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过去】他不是怕被偷窥，而是讨厌见到阳光

    苏沉浊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他做了一个漫长的梦，在梦里看见了一只巨大无比的鲸鱼，那鲸鱼颜色是深沉的蓝，深邃又不压抑，那宝石蓝的眼睛盯着他看时，他觉得自己无处可藏。

    苏沉浊是被俞疏安推醒的，男人指了指他的口袋，“刚才屏幕亮了很多次，应该有人找你。”

    苏沉浊的手机常年静音，也没有震动，他刚才睡得很沉，所以没注意到手机的动静。

    是何湘女士发来的信息，还有四五个未接来电。

    苏沉浊懒得打开，他就算不看也知道那信息里写的什么内容。

    他看了眼时间，七点一刻，对他来说已经有些晚了。

    他竟然睡了这么久，苏沉浊暗自惊讶。

    这是这几年来，他第一次明显的情绪波动。

    “要回家了吗？”俞疏安轻声问道。

    苏沉浊点点头，今天也待得挺久了。

    他刚一起身才注意到自己的手还被握在男人手里，俞疏安的掌心温热，握着他那只手也是暖的。

    他平时的指尖都是冰冷的。

    苏沉浊有点不自然，但他刻意掩饰了，不动声色地抽出手：“抱歉，今天让你下班迟了。”

    俞疏安站起身，整整衣领：“不晚，我回家也没事。”

    苏沉浊抬着眼皮看他，他没结婚，没有女朋友麽？

    苏沉浊暗暗想道。

    这个想法转瞬即逝，俞疏安有没有女朋友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走到门口，握着门把手有些犹豫：“你……”

    俞疏安关了灯，扭头看他：“怎么了？”

    苏沉浊垂下眼睛，说：“我明天还能来吗？”

    俞疏安顺手拨了下他睡得凌乱的额发：“当然，随时可以。”

    “那你的病人……我需要预约麽？”

    俞疏安拍拍他的肩膀：“不用，你要是每天都来，直接进来就行。如果我还在诊疗，你就到这个房间坐着等我。”

    俞疏安指着斜对面的房间。

    苏沉浊的目光扫过对面，又落在了那块印有“Deten”的木牌上。

    “这个房间……”

    俞疏安的眼神有一瞬间的闪烁，很但快被他隐藏：“你想在这里等？”

    苏沉浊面无表情摇头，他只是好奇。

    俞疏安的嘴角勾了个细微的弧度：“我觉得你应该不太想在这里等。”

    “但也不一定。”

    苏沉浊突然有种错觉，刚才俞疏安的语气，有点陌生。

    或者不能说陌生，是夹杂着一些和他不太相符的气息，就像是隐匿在光亮下的冰刃，锋利的锐光只会在特定的角度透露出来，携着冰冷的寒气。

    苏沉浊不再多想，他很快就告辞了。

    －

    今天反常的，何湘没来开门。

    苏沉浊走到了家门口，钥匙插进门孔转动的瞬间，他听到了屋内传来的交谈声。

    他打开门，走了进去。

    客厅里坐着三四个中年女人，有说有笑。何湘独自在厨房里切着菜，一听他回来了，匆匆抹了把手，跑出来：“宝贝回来了，赶紧洗手吃饭了。”

    “我不饿。”苏沉浊没搭理屋内那几个人，径自往房间走。

    何湘脸上挂不住了，她没想到儿子在外人面前也是这样：“你三姨他们来了，你怎么不打招呼。”

    妇女们这才转过头看他，热情地笑着：“沉浊啊，好久不见。”

    苏沉浊被他妈推到了几个妇女面前。

    他冷冷地叫了句“三姨”。

    妇女也不在意他的态度，依旧笑着说：“沉浊，马上就中秋了，记得带你妈回去吃个团圆饭。”

    苏沉浊没说话。

    妇女继续道：“你看你妈现在这个样子，也不太好，你得负起责任来啊。”

    “要不然你们家这些债可怎么办啊？”妇女惋惜道，“我家的你可以慢慢还，但你其他亲戚的钱可得赶紧还了。”

    “就是啊，沉浊，你妈还欠我家钱呢，你这么优秀应该很快就能还了吧。”

    苏沉浊握着拳头，声音低沉：“我知道。”

    全家人都知道，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工作了，也没有收入，说什么优秀不优秀，只不过拿着话头嘲讽他两句罢了。

    三姨又开口了：“这孩子就是让人省心，回头到中秋了回去你爷爷见到你肯定高兴。”

    “对了，我儿子你表弟下个月结婚，这周搬新家还有准备婚礼，我忙得很没时间，我给你妈说了，你们得去给我帮忙，反正你俩在家也没事。”

    苏沉浊听着她们冷一句热一句，紧了紧拳头，进门去了。

    苏沉浊关上门，那颗压在胸口的重石又滚了出来，下午睡眠得来的那点轻松，被顷刻间瓦解。

    他大学毕业那年，一切都是失败的。

    本来他选定了要考的研究生学校，却在临考前一个月每天接到何湘的电话轰炸，不知道她听了谁的话，坚决反对苏沉浊考研。

    何湘每天耳提面命地告诉他，这样没前途，让他回家去。

    苏沉浊那会压力本来就大，虽然得不到家人的支持，但他还是咬咬牙坚持下来。

    后来，发生了什么呢。

    他的家人，三姨妈蛊惑着何湘做投资，说什么苏沉浊现在没有收入，还要考研，以后花销大着呢，趁现在她手上还宽裕，投资一些项目，收来的钱能供苏沉浊读完研究生。

    苏沉浊眼看就要考试了，他却还要每天劝说何湘，不要做乱七八糟的投资，他考上研有奖学金，他还可以半工半读，不需要太多花费。

    何湘早些年手里有不少钱，就被三姨妈盯上了。

    何湘怒斥儿子，不体谅她就算了，还阻止她赚钱，她这都是为了未来的生活考虑。

    苏沉浊没劝住何湘。

    何湘卷进了传销和非法集资，好在人没什么事，就是钱都打了水漂。

    但何湘不信邪，她被撺掇着向家里人借了钱，又投进去，结果自然不必多说。

    等苏沉浊回家的时候，何湘就已经不太对劲了。

    命运总是无常，花好月圆时让你锦上添花，落魄无助时只会雪上加霜。

    苏沉浊考研失败了。

    那个时候的苏沉浊还没像现在这样死气沉沉，他找了份工作，收入虽然不高，却很稳定。

    但何湘不太满意，觉得苏沉浊应该往更高处走，时不时提醒他换工作。

    苏沉浊做了一年，真的换了份工作。

    说来也巧，这份工作正是他当初考研的专业项目组招人，他虽然是本科学历，但是在面试时表现优秀，被破格录取了。

    后来呢……

    苏沉浊没做完这份工作。

    何湘退休了，变得更神经了。

    一会说他工作的学校地址不好，一会说有人对他图谋不轨，反正言下之意就是让他尽快离开。

    苏沉浊辞职的那天，项目组老师打来电话，跟他谈了很久，说他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要他慎重考虑。

    苏沉浊沉默良久，说他母亲状况不太好，那边的老师也沉默了，最后说了句“祝你以后一帆风顺”便挂了电话。

    苏沉浊在家陪了何湘一段时间，没再工作。

    没想到何湘的精神越来越差，甚至开始限制苏沉浊的人身自由。

    只要苏沉浊去哪里，何湘一定要紧紧跟着他，一步不离。苏沉浊手机里的联系人被她一一筛查，苏沉浊和任何人的聊天记录都要给她查看，不然何湘便会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

    苏沉浊想带她去医院，何湘就指着他的鼻子骂，说他听了谁的话，她没病。

    但凡苏沉浊跟她意见不和，何湘便动辄寻死觅活，疯魔的时候坐地大哭，说他被人洗脑了，要抛下自己离开。

    苏沉浊在家待的时间越久，话也越来越少。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期待明天的太阳，他甚至有时候也会像何湘一样在阳光明媚的白昼拉紧窗帘。

    与何湘不同，他不是怕被偷窥，而是讨厌见到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