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人生何处不相逢
锦州城下,总是熙熙攘攘,贩夫走卒、行人旅客络绎不绝。 去年中原旱灾严重,三月无雨,土地干涸,几近颗粒无收。皇太子殿下在上元节灯会上自请寻国,发愿要在三年内踏遍天下每一寸土地,将皇室爱民之情、朝堂惜民之意带到天下每一处,也寄此向上苍祈福发愿,表明陛下礼天敬地之心。 元月一过便出发,皇太子带着轩宇军三百余人一路北上,眼见着离锦城愈来愈近,为防横生枝节,守城士兵的盘问筛查便也越发的繁复严苛。 是以,慕容白风尘仆仆的策马而来时,远远的,便瞧见了密密麻麻排着长队等待通关的人群。 嘞了缰绳,驻足远望,四下搜寻,果不其然,远远便瞧见那个月白色衣衫的公子带了个一身小厮模样的青衣少年排在老前面,估摸着不过片刻便可入城。 幻师最会改头换面之术,他追了一路,好不容易寻到他,可不能叫他就这么轻易跑了。 “快关城门!绝不能叫那月涯叛众入城!”扯着嗓子喊了一句,慕容白毫不迟疑,狠狠一扬鞭子,坐下的马吃疼,不管不顾的疯了般往前面跑。 他离得虽远,可是内力深厚声音雄浑,在场人具是听了个清清楚楚。 “月涯叛众!” “月涯叛众来了!” 一时之间,前方人群四散,惊叫连连,人仰马翻,乱成一团。 月涯叛众啊!那是怎样的妖魔?食人血肉尚不眨一眨眼,落在他们手中,又岂有命在? 守城的士兵听见他那一声呼喊,立时吓得脸都白了,怔怔良久,才慌慌张张地去关城门。 只是已经晚了。他怕,城外的百姓更怕,怕与那食人的妖魔一同被高高的城墙隔在城外面,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于是都疯魔一般往里头涌。一时之间,莫说是关城门,就连立在城门中间都有被人群踩死的危险。 “救命啊!月涯人!月涯人来了!” “月涯的幻师来天下吃人了!” 士兵们具是拔剑出鞘,可绕是训练有素也不禁心里打颤。这些年来月涯未曾进犯天下疆域,可关于他们的传说又何曾少了?件件诡异事事骇人,已然超出了寻常暴力的范畴。 简直……简直就是……就是活生生的妖魔! “真是一群废物!” 守城的士兵正是惶然不知如何是好,便见一人一骑已奔至门前,显然是那先前出声提醒之人。那人一身白色衣袍,黑发散落,面色惨白,眼窝深陷,嘴唇红如鲜血。 竟活像个行走世间的厉鬼恶神! 正是一路追寻而至的慕容白。 慕容白一眼也不曾瞧他们,眉头紧皱,马不停蹄,前方有汉子来不及躲闪,他却也不让,只纵马一跳,马蹄虽避开了那汉子的头颅,却生生将他的手臂踏成了肉泥! 汉子的惨叫与周围百姓的哭喊声一道刺破耳膜。往日一派安详的城池此刻像是入了魔。 疯了,都疯了。 疯了一般的恐惧,疯了一般的想活。 待到所有人都一拥而入,先前被马踏了手臂的汉子已经被不知多少百姓重新踏了一遍,口吐鲜血,早已不知是死是活。 守着城门的士兵们各自用怔然的眼神互相望着,半晌,才有人大喊着往城中了望台跑去。 “快!快告诉城主大人!不好了!月涯叛众来了!” 报信士兵的声音混在城中的一片纷杂里,慢慢被吞没殆尽。 城门重重关上,将那月涯叛众与锦城往日的安逸繁华一并关在了城里。 月涯一出,杀相必起。任是个傻子都知晓,天下,要乱了。 已入城门。 慕容白勒马一望,便知晓自己适才的举动过于鲁莽了,守城的士兵哪里比得上皇太子的轩宇军勇敢无畏,一听到月涯叛众的名头各个慌得不行,那些百姓更甚,简直如同惊弓之鸟,各个哭爹喊娘,奔逃相告,乱作一团。 又哪里瞧得见那幻师与少年? 锦城是天下除却帝都以外最繁盛的地方,人口有几百万众,幻师入人群,便如鲤鱼入海,再要抓到,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主上这次派给他的任务,本来不过是将那青衣少年从邬川带到锦城,却不道半路横生枝节,被他办了个稀烂。 心中暗自骂了一声,明白此刻抓人无异于海底捞针,便也不再纠结此事,只策马朝着琉璃阁复命而去。 锦城城门口一片喧嚣与惊恐,琉璃阁里,却永远镶金砌玉歌舞升平。 比报信的士兵和策马的慕容白更快的,是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飞鸽。 混着琉璃阁婉转悠扬的琴曲,男子修长白皙的手指慢慢展开细小的信件,在手上停留了一会儿,便交给了另一个人。 “难得小白也有失手的时候,锦城里来了月涯人,舒先生,您怎么看?” 说话的公子斜躺在书案之上,一边将玉碟中的樱桃抛进嘴里,一边轻描淡写道,这般泰然模样,倒好像入城的不是月涯叛众,不过随随便便一个旁人罢了。 这位公子自称姓苏,家中经商多年,小有余财,自今年二月来便包下了琉璃阁最高最贵的三十三层,日销斗金。 照理说,锦城里来的年轻富商数不胜数,即便花钱如流水,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奇怪的不是他,而是那个坐在椅子上、看着信件的舒先生。 舒卿淳,年三十又六,上晓天文下知地理,国政财事无一不通,十三岁中探花,二十岁便做到了正二品,二十五岁致仕,远离朝堂一心求道。十一年间,不管是一时权倾朝野的丞相,还是归国后锐意进取的皇太子,都不知道多少次亲自去寻,希望他可以再次入朝为官,却一一被他严词拒绝。 这样神仙般清高的一个人,此刻竟端坐在锦城最大的青楼妓坊里,听命于一个至多不过二十岁的年轻人。 这般场景换做任何一人瞧见了都要瞠目结舌,在场人却早已习以为常。 放下信件,舒先生缓缓道。“月涯人来此,全城恐惧,无论是锦城城主擅自压下,还是呈奏朝堂,日后都有迹可循,对公子来说,自然是好事。只是……” “只是,慕容先生的剑术已然登峰造极,若连他都在那月涯人手中栽了跟头,想必,那人未必不会成为公子计划中的变数,公子还要小心才是。我们尚对他知之甚少,此刻还是观望为好,其他事情,还是要借城主的手施行最为稳妥。” 苏公子转头将口中樱桃核顺着书案边的窗子一吐,笑道:“变数吗?” 屏风内琴姬手指一翻,琴弦微动,那曲子竟渐渐从舒缓变至激昂。 “萧止!” 轻轻唤了一声,门外一直候着的手下便来到了面前,单膝跪地,整装待命。“萧止但凭公子调遣!” “给城主传信,封锁城门,凡大小客栈不登记路引留宿客人者,杀!;知月涯叛众行踪不报者,杀!;将田产宅院卖给生人者,杀!你去吧。” “是!”话音刚落,萧止已经出门。 琴曲随着萧止的离去又渐趋平静。 如此声音散漫地说完杀伐之词,苏公子难得支起身体,正襟危坐对舒卿淳拱手道:“舒先生一日劳顿,暂在隔壁歇下吧,之后还要仰仗先生。” “依公子言。” 琴声渐渐息了。 目送着舒先生走出屋子,苏公子又吃了颗樱桃,将樱桃核顺着窗户吐了下去,平躺在书案上,伸出骨节分明的右手,略一施力,手上便凭空生出一股淡蓝色的火焰来,火焰跳跃,在手中不停变幻形状,最后凝成了两个模糊的人形。一大一小,一男一女,看不出具体样貌。 他瞧了一会儿,随即合了手,将火焰掐灭在了自己的手心里。 他所用的,便是月涯幻术中最浅显的一种。 “安然,上次我同你说的曲子,你练会了吗?” 屏风里的琴姬点了点头,将手指复又放至琴上,弹响了一个音。 仿佛是风雪,又仿佛是刀剑,然而,风雪刀剑之中,更多的,竟是温暖。那温暖从极冷处生长出来,却有这包容万物的力量。 苏公子就着那琴音闭上眼睛,阳光从他身旁的窗子照在他的脸上,竟是说不出的安静和祥。 就这样过了许久,苏公子睁开了眼,斜躺着,用手拄着头,面朝窗子,眼中瞧见的,是锦城最中央的喧嚣与繁华。 他们还不知道天下要乱了呢。 吃了个樱桃,将核吐出窗外,他瞧着这样安静的锦城,轻轻叹了口气。 与此同时。 琉璃阁正对的大街上,一个汉子走得好好的,忽然头顶被一个东西重重砸了一下。 “哎呦!”汉子痛呼一声,一摸脑袋,立时肿起了个大包。 再瞧那砸自己的东西,木质的,上面还残有新鲜的汁液,放到鼻子下仔细一闻,竟是个刚吃完的樱桃核! “谁啊!谁这么缺德!”汉子将那樱桃核狠狠丢了出去,对着足有三十三层的琉璃阁破口大骂道。 不远处的阴影里。 “他走了。”身着月白色衣衫的年轻幻师低低说了一句。 旁边带着斗笠的青衣少年听了他的话,犹疑地往街上瞧了瞧,果然没见到那张惨白如鬼的脸孔,暗自舒了一口气。 “走吧,天色不早了,去寻个住处。”幻师说着,便朝着人群处行去。 只是他走了几步,却并不见少年跟上来。 “怎么了?”折返回少年身旁,幻师用极温和的声音问道。 “月公子……”少年瞧着那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目光里满是犹虑和恐惧,他下意识地用手去拽幻师的袖口。“我怕。” 那少年一双桃花眼,鼻梁很高,唇红齿白,相貌里三分俊美七分秀丽,这般依恋的模样,到底是惹人怜爱的。 然而被换作月公子的幻师却在他的手触到自己的瞬间,下意识往后避了一避,闪开了。 “莫怕。” 月公子笑着用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曾有人对我说,天下风光,三分在锦城,你总会喜欢这里的。” 月公子此言非虚,行过临城那段主路,嚎哭与离乱之中便渐渐有了烟火气,街头巷尾叫卖的声音一个叠上一个,有卖面具的、卖胭脂的,当街做糖人的师傅摊子前聚了一群孩子,睁着眼睛瞧着,样子天真又可爱。 少年瞧得有些呆了,邬川的西城也繁华也热闹,可那里的热闹都是一张张虚假面孔堆起来的,又哪里有这般真切的欢喜。 “你若真喜欢这里,我便给你在此处买个小院子住下可好?”月公子笑着建议。 少年下意识点了点头,随即又赶忙摇了摇头,道:“不!琼花只想跟着公子。” 月公子笑了。 歌舞欢笑之音,女子的笑声甜美清澈,如同风铃摆动,有琴声悠扬婉转,隐隐约约听不清晰,却声声入心。 那便是琉璃阁。 锦城最高处,莺歌燕舞的销魂处,纸醉金迷的销金窟。琴曲、舞蹈、酒水、美人,无一不是世间之最。无论是风流公子还是名士清流,皆有所取。 琉璃阁虽称为阁,实则却是个塔。那塔高三十三丈,每层有每层的新奇,每层有每层的意趣。 底层不过品茶之处,再上则是宴饮舞蹈、诗文雅会、淫红香粉处,排列没什么讲究,却是一层比一层费银子,顶上几层据说住着几位阁里最尊贵的姑娘,千金难买一笑。 慕容白刚刚入阁,便迎面走来一位轻衣箩衫的小姑娘,不似风月场中逢迎卖笑的女子般轻浮多情,只恭身一礼,低头道:“苏公子已命阿笑等待多时了。” 便只顾着从旁引路,再不说一句。直将慕容白引至阁楼最高处,又一欠身,转身下楼去了。 还未入门,便闻见了满屋的脂粉气,混杂着其他暧昧不明的甜香,开诚布公的白日宣淫。 果不其然,刚刚踏入便瞧见自家主上正笑意融融地拥着一个绯衣女子,修长的手指越过对方薄得似纱般的织物直探到胸前,辗转再辗转。那女子似被融进了一池碧波里,软软地靠在苏公子的胸前,媚眼如丝吐气如兰。 慕容白惨白的脸腾地烧了起来,却还是直挺挺站着,不知是进是退。 “阿白啊,今遭可是我头一次见你脸红。”苏公子衣襟散落,露出赤裸的胸膛,正说着话,俯下身去又是一个吻落在女子耳朵上,从耳廓一直向下,嘴唇停在女子娇嫩而敏感的耳垂上,舔了又舔,含了再含。 女子的呻吟声娇弱而欢悦,似是一张隐晦的邀请函。 慕容白再难在这淫秽之地多待一刻,只俯身一礼,转身便要离去。 “阿白……”却又被坏心的主上叫住了。 “你觉得……媚儿可美?”抬起女子的下颚,苏公子难得一脸少年人的纯真无暇。 慕容白皱了皱眉,眼睛却再不敢扫过女子媚意天成的脸,只低低回道:“主上喜欢的女子,自是美的。” “哈哈哈!”苏公子笑时目光不曾离开属下窘迫的面孔,一双眼睛深不见底,也不知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苏公子看了许久,慕容白感觉那道目光渐渐从简单的打量变成了深深的审视,又慢慢成了戏谑与调侃。 年轻的公子笑着将怀中女子轻轻放于榻上,起身整理衣衫,一边笑一边道:“好!难得阿白欢喜些什么东西,这媚儿便送予你了!”语气淡然无谓,倒似送出去的也不过是一件不起眼的饰物,全然不曾对其甜言蜜语浓情蜜意过。 女子尚沉浸在欢情中难以自拔,下意识要去拉年轻欢客近在咫尺的手,却忽然听见苏公子极冷淡的笑了笑,背对着自己,对着刚进门的那个宛如恶鬼般的剑客道:“东西送出去便是你的,或用或丢,尽数随你。可若阿白不要,便是我这个送礼的人不对了……”一番话语,语速缓慢,声调恳切,却叫人听来无论如何都不敢违逆。 慕容白连忙单膝跪地,双手抱拳。 “属下谢主上赏赐!” “好好好!”连着说了三个好字,苏公子复又回到了先前那番纨绔公子的做派,挥了挥手叫衣衫不整的媚儿出去,却仿佛觉得那床不干净般不愿再坐,只没骨头般坐上了窗前的书案。斜靠在窗边,一条腿搭在窗外,似乎稍有不慎便会从这足有三十三丈的高处跌下,直摔个粉身碎骨。 慕容白依旧跪在原处,态度谦卑,脊背却是笔直。 “属下此去邬川,并未带回替身少年,有负主上所托,还请主上降罪!” 苏公子拿起书案上已然洗好的樱桃,抛了一颗入口,却竟不见得多生气,似是早就知晓般笑道:“让我猜猜,我叫你带的那人不过空有一副皮囊,断不会坏你的事,现今天下能打得过你的也俱不会与我为敌,那么……莫非真有月涯幻师抢了我要的人?” 天下第三的剑客低下了头。“属下技不如人。” 苏公子不看他,只是看着窗子外面。锦城大街上寥寥数人,琉璃阁对面的瑞祥客栈里却是迎来送往。刚刚走进去个年轻公子,穿着身月白色的衣衫,带了个身材单薄面具遮面的青衣小厮。远远瞧去,虽看不清那公子面目,单瞧那步态举止,竟有几分熟悉之感。 随口吐出了樱桃核,苏公子问依然跪着的属下:“你可查出那幻师身份?” “那幻师似是姓月……至于姓名,他虽与那替身少年说过,我却离得太远,不曾听清。”剑客一五一十道。 苏公子依旧目不转睛的瞧着窗外,倒好似那条总能瞧见的大街上此刻有了座万年难遇的金矿。他足足看了能有半刻钟,直看到目眦欲裂、看到那穿着月白色衣衫的公子已经出了客栈大门,才似叹息般说出了一个人名:“姓月……月初羽么?” 倒不似询问,而是呢喃与追忆。 似是习惯了主上平日语气,慕容白猛地没有反应过来,只将月初羽这个名字在心中翻来覆去念了好几次,脑海中才像是忽然掠过了一个影子。 那句“正是!”才刚刚出口,却忽见苏公子似是往窗外倾了一倾,整个人竟就这么从三十三丈高的琉璃阁最高处直直摔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