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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塔顶夜话/坦白过往的交心局/上/城主府最后的揭秘

    月光如水,天地寂静。

    十三层的高塔在这座华美府邸的一隅沉默矗立着,与附近灯火辉煌的建筑们格格不入。长明灯的火焰温柔又冷漠,寄托着生者的思念,却也隔绝了红尘的鲜活。

    祁逍忽然觉得腰间传来一股劲力,接着整个人便腾空而起,伴随着失重感,眼前的景致飞快变换,不过须臾,那座本来只是远远看着的高塔,已经被他踩在了脚下。

    过去的祁公子虽然不学无术,但对玩乐一道可谓样样精通。赛车潜水,攀岩跳伞,一切能带够来刺激的极限运动他都有所涉猎,甚至拥有合法的直升机和潜艇驾照。

    但被轻功带着飞的感觉,与他曾经体验过的所有惊险刺激的项目都截然不同。无需依靠外物与机械,似乎造物者给予人类身躯的天然束缚本身就不复存在。

    一股奇妙的气息从支离环在他腰间的手臂钻入身体,沿着经络游走在四肢百骸,祁逍觉得自己仿佛化身成为了一只鸟,每一根骨骼都变得轻盈起来。

    这就是所谓的“内力”么?果然神奇。

    短暂的武林高手体验卡在支离带着他飞上塔顶后就结束了,随着支离松开祁逍腰间的手,充盈在男人体内的气劲也尽数消散。

    两人落地无声,没有引起城主府内任何人的注意。

    这里不是语惊塔的“顶层”而是“塔顶”,两人脚下是还算平整的瓦片,面前是翘起的飞檐。能让人稳定站立但也确实危险。

    支离却似乎适应良好,淡定地走到靠中间的位置坐下,身后倚着塔顶的尖尖,并用眼神示意祁逍也过来坐。

    祁逍于是也坐到银发美人身边。心脏在胸腔里鼓噪,祁公子不恐高,他这是兴奋,为这惊险又疯狂的高空体验。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语惊塔不愧为燕城的地标,从他们所处的位置往下眺望,整座城池的风光都被尽收眼底。像神明俯瞰世人,看红尘世间众生烟火,看万家灯火绵延成的绚丽灯海。

    十三层放在现代绝对算不上高,但这个时代的建筑大多不过两三层,从塔顶看下去,当真如上达天听一般高耸入云。高度原因,耳畔万籁俱寂,只有风声细微。

    唯头顶一轮皎月,在两人身上洒下静谧的清辉。

    祁逍忽然想到,支离平时坐在这里看月亮,是抱着怎样一种心情呢?脚下就是烟火人间,家家户户的欢声笑语却传不到高高的塔顶,茫茫天地,唯自己居高孤寒,孑然一身。

    他的心顿时抽疼起来,想给支离一个拥抱。然而还没等动作,就听到对方的声音,低低的,带着放松惬意的慵懒和一丝调侃:

    “想先听我讲故事,还是做点别的?”

    语气并不像心情不好的样子。祁逍扭过头去,支离舒舒服服地倚着高塔尖尖,身下圆滑的弧度一点也不硌腰,美人唇边勾着浅浅笑意,融化了冰霜清冷,让他越看越是喜欢。

    “……讲故事吧。”

    这么大块地方,祁逍非要挨过去和支离挤在一起。直到两人手臂大腿之间再没有一丝缝隙,祁逍才给出答案。

    好吧,支离确实很了解他。如果不是在没有护栏的高空,而是回家听故事,恐怕没说几句话两人就要滚到床上去了。

    支离枕着祁逍的肩,慢慢组织着语言,祁逍静静地听。人形兵器的成长经历,在这个平凡的夜里被娓娓道来。

    没有想象中诉说悲惨往事的沉重气氛,支离的调子懒洋洋的,仿佛这只是宁静月下的一场闲谈。场景甚至因为温柔的月色,而显出几分诗意与浪漫。

    故事讲完的时候,月亮已经从柳梢爬到了塔尖。

    支离刻意弱化了叙事里负面的成分,他答应给祁逍讲故事是因为不想继续隐瞒,并非为了诉苦也不是在卖惨,回忆里种种遭遇伴随的痛苦被一笔带过,着重渲染了那些快意恩仇,强大恣意的情节。

    尽管他努力想要表现自己在训练营时如何无人敢惹,成为第一杀手后又是如何风光,祁逍还是敏锐捕捉到了背后隐藏的险象环生和惊心动魄,以及惨无人道的累累折磨。

    “阿离,宝贝,乖宝……”男人心疼得不得了,怜惜又缱绻地一遍遍亲吻着支离的脸颊和嘴唇,“都过去了……以后有我疼你,不会再让你受欺负了……”

    自己只是倾听者。这些年支离真正吃过的苦受过的伤遭过的罪,承受过的诛心噬骨,又岂是今天三言两语能说得尽,几句不痛不痒的安慰能抹得平的?

    支离倒觉得还好,真正切肤感受痛苦的时候早就过去了,他也没有深陷其中走不出来。但被人宠爱呵护的滋味并不坏,他也乐得多享受一会儿有人关心的感觉。

    沿着时间线桩桩件件讲下来,说完万蛊坑和止杀,话题不知不觉又转到了城主府。

    “为什么不告诉他们呢?”祁逍百思不得其解,手指轻轻点了点支离的锁骨,指尖的触感细腻又温润,“他们思念的人明明就是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你还活着呢?”

    不久前他还因为程渚夫妇将支离当成已故长子的替代品,当成寄托亲情的容器而愤懑不已,恨不得立刻让支离和这家人划清关系。

    然而现在他得知支离竟然就是那位“早已去世”的程家长子本人,心态顿时大为不同。

    支离完全可以表明真实身份,名正言顺享受家人真心实意的关怀,而非对替身流于表面的情感。祁逍相信如果程渚夫妻知道亲生孩子这些年受了这么多苦,心疼一定不会比自己要浅。

    支离闻言嗤笑一声,或许是想讽刺,也可能只是单纯觉得祁逍的想法好玩:“他们说什么你就信吗?”

    “什么意思?程渚在说谎?”

    祁逍一下子坐直了身子。难道真相另有隐情?比如——支离是被故意抛弃的?

    “也不能这么说。只不过,人在说话或者回忆时,总会下意识趋利避害。”

    在程渚的叙述中,支离的失踪是仇家的报复,城主府从未放弃过寻找,直到六年后,终于查到了身上有相同胎记的小乞丐。

    然而他们来晚一步,小乞丐已经被汀兰坊的人贩子带走,城主府的人赶到时,孩子已经被转手,再深查,汀兰坊却声称不知“买主”身份,只带来了孩子的死讯。

    这才让汀兰坊被程渚一怒之下查抄,坊主夫妇入狱,独子贬为贱籍。

    “嘶——”

    祁逍倒出一口凉气。他仔细复盘之后,也察觉到了故事里不太对劲的地方。

    程渚的叙述逻辑链乍一听非常合理。但是通过支离的视角可以得知,止杀并不是从不知情的“中介”手里买来孩子,负责搜罗拐带适龄小孩的,本身就是他们自己在燕城的暗桩。

    只不过在今天之前,支离并不知道当年将他带走的“暗桩”就是曾经的汀兰坊。但这一点对整个故事没有影响。

    当然,汀兰坊可以对程渚说谎,声称自己只是负责“拐”这一环的中间商,“货物”被谁带走他们并不会过问。这也与程渚的说法吻合。

    偏偏他们又告诉程渚那个孩子死了。止杀当时未必不想交人,他们也不愿意得罪程渚,但程渚找来时,支离已经被送进万蛊坑,没人觉得他还能活着。他们交不出人来。

    为了不让程渚继续深查“买家”,他们只能据实以告支离的死亡,让汀兰坊把锅全部背下。通过牺牲一个暗桩给程渚发泄怒火,来隐藏和保全身后的止杀。

    但这恰恰会导致汀兰坊的说辞自相矛盾——你都不知道“顾客”是谁,又怎么会知道“货物”被带走以后是生是死?

    让祁逍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就是这里。而他现在能想到的,当年的程渚会发现不了?

    如果发现汀兰坊言辞有异,程渚必然会继续深入追查,从而知道止杀就是罪魁祸首。而不是查抄完区区一个汀兰坊就让此事彻底了结,甚至与止杀达成良好合作直到今天。

    不过,这也说不好。或许程渚当时深陷悲痛,没注意这些细节;也可能对方觉得就是汀兰坊害死了支离,编撰出所谓的“买家”只是为了推卸责任,所以才未继续深挖。

    总之,十多年前的事,是非真相已经无从查证,不能仅仅凭这一点微末疑窦,就武断地推定程渚在说谎。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支离说,“我知道的只有一件事。”

    仇家报复偷走婴孩,程渚夫妇苦寻多年,痛失爱子悲痛万分。这些往事虽然只是程渚一家之言,但支离若想质疑也同样无凭无据,那便姑且当程渚说的是实话。

    支离唯一能够确认的,只有一样在止杀中公开的,公认的,板上钉钉的事实——

    “止杀与城主府的合作关系,建立在十四年前。”

    也就是小乞丐初入万蛊坑的那一年。

    刹那间,一股凉意沿着祁逍的脊椎骨窜了上来。

    这并非不可能是巧合。但“十四年前”这个时间节点分外敏感,由不得祁逍不多想。支离看似只说了一件普通的客观事实,背后隐含的深意却令人不寒而栗。

    支离又道:“而且你不觉得,他们对我……对那个孩子,重视得有些过度了吗?”

    祁逍仔细一品,确实是。

    程渚夫妇并不仅仅是思念去世的孩子,而是到了寻找替代品,通过对替身的关心和疼爱来填补愧疚的地步,甚至可以说,那个死去的孩子已经成为了夫妇俩的心魔。

    可是何至于此?虽说血浓于水,但孩子刚出生就失踪,实际并未与父母处出多深的感情。而且无论是仇家还是拐卖,都是不可抗的外力,并非夫妻俩的错,他们为寻子已尽到了最大的努力,多年未曾放弃,可谓仁至义尽。

    更别说后来他们还有了程小荻,一家人日子过得其乐融融。长子已故去十几年,按照常理,活着的人应该慢慢释怀,过好自己的日子,怀念逝者的频率会越来越低,直到偶然想起时,心头只余淡淡怅惘,仅此而已。

    而非如夫妻俩现在这般,对长子的情感随着时间流逝不减反增,日夜愧疚思念,以至心生魔障,将容貌相似的替代品看做救命稻草,用来倾倒无处宣泄的浓烈亲情。

    这太奇怪了。一个未曾与父母相处过的孩子,在父母又抚养了新的孩子的情况下,会让夫妻俩如此念念不忘吗?

    “你的意思是……”

    祁逍觉得喉咙有些干涩。尽管支离点到为止,但不妨碍祁公子已经通过这些只言片语,在脑海中复原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十四年前,程渚苦寻失踪的长子下落,一路追查到汀兰坊,等来的却是爱子的死讯。他顺藤摸瓜,找出了背后的止杀。

    就在他打算为死去的孩子报仇的时候,凌狩出现了,提出与他做一笔交易。

    过程中程渚如何纠结,双方经历了怎样的谈判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程渚与止杀达成了合作协议,止杀将汀兰坊交给程渚发泄丧子之痛,之后孩子的事便一笔勾销。

    十几年前程渚在燕城的权力还不稳固,不然孩子也不会失踪,他需要一把好用的刀助他掌权;而止杀势力庞大,但毕竟是见不得光的黑色组织,他们需要一把明面上的保护伞,方便之后在燕城的活动。

    双方都需要彼此,于是一拍即合,确立了合作关系,直到今天。

    程渚不能说不爱自己的孩子,但孩子毕竟已经死了。即使毁灭止杀,人死也不能复生,因此比起复仇,他最终选择了能给自己带来更大利益的方式,把止杀变成了盟友。

    程夫人或许从开始就知道丈夫的决定,也或许程渚直到大局已定才告知对方。但无论如何,城主府与止杀直到今日仍在维系的合作,说明她最终接受了丈夫的选择。

    这是理智的决定,但在情感上,又确实对不起死去的孩子。程渚夫妻并非彻底断情绝义的恶人,因此摆脱不了亲情与良心的谴责。

    孩子的失踪,以及寻人时来晚一步属于无心之过,悲伤终会被时间抹平,如果多年过去仍然耿耿于怀,这并不合常理。

    但如果明知害死长子的凶手是谁,却选择放弃复仇,转而与凶手达成合作,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爱子的亡灵无法安息,明明有能力复仇却不作为的父母也是半个刽子手,这让夫妻俩怎么可能放下?怎么可能遗忘?

    既然不可能释怀,对长子的悔愧日夜萦绕于心,导致最终生出心魔,不得不通过关心替身,来让自己好过一点。这样一切就完全说得通了,整条逻辑链顺理成章。

    祁逍面色复杂。如果当年的“真相”真是如此,未免太过疯狂,他本以为即便程渚夫妇对支离的关心带着目的,至少他们对亲生儿子的爱并不掺假,确实是一对很好的父母。

    但现在他对两人的印象完全颠覆了。不知道该说人有多面,还是人不可貌相。

    ……

    “宝宝……别难过……”

    虚伪的亲情背后,藏着的真相残忍又凉薄。祁逍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支离,干巴巴挤出一句,又觉得太轻飘飘,干脆将人抱了个满怀,安慰小孩似的沿着美人的脊背一下下摩挲。

    支离压根不难过,他对程渚夫妇没有多深的感情。反倒被男人难得露出的手足无措的模样逗得想笑,趴在男人怀里忍得直抖。

    这哭一样的颤抖更坐实了他在难过,祁逍愈发着急,直到听见怀里闷闷的笑声,才发觉上了当,报复似地去扯支离的脸,两人打闹着,祁逍心里还是为误会一场而松了一口气。

    他总归是不愿意支离伤心的。

    闹了好一会儿,祁逍才放开支离。支离束发的发冠已经歪了,干脆一把扯下来,他今日罕见一身华服盛装,束发时显得英气,银发披散下来时,又有种仙人似的清贵出尘。

    “离宝贝真好看。”

    祁逍喃喃道,手脚又开始不规矩。不过好歹顾忌着是在高空,不敢有太大的动作。

    看来支离确实很有先见之明,选了这样一个谈话地方。

    “所以你是因为这个,才不愿意对他们表露身份的吗?”

    话题兜兜转转,又绕回到一开始的问题,为什么支离不告诉程渚夫妇自己就是那个孩子,光明正大接受家人的愧疚和补偿?

    支离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用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雪白的锁骨,反问道:“你以为一开始,程渚会没有试探过我的身份吗?”

    人之常情,程渚看到支离的第一反应,一定会是自己的孩子是不是还活着,而非上来就当做是容貌肖似的巧合。

    城主府曾对他做过许多或明或暗的试探,比如想办法看锁骨,比如“不小心”害他流血。支离佯装不知,由着他们去验。

    但结果显而易见。锁骨上的胎记已经不存在,而支离的身体在毒物中浸淫多年,体质变得殊异,也无法再与亲人滴血相溶。

    “他们什么都没验证出来。”

    这意味着少了铁证如山,即便支离开口说他就是当年那个孩子,也是他上下嘴皮子一碰的一面之词,只有他自己知道真假。

    “程渚再想念儿子,也不会因此理智全失。只凭我空口白牙,不但无法取得他的信任,反而会让事情变得复杂。”

    支离不是普通的路人,他是止杀的杀手。而止杀知道程家长子的存在。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支离表露身份,很难不让程渚怀疑自己是凌狩有意派来的,接近城主府有所图谋。

    即使程渚最后选择相信支离,“没有实证”这根刺也会永远扎在他心口,对支离的猜忌与防备会永远存在,别说真心弥补相亲相爱,天长日久,只怕父子终会变仇人,把仅有的情分也磨尽。

    “你看——”支离示意祁逍看脚下,“这座塔的存在,其实已经表明了城主府的态度。”

    语惊塔供奉长明灯常年不熄。长明灯为逝者祈愿,若程渚夫妇真的相信支离就是自己的孩子,而对方现在还活着,继续供灯岂不是很不吉利?

    但他们与支离相识四年,谁也没有说过撤掉语惊塔中的灯。程渚夫妇口口声声只说要收支离为“义子”,而提起长子,他们都承认对方“已经去世了”。

    说明在夫妻俩的潜意识里,当年那个孩子已经死了。而支离无论与他们多么有缘,顶了天也只能是“义子”,不会也不可能动摇他们的亲生儿子,少城主程小荻的位置。

    这也是支离对语惊塔格外偏爱,过去动不动就跑来上面一待待一夜的原因。

    不仅是因为它够高视野好,更重要的是,只有这座为他而建,给他供灯的高塔,才真正地完完全全地属于他。千家万户的灯盏中,唯有这里的灯火为他而亮,是他这株无根浮萍在偌大天地间唯一的归依之所。

    支离轻笑一声:“祁逍,我现在什么都有了。又何必为了那几句嘘寒问暖作茧自缚,上赶着去认祖归宗,让他人能够以名正言顺的身份和立场去操控我的人生?”

    人心易变。得不到的才会念念不忘,程渚夫妇对逝去的长子舐犊情深,但支离不能保证,如果“长子”回来,与他们朝夕相处,夫妻俩还会不会对这个孩子如此重视。

    再多光环加身,也改变不了他是个在世人眼中最为低贱的双儿。天生就比程小荻低了一等。慕寻的例子犹在眼前,曾经也是家人千娇万宠的小少爷,还不是在利益当前的时候,被慕家毫不犹豫地推了出去?

    即使城主府家大业大,不至于像慕家一样把儿子送给别人当礼物,但万一他们让支离辅佐弟弟,把他在止杀的权柄移交对方,支离给是不给?有了亲人血缘的羁绊,双儿从属的束缚,他不给便是不忠不孝!

    当然,支离不是慕寻,他有足够的能力和底气,不想做的事,没有人能用所谓的亲缘情分,身份枷锁,“向来如此”,去强迫和绑架他。但这样一来,少不得会与好不容易相认的家人撕破脸皮,亲情生隙。

    而这是支离不愿意看到的。

    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血缘是很神奇的东西,不仅程小荻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就心生亲切,他自己也与对方抱有同样的感觉。

    第一杀手不是喜欢多管闲事,见义勇为的性格,当初之所以会救程小荻,全因为路过那条街道时,忽然冥冥之中有种强烈的感应,告诉他快往那边看,必须去救那个人。

    于是在那一瞬间本能压倒了理智,支离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蜻蜓点水般飞掠了过去。

    后来他才知道,这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对彼此的天然感应,像两块磁石相互吸引靠近,是不可违抗的生命本能。

    这也是为什么他对程家人有着超乎寻常的纵容与耐心,给程小荻找习武师傅,吃下自己并不喜欢的茄子。这是离群的小动物被族群牵系,血脉里天然生出的亲近。

    所以尽管他屡遭背叛,也仍对这几位亲人心怀着一丝奢想,比任何人都不希望他们的关系,最终闹得覆水难收惨淡收场。

    “你可能会觉得我说的这些都是猜测,是还没有发生过的假设,无凭无据,杞人忧天。”

    支离的声音慢慢轻下去,仰头望着月亮:

    “但我赌不起万一的后果。所以不如从最初就不要开始,将彼此的关系停留在安全的位置。”

    程渚大概也是这么想的。亲人间的感应玄之又玄,自己的亲骨肉站在面前,程渚难道会没有感觉?他一定已对支离的身份有所判断,但没有“证据”,只靠“感觉”,终归不太靠谱,想亲近又怀疑,矛盾拉扯,无法安心。

    人心难测,十几年不见的孩子,谁知道如今变成了什么样子?止杀和城主府,对方究竟更偏向哪一边,自己会不会引狼入室?程渚不敢赌,他承担不起赌输的后果。

    所以程渚为他们的关系划下了一条安全线,那就是支离只能是“义子”,他会尽己所能地关心对方,但他不会允许支离影响城主府的安危与利益,比如谈合作时不会轻易让步。

    因此,是否向程渚夫妇表明真实身份,从来不取决于支离愿不愿意,而是他能不能。

    与其将关系更进一步,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利益纠缠,防备猜疑和相互算计,很可能最终闹得鸡飞蛋打,感情和利益两头皆空。

    还不如从开始就别太亲近,双方保持距离堪堪维持住表面情谊,好好扮演移情者与替代品,每三个月一起吃一顿饭,把饭桌上其乐融融的温馨假戏上演到底。

    往戏中付出的真心越多,戏幕散场时受的伤就会越深。支离赌输过太多次,就算只是为了自保,他也宁可不认这所谓的家人,继续做他无心无情恣肆独行的冷漠杀手。

    “没事离宝,这样的家人不要也罢。”祁逍一向无条件支持支离的决定,大手在支离的头顶揉了揉,“你现在已经有我了。”

    ……

    “你不要总把我想的很可怜。”

    一晚上动不动被男人像对待小孩一样地顺毛,支离实在忍不住了,他觉得如果不把这事强调清楚,回去之后祁逍怕是要把他当成玉做的,动也不让动唯恐摔了碰了。

    支离不会安慰人,实话实说又怕越描越黑,再被男人脑补一出小可怜独自逞强的大戏,他想来想去,只能举别人的例子,通过对比来表明自己还好,让祁逍安心。

    “你还记得我刚才说的,当年和我被关在一起的小孩吗?”

    祁逍记得,提到此人后他的脸色便有些不善,语气也变得微妙:“记得,你说他是……城西慕家的少爷?”

    浑身上下透着浓浓的找人秋后算账的气场。

    “不是慕寻。”支离赶紧提醒他,在这件事情上小少爷确实挺冤,“年纪不对。”

    当年一去不返的小孩成为了支离的执念,尽管后来他已经很少再想起对方,但在离开万蛊坑后,支离还是抽空去了一趟城西慕家。

    时隔久远,支离早已不记得对方的大名,只记得慕姓。他其实也不知道是哪个字,但燕城并没有“穆家”“木家”或者“牟家”,只有一个慕家。找上门去并不费力。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打听到慕家总共只有三位少爷,其中唯一是双儿的小少爷慕寻,在他入万蛊坑的那一年不过两岁,怎么也不可能是与他认识的那个孩子。

    那个与他在破屋子里萍水相逢,将一笔血淋淋的痕迹刻在他生命中的锦衣小公子,仿佛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再也无从寻踪觅迹。

    “我后来去查过,慕家确实曾有过一位被人贩子拐走的三少爷。但慕家上下都对这个人讳莫如深,年长的闭口不提,年幼的,像慕寻,可能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三哥。”

    顿了顿,支离又道:“虽然止杀内部也没有这个人的信息……我是说情报部。但你知道的,慕家也是我们这边的人。”

    背后的含义不言自明。

    当年富家少爷一开始口口声声家里人会来救自己,后来又说回家找人来救支离,显然对自己的家人和家世背景十分信任。

    但结果是他并没有成功回家,而他口中宠爱他的家人,不但没有想方设法地寻找,甚至抹去了他在家中存在过的痕迹,只当慕家从来没有这个人。

    同时,慕家成为了依附止杀的家族之一,这些年来一直忠心耿耿做着止杀的狗,仗着止杀的羽翼护佑在燕城横行无忌——有异心是凌狩死后的事了,之前他们一直很安分。

    怎么看都与程家长子事件十分相似。虽然城主府是合作,慕家则是不平等的依附,但本质大差不差。显而易见,慕家用不再追究失踪三少爷的下落作为“投名状”,换来了止杀的接纳。

    “你看,我并不是最不幸的那个。”支离安抚祁逍,“至少还有人记得我。”

    当年逃跑的慕家三少爷没有回家。或许半路出了意外,或许被抓回来——支离能肯定对方没有去万蛊坑,那就是送到情报部,接受淫乱的性奴调教。

    甚至想得再黑暗一点,对方或许回了家,但慕家为了向止杀表忠心,又将他送了回去。只要能搭上这个庞大的组织,把自家孩子送入虎口算什么呢?

    情报部没有找到记录,说明对方大概率已经不在人世,情报训练营也不是没有淘汰率的。虽然万蛊坑的环境更残酷,但至少自己活下来了,这一点比对方幸运得多。

    而程渚夫妇这些年并没有忘记他,一直活在愧疚之中;慕家却完全当不存在三少爷这个人,该怎么潇洒怎么潇洒。

    祁逍:“……”

    说实话,他并没有被支离安慰到。通过与别人相比“活下来了”“有人记得”才能体现出一点点幸运,听上去简直……更惨了。

    祁逍沉默了一会儿,冷不丁地问支离:“你还恨他吗?”

    他说的是那个当初承诺会回来救支离,却一去不返,支离遭受重刑却仍不肯告知对方下落的孩子,慕家已经不存在的“三少爷”。

    支离想了想,长长的睫羽因思考而垂落下去,片刻后他开了口,语气中带着几分迷茫:“或许吧。”

    他没办法违心地说自己已经释怀了,毕竟那些由对方带来的伤害是切实存在过的。

    呼啸的长鞭实实在在抽在了支离身上,怎么也等不来的救援不仅让他在与凌狩的打赌中一败涂地,更是将小支离心中对光明与善念最后的信仰,践踏碾碎得彻彻底底。

    万蛊坑十年折磨,皆因对方的背叛而起。日日夜夜的铭心刻骨,他都亲身经历,这不是得知对方或许也是个可怜人,就能轻描淡写一笔勾销,抹平当没有发生过的。

    无论当年富家少爷一去不返背后有多少理由,他都是推支离下人间地狱的其中一只手。对他的恨甚至一度成为支离在万蛊坑咬牙坚持下来的动力,执念之深,岂易扭转。

    但要说支离现在心心念念要找对方报仇雪恨,倒也不至于。

    他早已过了靠铭记仇恨才能活下去的时候,甚至忘记了当年那个孩子的姓名相貌。那人于他,如今不过是记忆长河里无足轻重的沙砾,是不值得被他记挂在心的蝼蚁。

    人死如灯灭。对方多半已不在人世,自己若总念着恨着,倒显得那是个什么重要人物,值得自己天天放在心上似的,挺没意思。

    所以支离的回答是“或许”——他恨,但又不那么恨。属于提起对方时会在心头梗一下,但不提时也不会特别记挂的那种。

    “看来是恨了。”祁逍冷笑一声,俊朗的眉眼露出几分阴戾的狠意,“那他再怎么惨都是活该,咎由自取。你不一样,本来就是程渚他们对不起你,愧疚挂念不是理所应当?”

    祁公子一贯偏心得不讲道理,相似的境遇,他毫不同情那慕三公子,只心疼支离所受的委屈。无论如何,对方抛弃支离独自逃走,害支离遭受酷刑是确凿无疑的事实。

    “可有时候我会想……或许我应该感谢他。”大概是今夜谈了太多往事,支离少见地生出些感慨心思,“若没有他弃我而去,我也不会进万蛊坑,那便不会有今天的‘支离’。”

    “支离”是杀手的代号。止杀过去从没有把双儿送进万蛊坑的先例,若不是支离在受刑时骨头太硬,死不松口引起了凌狩的兴趣,从而提出赌约,他本应该去情报训练营。

    那边不似万蛊坑血腥残忍,是温柔乡,也是温柔冢。不用每天刀山血海劳累辛苦,无数种秘药淫具会从根上开发调教他们的身体,直到将人变成为了极乐肉欲可以抛弃一切尊严人格,心甘情愿跪地为奴的下贱母狗。

    支离无法想象如果被送到情报部,今天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或者说自己还有没有今天。他会不会变成另一个破碎,甚至另一个早早玉殒魂消,连名册记录都留不下的慕三少。

    “你在想什么啊,宝贝?”耳边传来祁逍的笑叹声,听上去宠溺又无奈,似乎对他的想法感到不可思议,“你成为你自己,和别人有什么关系?”

    祁逍扶着支离的肩,让美人看着自己,语气温柔而坚定:

    “离宝,听好。不是每个进入万蛊坑的人,都能挺过十年磨炼成为第一杀手。而是因为是你。你的意志,你的信念,你的灵魂,才塑造了今天的你,塑造了我爱的‘支离’。”

    “是吗?”支离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非要与男人唱反调,“你爱的只是现在的我。如果我从小被送进情报部,被调教成离开鸡巴就活不了的婊子,你根本不可能爱上我。”

    这些日子,他一边提醒自己在感情里要始终留有余地,一边无法抵御地沦陷进男人的深情。非要钻“情报部”假设的牛角尖儿,是他陷在清醒的沉沦中最后的挣扎——

    不要太信任男人的甜言蜜语,一切心动都有前提,都有所图,都有原因。没有人会无条件地必然地爱上另一个灵魂。

    “唔,你说得对。”祁逍眼里又浮现出那种支离熟悉的,痞坏而促狭的神情,“我确实不会爱上一个随便肏一肏就堕落的婊子。”

    “你——”

    支离没想到男人这么直白,甚至不肯编一点好听的假话来哄哄自己,但他还没来得及气恼,祁逍便话锋一转:

    “但是不会有这种如果。”

    支离之所以是今天的支离,万蛊坑的磨砺是一部分原因,但更重要的还是他的灵魂,那个让祁逍一见钟情的,披荆斩棘无所畏惧,强大恣肆傲视一切的灵魂。

    灵魂的特质决定了支离无论在怎样的环境里,都能撕开囚禁雀鸟的金笼,做翱翔天际的鹰隼。万蛊坑的试炼磨不平他的傲骨,情报部的调教也绝对无法压弯他的脊背。

    即使当年没有慕三的意外,支离顺理成章进入情报部,祁逍相信他也绝对不会屈服于欲望,一定会找机会冲破藩篱,之后就算做不了杀手,也不会变成性奴。

    如果是情报部的走向,祁逍觉得支离没准会变成组织里数一数二的调教师——自己一样会爱上他,不过这种假设的话,可比现在冷酷却单纯的杀手难追多了。

    破碎把他与支离的不同归咎于环境,从万蛊坑走出来的支离有实力反抗命运,而破碎没有能帮他变强的成长环境,弱小的他别无选择,只能为奴。若易地而处,支离未必不会重复他走的路。但其实不是的。

    鹰向往天空,无论在丛林风吹雨打还是生活在安逸的鸟笼,它都会想方设法磨砺爪牙,绝不为人宠物;而雀骨子里便喜欢被人豢养的生活,即使去到丛林,也只会终日惶惶,不会有勇气和意志去摔打得遍体鳞伤让自己变强。

    如果是别的双儿进入万蛊坑,恐怕根本活不过三天;而支离即使进入情报训练营,也必然有办法闯出自己的一片天。无论他到时叫什么名字是什么身份,只要他们相遇,祁逍就一定会被他的灵魂吸引。

    而且话说回来,命运已经既定,讨论所谓的如果并没有意义。

    假如当年换成慕三被刑讯,只怕根本不会咬死不松口,也就不会让凌狩另眼相看,只会按照原本的安排,把人送到情报部。

    而以支离那认定了谁就付出全部的性子,绝不可能让对方留下自己逃跑。所以挨鞭子的人是他是必然,骨头硬到让凌狩恼羞成怒,把他丢进万蛊坑也是必然。

    “支离成为‘支离’是必然,祁逍爱上支离也是必然。命运没有如果,过往每一环必然的选择共同造就了今天的唯一结果,那就是我对你一往情深。”

    炽热的情话灼得支离心头滚烫,男人深重浓烈的情意织成一张铺天盖地的情网,密不透风地将他裹挟,在这段时日中一寸寸不容抵抗地瓦解着他冰封的心防。

    支离最后的纠结,犹疑,彷徨,在祁逍一如既往坚定的承诺和火热的心意中,不知不觉彻底消散无踪,希望的新芽从冰川融化后的心田土壤探出,试探着去迎接雨露。

    无情杀手本非无情,只是被背弃过太多次,自我保护的本能阻止他再次交付真心。但祁逍横行霸道不讲道理地闯入他的世界,既强硬又润物无声地破开他心上的坚冰,逼支离终于正视起自己的感情。

    支离不信世有真情,不信因果报偿,不信苍天神明,但他信祁逍。他愿意再疯一回,赌一把,学习怎样去爱一个人。

    这是一场豪赌,不管不顾,不悔不回。结局要么扑火自焚粉身碎骨,要么破茧涅盘向阳而生。支离愿赌,支离都认。

    他不想错过这个人,世上只有一个祁逍,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待他如此满腔深情磐石无转。男人的出现像照进幽冥炼狱里的一束光,灼伤还是救赎,支离心想,自己总要去触碰试试。

    “嘘,有什么话等会再说。”

    支离呼之欲出的话,祁逍心中隐有预感,竖起食指轻轻按住美人欲启的粉唇。他朝支离眨了下眼,眸底倒映着星河与笑意。

    “之前听你讲故事,现在轮到我了。离宝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说过,当你愿意把过去讲给我听的时候,我也会告诉你一个我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