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湖边

    当奚云柯无聊地把精力放到舒璃身上时，她发现自己居然显得有些可悲地在和自己家的书争宠。

    也许是因为她总是习惯性地把舒璃晾在一边，而舒璃也并不是黏人的类型，总会自己乖乖地找书看，所以每当奚云柯想起她、找到她的时候，都是在家里的书房或是藏书室。

    Omega总是在全神贯注地读书，就好像除此之外她没有什么更感兴趣的事情一样。无论是让人觉得有些枯燥的百科书、哲学书还是普通的，她都在非常认真地读，沉迷得浑然忘我。奚云柯想和她说话的时候，必然会打断她的，几次之后，她居然对这种行为产生了小小的罪恶感——说起来，室内猫在这里能做的事情也只有读书了。

    所以，今天奚云柯在走进书房之后，自己也从书柜里随手抽出了一本书。她和舒璃一起在柔软的沙发上读书，虽然她们的身体几乎靠在一起，但她们之间居然只有翻书的声音。谁都没有主动出声说话，奚云柯一开始觉得这很怪，一段时间之后，居然又觉得还可以接受。

    这对她来说是少有的体验，但整体而言还算是愉快。累了的时候，她可以踩着地毯看看落地窗外的风景，从这里能够远眺大片的湖面，在天气良好的下午，山色与湖光会令人神清气爽。稍微渴了的时候，喝两杯舒璃喜欢的青柠绿茶也是不错的选择。

    好闻的气味就在身侧，Omega显得放松而专注，她手上的书和奚云柯的当然是不同的，但奚云柯却因为这样与她共度了一个下午而产生了某种错觉。她们在平和的气氛下坐在一处读书，居然有些像是朋友。

    但像是这样一句话都不说，好像又有点怪。奚云柯随意地翻完了一本知名作家的随笔集，里面几篇文章通篇都充满了作者近乎偏执的个人主张，读起来一点都不有趣。她匆匆翻完它，耐心地开始等待舒璃。

    从之前开始就是这样，舒璃会轻易地沉浸在中，她像是一直都待在一个只有她自己能懂的世界里。翻开书页时，她就自然地脱离了奚云柯所在的世界，奚云柯有时会想，她可能连灵魂都要飞走了。

    房间里很安静，奚云柯合上眼睛，她听得到窗外风吹动树叶的声响。这座宅院被森林包围，不远处就是水面，环境非常宜人。奚云柯突然觉得，她最近不是待在室内就是开车去市里玩，实在是很浪费，她也许应该去周围走走。她发现，好像只有和舒璃在一起的时候，她才有闲心去感受这些被她视为理所当然的事物。

    意识迷迷糊糊的，她似乎就这样靠在沙发上小睡了一阵。身体感觉有些冷的时候，又轻又软的什么覆上了她的身体。奚云柯睁开眼，发现舒璃给她盖了一张薄薄的毯子。

    “啊。”Omega发出了很小的声音，她的脸上出现了歉疚的神情：“对不起……”

    奚云柯伸出手去摸她的头，又把她拉进怀里。她们一起在沙发上躺倒，稍微有一点挤，不习惯地调整姿势和位置的过程倒是也很有趣。她们只是抱作一团，没有做什么更深入的事情。舒璃伸出手拿起奚云柯放下的那本书，她看了一眼书名，罕见地主动发表评论，并且一开口就是令人惊讶的发言：“我讨厌他。”

    Omega的声音轻飘飘的，就算是在说“讨厌”，她的语气依旧软绵绵的，十分温和。奚云柯为这份反差感到有趣，她搂着舒璃，感觉她们这样的姿势就像是在调情。

    沉默持续了一阵，奚云柯静静地享受着悠闲而舒适的时光，平心而论，被Omega信任着、依赖着的感觉，绝对算不上差。

    “感觉很奇怪……”舒璃轻轻的声音响了起来，她轻轻地皱着眉头，脸上露出了思索的神情：“有些书好像看过，又好像没看过……”

    “嗯，有时候是会这样。”奚云柯试图敷衍，她想，说不定那些书你在失忆之前看过了。

    窗外的天气实在是很好，蔚蓝的天空、一望无际的湖面，还有远处延绵不绝的森林，看上去令人心旷神怡。奚云柯久违地想要去外面走走，这附近的生态环境其实很好，她觉得舒璃也该偶尔出门透气——毕竟现在已经完全信赖她的Omega又不想逃跑，只是出去走走也不会出什么事的。

    “我们去湖边走走吧？”于是，她自然地如此提议：“都来了这么久，还没有带你去外面玩过呢。”舒璃看起来有些惊讶，但她很快就点头答应了，一切都不出奚云柯的预料。

    她们离开书房的时候，Omega突然有些羞惭和慌张地开始找拖鞋，这时奚云柯才发现，舒璃从刚才开始一直赤脚踩在地板上走路。

    “怎么不穿鞋？”奚云柯看着她有些慌乱的样子，觉得可爱，不知不觉就笑了起来：“像小孩子一样。”她偶尔会觉得舒璃身上有着某种奇异的特质，有些像是稚气，却又不完全是。

    舒璃正好找到了她的鞋，她抬起头来，望着奚云柯的时候，像是呆住了：“啊、”她微微张着嘴，发出了简短的声音。她一下子笑了起来，脸上的表情却在笑出来之后变得有些古怪，她开始皱眉，困惑的表情再一次浮现出来，这让奚云柯有了不太好的预感。

    “我妈妈也……”舒璃皱着眉，声音很小：“也说过……”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想起了美丽而温柔的女人，她脑海中浮现的是令人愉快的回忆，但某种揪心的感觉像是突然浮现出来，对她紧追不舍，让她感到焦虑和不安。

    “嗯？说过什么？”奚云柯走到她身边，从后面推着她的双肩，强迫她转移注意力：“你想去野餐吗？有没有想吃的东西，可以让瑟瑟准备一下。还有三个小时就要吃晚餐了，你今天想吃什么，还是蘑菇系列吗？”

    奚云柯不知为何，突然有点紧张。她可不想让舒璃现在就想起什么来，她还没有玩够呢。

    “啊，她也会在我没有穿鞋的时候，笑我是野孩子。”舒璃对她的一连串问题应接不暇，她慢慢地思考，又慢慢地回答，奚云柯看她没有再试图去回忆什么，不禁松了一口气。她和舒璃一起选了适合外出的衣服，就和瑟瑟一起轻装出行了。

    从屋子的侧门走出来，穿过屋后的花园，再走几分钟就能来到湖边。奚云柯的母亲在这附近修了一个小小的木制码头，看上去十分原始，岸边还停着一艘小木船。说实话，奚云柯完全理解不了她的母亲都在想些什么。

    这附近的空气很好，气温和湿度也都刚好，舒璃在岸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她看上去很开心，甚至主动脱掉了鞋子，用赤裸的双足一下一下地踢水玩。

    直到来到户外，奚云柯才开始后悔。她其实对自然没有什么兴趣，和沉默寡言的Omega一同出行，她会感到无聊是完全可以预料到的事情，她却像是忘记了。舒璃看上去心情不错，还在自己玩水，瑟瑟提着一个旅行包在她身后静候吩咐。清脆的鸟鸣声时不时在头顶响起，树林在风吹过的时候会发出轻轻的声音，奚云柯在这样寂静的天地之中，突然就变得呆呆的，不知自己该做什么才好。

    某种薄雾一般很轻、很淡的情绪慢慢地将她笼罩，她不由自主地朝着安静地坐着的舒璃身边走去，在身体挨到了对方的那一刻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今天她也穿了好穿脱的凉鞋，她忍不住也学着舒璃一样，脱掉鞋子，用双足去感受清凉的湖水。一开始，她只是感受到了单纯的凉爽和舒适。她和舒璃靠在一起，瑟瑟从她们身后走过来撑上一把宽阔的阳伞。水面很平静，周围不见人烟，舒璃并不主动说话，奚云柯也没有什么话题，但和她一起坐在这里，她居然好像能从枯燥的沉默中品味出微小的乐趣。

    她没有想到，她会在这种地方、以这种形式，久违地、单纯地感到安心而惬意。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微微偏过头，看向了自己依旧一言不发的宠物。舒璃望着远处的湖面，她的侧脸也很漂亮，睫毛又弯又长，好看的眼睛像是微微放空了，她好像又在想事情，而她在想什么，奚云柯一向都不得而知。

    “你在想什么？”她不知自己怎么会问出这句话，也许她根本就没有思考过吧。舒璃慢慢回过神来，她对着她露出柔和的笑容：“嗯，我想起……以前妈妈也带我去过一个湖。那里也很漂亮。”

    “是吗。”奚云柯应了一声，舒璃又对她笑了一下，就再一次闭上了嘴。她们之间难得的对话似乎又要结束了，奚云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认命地试图将话题继续下去：“你们做了什么？”

    “坐了船。”

    “然后呢，船上有什么？”奚云柯觉得事情真是离谱，她简直像是在和小孩子说话。再说了，船上又能有什么呢？她现在只是单纯地感到无聊而已。果然，舒璃的表情又变得疑惑起来，她看着奚云柯，犹犹豫豫地说：“船上……有船桨。”她看向了不远处那只古朴的小木船，这一次，她的话总算多一点了：“我们去了湖心，看到了很多鱼，还在船上聊天……然后就回来岸上了。”

    这听上去很无聊，完全不像是什么精彩的旅行回忆，但奚云柯意外地发现，少女的眼中闪着愉快的光。她看着今天好像格外有精神的舒璃，犹疑着问：“你开心吗？”

    “嗯。”Omega的回答很平淡，她的脸上又露出了温和的微笑，让人感到十分舒心：“非常开心。”

    舒璃还记得，那一天的湖面，也有漂亮的水波在一摇一荡。

    她喜欢水波的纹路。

    小时候，妈妈带她去的那个地方究竟是哪里，她早就不记得了。她只记得，她们去到的地方，有很大很大的湖，湖面映着碧蓝澄澈的天幕，辽阔的天际和湖面一起延伸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天气很好，整个世界都是明亮的，阳光却并不刺眼。

    妈妈和她租了一条船，最普通的，非常古老的那种小木船。妈妈慢慢地摇着桨，也教了她该怎么做。但这对力气不够的她来说是很难的，她玩了两下就松开手，坐到船边去，好奇地望着水面。

    妈妈在轻声说着些什么，说着这个湖泊的历史，说着这里有什么鱼，说着这里的水质，她全都没听进去，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别的地方。

    老式的船桨搅动着湖水，发出奇妙的声音。

    像是闷响，但又带着空灵的感觉，余韵好像可以飞起来。

    幼小的她不知该用些什么词来描述自己的感受，她只知道，她很喜欢眼前的一切。她望着船桨，望着船桨带起的水波，望着蔓延到远处的涟漪和波纹，望着远处如镜面一样明亮而平静的湖面，心中非常高兴。

    她对水质、鱼类和历史都不是很感兴趣，专有名词听起来很奇怪，鱼的品种太多，而历史故事又太长，这些对于六岁的她来说，是很难很难的事情。

    但像是这样，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只是在很安静的地方，听着遥远的鸟鸣，听着流水的声音，放空双手和大脑，闭上眼睛，和朴实无华的小木船一起在水波上摇荡，这种似乎很无聊的行为，竟然安宁和舒适得超出了她的想象。

    记忆的片段深深地镌刻在她心底，其余的细节，甚至宽檐遮阳帽下妈妈的脸，都已经模糊不清了。小时候，她总会觉得妈妈说的话很难懂，很多话都没能听进去，没能好好理解，但那一日，在湖上的她唯独理解了一件事。

    她和妈妈一样，很喜欢湖泊和水面。

    舒璃被温柔地搂住了。

    她放松身体，倚靠在恋人身上，好闻的气味让她的身心都感到愉悦。她看了一眼奚云柯的脸，又开始思考她们如今的处境。

    有很多记忆都很模糊，但舒璃至少能够察觉一些不自然的事情。她低下头，望着清澈的湖水，轻轻地咬了一下嘴唇。

    奚云柯在安逸的感受中舒适地伸展身体，她正想开口，问舒璃想不想回家的时候，突然听到了少女很轻，又很平静的声音：“我们，其实……没有要结婚吧？”

    心脏像是突然被刺了一下，奚云柯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听到她这样说，完全被她吓到了。她僵硬地看着舒璃，以为她的谎言突然被戳穿了，没想到Omega只是咬着嘴唇，低头小声问：“我们……私奔了吗？”

    她怀疑的居然是这个吗？奚云柯一时哭笑不得，她还没来得及回答，便又听到舒璃小声说：“妈妈应该很担心……”

    “没事的。”奚云柯的谎言又被轻而易举地编织出来：“她知道你在我这里。”

    “但是……”舒璃想说的似乎不只刚才那些，她有所顾虑地望着奚云柯，咬咬嘴唇，终于还是红着脸把话说出来了：“我们没有结婚，也没有避孕，我们……没有孩子吗？”

    这个问题真的很怪，奚云柯呆了一阵才意识到，也许舒璃是在迂回地进行表述。结合之前她问的问题，奚云柯顺利地理解了她的意思。从某个方面来说，舒璃竟然猜对了。

    母亲并没有好心到会亲自给她买可爱的情人，舒璃的用途从一开始就确定了，只要有了继承人，奚云柯想要怎么玩都无所谓。这似乎是顺其自然就会发生的事情，奚云柯之前从未将这种事放在心上，但现在她看着舒璃，重新审视Omega瘦弱的身材，突然感到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荒谬感——不，这不可能，这种事看起来不该发生在舒璃身上，她一点都不适合做这种事。

    所以，奚云柯叹了一口气。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对着舒璃笑了起来：“别想太多了。”

    但Omega的顾虑显然不止这些，她像是要以这次对话为契机，把所有她搞不懂的事情问清楚：“我们不用出门吗，不用工作吗？为什么我们没有和其他人住在一起？”

    奚云柯一时不知该怎么编，她叹着气，开始敷衍：“……你就当作是在度蜜月吧，我最近在休假。这里很安静，没有什么人，你也比较喜欢这里吧？二人世界不是正好合适吗？”

    舒璃呆呆望着她，脸上微微红了，她小幅度地点点头，不知是不是接受了她的说法。奚云柯扶着她们身下的石头，牵着舒璃的手，带着她站起来：“好了，差不多也该回去了……瑟瑟？今天的晚餐有什么可以选？”

    她们手牵着手回到家中，在餐厅气氛融洽地一起吃了晚餐。舒璃在餐后又跑去看书了，奚云柯只好带着无奈的心情再一次走去书房找她。

    Omega低着头，认真地的样子看上去乖巧可爱，很讨人喜欢，奚云柯走到她身边坐下，忍不住伸手摸了她的头。她拿起之前被她随手放在茶几上的那本随笔集，又看了一眼那位作家的名字，是几十年前就已经过世的着名作家。舒璃说讨厌他，这可真是少见的表述，她几乎不会对什么表露出恶感。

    自然而然地，奚云柯盯着封面，问：“你为什么讨厌他呢？”

    “啊……”舒璃抬起头来，她望着奚云柯，弯起眼睛对她笑了。

    淡淡的、很模糊但很好闻的香气，好像一下子就将奚云柯包围了。

    Omega的睫毛很长，灯光在她脸上投射出了一点阴影，她还是第一次露出这种兴高采烈的表情，就好像她终于能和奚云柯分享她感兴趣的一切，终于找到了机会能把奚云柯也拉进她不为人知的小天地。

    那一个瞬间，奚云柯根本理解不了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她的眼中像是只剩下了少女的脸，只剩下了她好像很高兴、很柔和的那抹笑容。舒璃说了些什么，她根本没有听进去，回过神来的时候——

    她已经把可爱的Omega扑倒在沙发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