子挠着似的,说不出的难耐。他一直觉得自己够聪明,懂得用一切办法夺得自己想要的东西。只是现在想起来,他才觉到,自己似乎始终没有真正掌握住过“人”。

    人到底不是东西,人的心思会变,就好比少彦……谷云起,还有他自己。

    可是他们就好像藤蔓上互生着的叶子,永远都是交错而过。

    经过那件事以后,也许在谷云起眼里看来,他的一切做派都不过是惺惺作态,虚情假意而已。他无从辩解,也无法否认自己会如此着紧他,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恐惧着他若离开,自己将会不知所措,茫然若失。那害怕“失去”的东西,一开始以为是自己处心积虑了二十年的“秘宝”,现在却并没有那么渴求了。

    他甚至已向谷云起说明,比起秘宝,他更想要谷云起活着,哪怕为此舍弃自己的那份快活也可。

    谷云起不领情,是因为不相信他会有“好心”么?

    倘若他们将过去的事全然忘怀,便在此时重又互叙衷肠,再无心机横亘,亦无芥蒂隔阂。果真能如此,他南宫北翊既是快活,谷云起又何尝不会更幸福?

    南宫北翊压抑得骨骼都要咯咯作响,才能让自己没有狠狠将谷云起揉进自己怀里,肆意亲近。他的掌心烧得通红,嘴唇更如同附着火苗,随着轻轻的抚摸舔吮的动作,在他肌肤上掠过灼烫的印记。

    谷云起静静地承受着他的骚扰,直到天边暗红发紫,新月高悬半空。他那身衣衫变得沁凉,南宫北翊一面与他亲热,一面剥开那件质地半透光的衣衫,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给他披上,试图令他身心回暖。谷云起却只是发着呆,并不在意他的种种折腾。

    情欲不过是一时的冲动,肉体也只是终将舍弃的皮囊。便将这副皮囊交给他糟践至死,又何惧之有?

    况且南宫北翊如今有所顾忌,绝不会做到令他难受的程度。

    他将嘴唇久久地贴在谷云起的心口,又呓语般地道:“云起,我们回家吧。我让小玮派出所有人手去找甘为霖,一定能将你治好的。”

    谷云起的心如止水,没有因他的话心跳加快或变急。只他也并非全无反应,微弱的吐息吹拂着南宫北翊的发顶,仍是细弱得一缕风般的声响,道:“我要……回天门……”

    南宫北翊微微一怔,心里忽然受了点触动。

    他怎么忘了,他南宫府不是谷云起的家,那座峡谷更加不是。

    对谷云起来说,天门才是唯一而且永远的家,尽管那里已是一片废墟,留着数不尽的残骸白骨。

    想起家,令得几乎变得无情无性了的谷云起口中也飘出轻微的叹息。

    “宝藏……给你。我……想回去……回……我的家……”谷云起心抽搐起来,分明没有那么多的力气,却固执地仍要说下去。

    “我本来……不该离开,云起无心,只会……徒惹烦恼……连大哥、连天门……都让我连累至斯……我、我……”

    他心中悲恸,终究说不下去,泪水才到眼眶,便又给自己硬眨了回去。就算到这个光景,他依然不想在南宫北翊面前示弱,那番话倾吐一半,又留在心中,只任自己愁肠百结去了。

    南宫北翊到底与他曾有过一段情谊,听明白了他话中的伤痛,自己心里竟也不由有些发疼,愈发把他搂得紧了,又抚着他的面颊柔声哄道:“傻云起,胡说什么?天门的祸事怎会是被你连累?你逃过一劫,那是幸运,更不能说是你的不是。”

    谷云起心气难平,兀自痉挛着,嘶笑一声,只是没气力与他分辩所谓“幸运”换来的不过是这二十多年生不如死的折磨苦痛,也说不出话来。南宫北翊其实一转念也知道他心里的想法,但他脸皮甚厚,自以为这话说开了只会令谷云起更难过,便装作不晓,只道:“你想回家,我送你回去。只要你开心,就在天门住下也罢。我叫小玮找着那甘为霖,无论何时何地,都即刻请他赶来为你诊治。”

    谷云起压下胸中那股悲苦之气,激动的情绪消弭,筋骨肌肉总算松弛软和下来,不想理会南宫北翊的自说自话,微微阖着眼躺在他臂弯里不动了。南宫北翊觑他如此,有些忧心,又生出些新的念想,这一回却不说给他听了,只小心以衣服裹好了他的身躯,自己脑中思量。

    那边仆人们准备得刚好,他抱着谷云起跃下岩石,转回去又得将他交付徐大夫手中,针灸药浴推拿。他低头看了看谷云起假寐的容颜,但见那疏朗的长睫毛随着呼吸缓缓上下翕动,如同憩息的翅膀墨黑的蝴蝶,那般宁静自守,恬然闲淡。要将这样安然的谷云起投入滚烫的药汤之中,南宫北翊实在是有些不忍。

    其实只要谷云起得离开他的怀抱,他就万分不舍。尽管如今他是将为谷云起按摩推拿沐浴的活儿都亲自接手过来,但想到谷云起每天都被针刺汤沃,能入口的汤水也大多是药汁,真个是身心都浸泡在苦水之中,滋味定然极不好受,那往常的铁石心肠已不知何时变得软了,觉到心疼得很,便又低下头去啜吻谷云起的额头,温柔地宽慰道:“捱过这段时间,找着了甘为霖,或许便不用这样辛苦。”

    徐大夫近日来早被他奚落惯了,是以黑着一张脸,却没有说什么,大约也是觉得在谷云起面前争执自己的医术是好是坏全无意义,只照例往水里调着需后加的药粉,搅的均匀后又自去检查银针。出门在外无法携带过大的浴桶,仆人们在平整的大石上铺好了凉席,南宫北翊给他脱了衣服,把他放在席子上,从盛着药汤的木桶中舀出一瓢水来,细细地从颈项上给他浇下来,另一只手挨个在必要的穴位上推拿按揉,将药力尽量揉得透入他的经脉。

    谷云起一双眼略张,看着他的手从自己锁骨慢慢移到胸膛,按着乳下穴道摁动不已。那药汤滚烫灼人,他的肌肤被水烫得发红,浮起缕缕白雾,他的面孔也泛了红,直到南宫北翊的手挪到小腹,而汤水已蔓延至两腿之间,汇集到下身处,才忽然语调怪异地道:“你……对我很好……”

    南宫北翊冷不防被这一说,心都狂跳了好几下,方才抬眼瞅着他,试着露出柔情缱绻的笑容:“你喜欢,以后都这样。”他虽不知谷云起为何突然说出这般大违常态的话,但抓着机会不想放过,那捺着他肚脐的拇指便色情地划动起来,双眼瞧着谷云起不肯移开。

    谷云起难得地没有回避,也还望着他,语调仍是奇怪地,道:“为什么?”

    为什么?

    南宫北翊以为这是个根本无须回答的问题,但谷云起的表情却好像真的很迷惑。他不由想到自己那满腹的甜言蜜语好像还没曾好好在这人身上施用过,既然谷云起问起,那此时不说更待何时?便俯身贴近他的面孔,神色温柔,深情款款地道:“傻云起。我喜欢你啊!”

    他一面说,一面抚摸着谷云起干瘪的小腹,并顺着那不断往下滑落的水滴探入那湿淋淋的双腿之间,目的自然已不再仅是按摩穴道,却是握住谷云起的下体,手指灵巧地捋动挑逗起来。

    他也不是不知道谷云起身体有多虚弱,承受不住情欲的逗弄。但从谷云起醒来过后,他虽也多次亵玩过这具躯体,谷云起敏感地很,常常被他弄的又羞又气,偏只那胯下物体始终没有动静。他内心隐隐担心是那次奸污将他凌虐得不举,但在谷云起性命尚且堪忧的情况下,就是他也还没寡廉鲜耻到去跟徐大夫问这方面的问题,是以也只是自己偷偷试探,一有情动机会,便试着挑逗一番,期冀能看到谷云起阴茎怒张的美妙画面。

    只是随着时间一天天地流逝,谷云起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到如今就连气恨的表情也极少露出了,往往就是浑浑噩噩的,有点傻得可爱,又有些呆得叫他懊恼。此刻他说着这迟了二十多年的情话,情不自禁地便要勾起谷云起的欲望,就不能交欢,也想要至少能同他温存片刻。

    谷云起被他掌控着下体,也不像前些天那般又急又怒了,仿佛那正被他挑逗着的部位并非自己的一般,口唇开启,又道:“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喜欢他么?

    南宫北翊这却不由沉吟了少顷,发觉这个问题并不好答。

    他对谷云起冷嘲热讽了二十年,凭仗的就是谷云起喜欢他,而他不过利用谷云起而已。他自己回头去想,也有些茫然无措,并不清楚自己是怎么突然之间开始怜惜,并真正心疼和喜爱谷云起的。毕竟,他曾命两名仆人轮奸谷云起而毫不动摇,心如铁石。他也曾在谷云起昏迷不醒时想要抛弃他不再理会。

    我为什么喜欢他?为什么……不早点喜欢?

    现在想起来,并不仅是年轻健康,温煦亲和的谷云起才叫他喜欢;谷云起被困山谷中的愤怒痛苦,坚执顽固,同样叫他恋恋不已。一定要说的话,过去的“不喜欢”,很大程度只是被失去恋人的痛苦和迁怒蒙蔽了心吧。

    南宫北翊一时有些喟然,手上受此问题一激,倒也不再那么情色了,俯下面孔又在他腮帮上轻轻亲吻,道:“你很好,一直都好。我对你不好,是我的错。云起,我们在一起这么久,其实早就分不开了,对不对?我以后都对你好,喜欢你,疼爱你,满足你……”

    谷云起喉咙里“咯”地轻响,像是在嘲笑,南宫北翊便觉老脸有些发烧,才要说明自己确实是一腔诚意,便听谷云起细细的气息再次在耳边响起:

    “我不好,你不用……喜欢我。”

    他说到“喜欢”的时候,又好像在嘲笑。南宫北翊知他不信,便眼望着他,虽不免有些难为情的狼狈,仍顶着羞耻心道:“我喜欢你,你在我心里就是好的。”

    只是值此之际,谷云起又哪里会受他这种话的蛊惑,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那动作落在南宫北翊眼里,不过是他发丝轻轻动弹,眼睫微微闭合,拒绝的意味并不明显,那神情倒是更有些悲凉了,叹息似的耳语着:“我还是一样,自私,无情,冷酷,可笑……”

    他这几个字眼一吐出来,南宫北翊就是一怔,只觉那仿佛反讽一般,刺得他亦不由面红耳赤起来,却窘迫的连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吭哧半晌,终于道:“云起,我都改。”

    谷云起睫毛往上翘了翘,就从那缝隙中朦胧地看他一眼,喃喃道:“一个人的本性,怎么改得了?”

    南宫北翊忙要分辩,他却又独自笑了笑,咕哝着说:“我也不想改。……我其实……并没有那么……爱你……”他越说声音越低,南宫北翊先还以为他是又犯傻了,这听下来才发觉到他是认真在说他自己,不免有些错愕与难解,而最后那句话又令他心里有些无法忍受,忍不住插口道:“又胡思乱想,你既不是那样的人,也……也确实喜欢我的,不是么?”

    南宫北翊一面说,一面在自己心中一凛,忽然意识到,自己对谷云起的爱意,只怕并不是近段时间才激起的。他一直都那么排斥谷云起同别人可能产生亲近的关系,所以离群索居固然是谷云起自己的选择,但武功尽失的谷云起并不一定就能拗过他派去的人手,他没有那么做,也是刻意而为。他以前有太多不让谷云起接触他人的借口,要令他痛苦、孤独、受尽折磨,所以察觉不到假如谷云起与除自己以外的人建立亲密关系的话,自己的心情其实便是一种嫉妒。而且——因为这个缘故,他向来笃定谷云起一生只有自己这一个爱人,才会格外地有恃无恐,亦才会始终抱持着要将他哄的回心转意的念头。

    谷云起没有那么爱他?

    荒谬!除了他,他还能喜欢别的谁?这么多年因为爱他而产生的爱恨纠葛难道还有掺假的吗?

    南宫北翊不断在心中驳斥着这个说法,谷云起却没有理会他的心情,自言自语地道:“你喜欢少彦,便对少彦好;你假装喜欢我,也对我很好……”南宫北翊又一次耐不住地提高声音喝道:“不是假装!”谷云起被他喝得浑身一颤,却仍只是自己说下去,思绪竟是清晰地很:“少彦对你也好,什么事总是想着你。‘南宫大哥喜欢怎样,那就怎样好了。’‘这鱼糕南宫大哥最爱吃的,我多买一些给他带着。’……”

    他说话仍是没力气发出声音,就只是气息促动,那语气竟也惟妙惟肖,南宫北翊听得面色丕变,既想叫他别说了,又因为想起少彦那时的纯真无邪,心头隐痛,便开不了口。他看那谷云起的面色,苍白得很,神情却并不像是魇住了,反而无比清醒,正张开眼睫来定定地看着他,半晌,开口道:“南宫……”

    “别说了……”

    少彦,已经永远不在了,而且那还是他南宫北翊造成的。谷云起自嘲地又摇了摇头,眼睛不再盯着他,却望着已全然暗下来的天幕,那之上有数颗星在闪烁着,微光暗淡而宁静。

    他的心也平静得很了,只是喃喃地,又说了一遍:

    “我其实……没那么爱你……”

    南宫北翊被他这简单的几句话说得心烦意乱,又因被少彦的回忆触动内心的伤痛,下意识地变要叫谷云起别再说了。但那话一说出来,他就意识到错了,简直有些慌乱地看向那人,看到的却是一副倦极从容,既不哀伤,也不自怜,更无悔恨的淡静神气。谷云起整个人就仿佛是被夜空洒下的宁静星光洗涤过一般,那么纯粹洁净,并认清事实地作了那样一个总结。

    那再让南宫北翊的心为之一振,不由自主地握住他的手,道:“不是的!”

    谷云起的目光缓缓从夜空移回,波澜不惊地落在他的身上,没有说话。

    南宫北翊被他看的更是难受,他那种神情,好像是完全忘怀了眼前这人曾对他做过的错事,又或是不再介意,反将那一切都归咎于自身原因。南宫北翊万没想到,这种不必为自己的过错负责的感觉竟远比被他责骂怒喝更叫他受不了。他固执地握着他不肯放手,心里倒渐渐有了些眉目。

    谷云起不爱他,那是理所当然的事,他也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然而谷云起若是恨他,那也还是好的,至少他还在谷云起心中占有一席之地,谷云起还是在意他。既然在意他,那便对他有着感情,感情的爱恨转变复杂而又奇妙,他总有一天可能重新赢回他的心。

    可谷云起却不恨他了。

    他将一切都归咎于己,好像南宫北翊倒没有做过错事,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错。换言之,南宫北翊就算曾对他做过错事,那也都是南宫北翊自己的事,南宫北翊想要反省后悔,他谷云起根本用不着理会——那与他竟成了毫无关系的事件,而他只须着眼自己的失误。

    南宫北翊又如何会料想出,自己有一天竟恨不能求着谷云起来痛恨自己,责怪自己。那愤怒而厌恶的眼神纵然像是刀子一样割痛心扉,比起此刻这仿若一脚踏空的茫然彷徨,他直要甘之如饴了。

    他那么呆了半晌,好容易才又迸出一句话:“不是的,云起。你对我……对我也很好,并没有自私……”

    他重新回忆起以前的谷云起,总算是找回一些清醒理智,手一动,拿起不知什么时候就落在桶里的瓢,舀起温热的药汤再给他胸膛上淋下,继续为他按摩穴位,一面搜肠刮肚地想着合适的说辞,艰难地接着说道:“你一直……都很为我着想。担心祸及于我,孤身独上天门;不愿我同受追杀,亦欲与我远离……”

    他慢慢地说着,手指从谷云起胯下按到了大腿,谷云起一动不动,甚至连一声反驳也没有。南宫北翊越回想,便越知自己错得太过。谷云起本来不想与他走得那般近,是他故意去招惹他,却在赢得他的信任后,又将这份信赖摔得粉碎。

    而与那时满怀诡计的自己相比,谷云起虽仍坚持着最后的秘密,但在其他方面却是对他极为大方坦率,简直单纯得有些天真。他无法泄露天门的秘密,便将自己知晓的其他藏宝处与他分享。那玄冰宫就正是谷云起与他一起去开启的一大宝藏。

    江湖上传言,天门秘宝与玄冰奇功乃是价值相当的东西,谷云起肯与他这样重要的宝藏,虽说名义上是“寻得奇功准备报仇”,但谷云起对那整座宝藏几乎都没放在心上。玄冰宫的那些奇功邪法对于走投无路的人来说或许是一根救命的稻草,谷云起那时却还没到那种地步,所以干脆连开启门户的墨玉印也交给了他。

    他还曾调笑,这便是谷云起的“嫁妆”了。

    进入那间陈列满各种淫邪器具的房间时,他几乎就要将谷云起压在榻上,玩弄个遍。

    是的,玩弄。那时的他对谷云起“好”,只是表面的做作。起那淫念邪思,也是存着恣意亵玩免得浪费的无情念头。谷云起的真心他看不到,就是看到了,也只会在心底暗笑,讥诮他的痴傻。

    谷云起怎么会以为这是他自己的错,他明明……明明只是遇错了人,相信了那时愚蠢到竟会不懂得珍惜他的自己……

    他按摩着谷云起的小腿,身躯低到几乎全覆在谷云起的身上,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着:“是我的错,是我的错……你以前受的苦楚折磨,我都给你弥补回来,以后让你能快快乐乐地过,好不好?”

    他眼神竟有些痴迷,瞧着谷云起瘦削的脸庞,神色里满是真心诚意。

    只是谷云起却还是那无动于衷的样子,甚至看起来,竟比平常还要疏离了许多。他明明覆着他的身体,摸着他的腿脚,离他这么近,却感觉远得不可企及。

    唾手可得时,他无心攀折;遥不可及时,他偏偏满腔热忱。

    他却没考虑到,过多的亲昵与过多的折磨,同样可能成为谷云起的负担。这个人的一生承载满伤痛,再无力去接受他那猛然翻转的热烈的爱。他将谷云起重要的经络穴位都按摩遍了,那胯下已硬得流出了涎水。他却忍耐得住,只将谷云起轻拥了一会儿,心中豁然明白,即使永远无法与他再进一步亲热,这个人对他来说依然充满了吸引力。他就算要这样忍耐着欲望一辈子,只要这人活着,他就心甘情愿。

    他这次洗浴花了太长时间,最后还要这样紧抱着不放,那徐大夫终于忍不住走过来咳嗽两声。

    南宫北翊附在他耳畔,低低地道:“活下去。”方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他的身躯,仍握着他的手,瞪着徐大夫给他扎针。

    徐大夫被他看着,简直连眼珠子也不能多转一下,只专心找准穴位,点燃药捻灸其胸背穴道,又以银针扎那阻滞不通的经脉,那心里本来还嘀咕着这样瘦骨嶙峋的身体给谁看也不会像南宫北翊那样变态到有欲望,这针灸完毕,却是一点开玩笑的轻松心情也没有了。

    谷云起心气平静,这本来是好事,那经络也通畅了许多,明明应该是有所好转。但徐大夫分明感到,他三魂七魄就跟浮在半空检视着躯体似的,那平静并不是好转的趋势,却是走向死亡的兆头。

    只不过在死之前,谷云起大概不会再满腔悲怒,情绪激动了吧。

    这对他来说,也算是……解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