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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金钏折断

    第八章    金钏折断

    转眼六月将尽,天气仍然热得很,不过老太太热情不减,七月初一这一天,带着一帮媳妇孙女们去清虚观打醮,要连着唱三天大戏。

    消息传到潇湘馆,黛玉没什么劲头儿,道是不过那么几出戏,有什么可看,懒得去。

    紫鹃在一旁劝道:“姑娘,这园子里虽然好,却是天天住在这里面的,倒是不如到外面走一走,发散发散的好。”

    雪雁也说:“姑娘终年不出这园子,若是不去走一走,只怕把外面的路都忘了呢。”

    春纤平日里稳重,这时也颇有兴头,不住地劝,黛玉本来无情无绪,给她们一说,也提起了一些心情,想着出府去逛逛那清虚观,也是好的,从前听宝玉说起铁槛寺,可惜是没见到,这清虚观却是现成,闲步也好,于是便答应了要去。

    雪雁见她肯去,心中也自高兴,黛玉的性情与她的祖母颇为不同,史老太君对生活抱有热烈的享受态度,黛玉则冷清了许多,不但懒得多活动,更是喜散不喜聚,她还有个理论:“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清冷?既清冷则生伤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开时令人爱慕,谢时则增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

    雪雁就曾经劝过:“这一次聚会,欢喜得很,虽然后面大家各自回去了,终究还有下一回,就好像今年的花开过了,明年又会继续开,年年岁岁都开不尽的,若是姑娘实在等不得,我去厨房给你要个肘花来吃着赏赏?”

    当时便把黛玉也笑个不住,一戳她的额角:“你不要再配个腰花,弄做个双花并蒂?”

    这天下午雪雁又去了稻香村,在那里跟着老田妈拿了稻穗喂养鹅鸭。

    老田妈笑着说:“难为你个姑娘家,居然爱弄这个。”

    雪雁笑道:“也很有趣啊,尤其是这新孵出来的小鸡,跟着这些母鸡,啾啾啾的很可爱呢。”

    见她将一只毛茸茸的鸡雏捧在手心,贴在面上,老田妈笑了笑:“咱们这园子里,种的这一小片稻麦不过是玩意儿,长得好不好的,打多少粮食,上头也不在意,只是要个看头儿,若是真的种起地来,那可是累呢,那庄户人家的日子不是那么好过的,若是赶上水旱灾、蝗虫、冰雹,劳累了一年,倒还是要挨饿,拖欠租子,我们若是不为了这个,也不会到这府里来。雪雁啊,你是个好姑娘,也不小了,该为将来打算打算,千万别给打发到田庄上面,那可比在府里配小子还苦。”

    雪雁深知她是好意,点了点头:“嬷嬷放心,我晓得的。”

    这个身体今年十九岁,在这个时代确实是应该结婚的了,一般来讲丫鬟们到了十七八岁,主人们便要安排她们的婚事,紫鹃年纪更大,已经二十一岁,也仍然没有指派丈夫,在史老太君身边的鸳鸯一样,都属于超长服役,鸳鸯那边是老太太离不得她,能够得到庇护,自己与紫鹃是因为黛玉身份特殊,两人与黛玉都是情谊深厚,况且自己乃是黛玉那边的人,不属于荣国府的人事体制,所以比较超然一点,不过雪雁知道,按照常理,再拖也拖不了几年了,好在自己本来也没打算天长地久,更何况还有空间呢。

    过不多时素云捧了一包东西走出来,见了雪雁蹲在这里,便笑道:“又是你在这里,你瞧瞧你,裙子边儿都是草梗子,好在如今那田里的庄稼是完事了,从前踩了两脚泥呢。”

    雪雁站起来咯咯笑着说:“我们姑娘道是苏东坡有诗写了我的,叫做‘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当时黛玉细细地讲解了,是以沐雪元记了下来,潇湘馆里那一天难得那般欢笑。

    素云笑道:“什么东啊西呀的,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奶奶让我送东西去,我先走了,你玩儿吧。”

    素云抬脚刚要走,雪雁扯住她的袖子:“素云姐姐,明儿你可也去看戏?”

    素云笑得两片嘴唇都到不得一处:“可是呢,我们奶奶本来懒怠去,是我们说奶奶一年三百六十日在这里养静,就是个神佛也该出去看看凡间,所以奶奶才答应去了的,我和碧月明儿都跟了去,可算是能踏出这门槛了。”

    然后素云便轻巧地跑走了。

    到了第二天,荣国府门前一溜车马,许多红绿身影闹闹嚷嚷,雪雁与紫鹃春纤坐进一辆大车,车里大部分都是丫鬟们,另外有香菱在内,香菱去年已经给薛蟠作了妾,如今带着她的小丫头臻儿与鸳鸯袭人等坐在一起,另外小红搭着平儿一起,她前些日子偶然传话,得了熙凤的赏识,已经调到熙凤那里,倒是个当机立断的。

    车内一阵笑闹声,这个道“你踩了我的鞋”,那个说“这是我们姑娘的包袱,别压了”,戏台上还没开演,这里先唱上了,周瑞家的过来一连说了两遍,“姑娘们,这是街上,看人笑话”,笑语声这才降低下去一些,雪雁就感觉,很像学生春游。

    那一大队车马足足有整条街长,浩浩荡荡到了清虚观,与张道长打过了招呼,先是在观内参观游玩了一番,各处随喜,雪雁前世便比较喜欢看这些道观庵堂,公司出去旅游的时候,其她人对这一类古迹没什么兴趣,她倒是觉得挺有味道,这一回夹杂在众人之中,热热闹闹地兜了一圈,这里的清静之气是没了,倒是十分繁华兴旺。

    然后便是坐在楼上看戏,这道观之内树木郁郁,又是在楼上,虽然盛夏时节,四面透风也是颇为凉爽,不多时在神前点了戏,传过来的戏目是:第一出,;第二出,;第三出,。

    雪雁这么多年在这个时代,也算是好学不倦的,虽然起初对这些古典戏曲十分不耐烦,但是在别无娱乐的情况下,也只得强行培养兴趣,到如今也晓得一些戏,一听这戏名,就暗道好巧,倒是提出了红楼梦这一段大戏的纲目,白蛇记是刘邦斩白蛇起兵争夺天下的故事,满床笏是郭子仪平了安史之乱,功成名遂,尤其是善保晚年,家业兴旺,到了南柯梦就不是很妙,讲的是淳于棼跌宕起伏的一生,曾经建功立业,荣华富贵,到最后回归原点,这倒也罢了,然而即使是这样传奇感慨的经历,却也不过是槐树下一场梦,可见是失意文人写的本子,不过倒是与的蜗角战争有点相似的意趣。

    看戏的间歇,那张道长送了一些玲珑的法器给宝玉,其中有一个金麒麟尤为特别一些,贾母留意到,拣起来玩赏,忽然间想到了什么,说道:“这件东西,好象我看见谁家的孩子也戴着这么一个。”

    宝玉不记得,宝钗倒是记得,说是湘云佩着一枚,探春便夸赞宝钗记性好,却听黛玉“哼了一声”,说:“她在别的上还有限,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越发留心。”

    雪雁心中暗暗难过,黛玉说宝钗是如此,其实她自己何尝不是这样?宝钗是事事细密,自然也包括了别人佩戴的饰物,而黛玉耿耿于怀的则是金锁红玉,自从晓得那玉石和金锁上面镌着的话正好配成一对,她便一刻不曾放下,在心中翻来覆去地咀嚼,时不时便要拿出来戳刺宝玉,宝玉为此也是大为懊恼,却也无可如何,总不能要宝钗不要再戴那金锁,恼起来只好砸自己的玉,如今更可以了,不但有金锁,连金麒麟都出来了,可是压得黛玉心头一重摞着一重。

    这一天勉强看完了戏,到第二天,黛玉便不自在,也不肯再去看戏,在房中喝了香薷饮,便倒着瞑目不语,不多时宝玉来探望,两个又闹了起来,惊动了史老太君,来这里见了她们两个这样子,不由得拍着大腿说了一句,“不是冤家不聚头”,这本是一句乡村市井的俗语,旁人听着倒也罢了,黛玉听了,倒是垂下头来默默思量,仿佛参禅的一般。

    又过了一天,这件事总算过去,然后便是驱逐金钏的情节到了,丫鬟们之间自有小道消息,雪雁一向人缘又好,很快便得知王夫人撵了金钏出府去,旁人不晓得具体内情,她却是知道的,这是因为王夫人提防着宝玉情窦打开,自由恋爱,所以特别敏感,反应强烈。后世家长也会担忧孩子早恋的,毕竟宝玉今年也不过十六岁,放在二十一世纪,正是上高中的年纪,自然是怕影响了学业,更何况是在这个年代,恋情乃是大罪,如同洪水猛兽一般,儒家理学经典的反情色,结婚倒是必须的,毫无疑义,所以金钏就犯了大忌。

    要说单纯讲这件事,雪雁是同情金钏的,作为奴婢,所有的丫鬟们都出路有限,通常大概有三条路,最普通的就是主人们点花名册给配个小子,就是男性家奴,然而那就是“奴使奴,累死奴”,当奴才本来已经很惨,更惨的是作奴才的奴才,给太太老爷当奴才,还能有个自己的名字,比如鸳鸯、紫鹃,虽然这名字也是主人给取的,还可能改来改去,但毕竟也是有个名字,倘若与男奴结婚,直接就是“周瑞家的”,“王善保家的”,同样是奴隶,男奴有名字,结了婚的女奴连名字都给吞了,直接挂靠在丈夫名下,名字如此,其她可想而知,就连顶愚顽的邢夫人劝鸳鸯当妾,都是说的“三年二年,不过配上个小子,还是奴才”。

    在这种情况下,倘若能够给男主人们作妾,就是比较不错的前途了,虽然本质上仍然不脱奴隶身份,但是生存环境好了许多,起码衣食住行待遇不差,说起来似乎没有什么风骨,不过毕竟是很现实的事情。

    再就是主人发善心,让自主择偶,这个也能比较好一点,最起码情投意合,倘若除了奴籍,那可是更好的了,怡红院的岗位名额如此热门,就是因为宝玉许下诺言,婚姻自主,人身自由,即使不能除去奴籍,良贱不能通婚,不过倘若能够找一个有些才干的衙役,或者优伶,虽然也身在贱籍,但只要不是卖身奴的身份,倒也是好的,然而此时金钏此时是给赶出去的,能不能有这样的宽松条件就很难说,更别说返还卖身契成为自由人。

    这还没说惹恼了主人,直接变价发卖的,那就更加前途莫测。

    所以说无论怎样从贾府的管理角度来讲,王夫人驱逐金钏甚至今后整顿大观园,革退婢女是如何的有必要,都掩盖不了一个事实,就是这些女孩子们没有人身自由,未来的就业空间有限,比如说金钏此时给辞退,就难以自主择业,进退不得,这种绝望的心情是主人阶层难以体会到的,和一众奴婢相比,黛玉都有点无病呻吟了,虽然雪雁也知道,大家各有各的烦恼。

    于是雪雁想了一想,找了一天伺候用饭的时候,悄悄地拉了一下玉钏,将一串铜钱塞到她的手里,低声说:“你和金钏妹妹说,让她忍耐一时,过一阵太太的气消了,再好好求一求,太太那么菩萨似的人,也未必就不能开恩把她唤回来。金钏妹妹性子烈,然而过刚则折,让她千万有些耐性才好。”

    玉钏本来要推辞,然而这毕竟是个比较正规的场合,不好惊扰了堂上的主人,因此便悄悄地将铜钱袖了,压低声音说:“雪雁姐,多谢你一番情意。”

    玉钏晚上找了个空闲,回明了王夫人,带着钱回到家里去,想要找姐姐好好地说一说话,家中却只有母亲一个人,不知姐姐哪里去了,玉钏不能久留,便将那二百钱放在桌子上,和母亲说:“妈,这些钱是雪雁姐姐给的,还说让姐姐忍耐些,过些日子等太太消了气,再求求太太,太太一向慈悲,姐姐服侍了她十年,看在过去的情分上,太太未必会那般决绝的,这点钱给姐姐买些点心吃,妈妈劝她想开一些,少听人闲言碎语。”

    哪知就在第二天早上,外面传来消息,金钏跳井而亡。

    消息传到大观园,雪雁心中咯噔一声,终究还是死了啊,金钏往日是个有主意的,为人机敏伶俐,否则也不能作到王夫人的首席大丫鬟,然而她性情刚烈,一如晴雯,虽然这般性格令人钦佩,终究欠缺了一个“忍”字,不道“来日方长”,不过她并非自由身,又是个女子,前路也实在狭窄,若是个贫苦的男子,还能立一番志向,她身为女奴,却连这一番发奋励志都难为了,否则金钏这么多年跟随王夫人,也积攒了一些资本,倘若赎身,自己在外面用这些钱做一点小生意,倒也省事。

    雪雁定了定心神,便往潇湘馆这边来,忽然便看到一群人簇拥着赶了过来,原来是宝玉挨了一顿好打,给人用藤屉子春凳抬了回来,雪雁连忙便回去告知黛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