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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士谦的记忆1

    0.

    说起这个女人,蒙士谦不再眉飞色舞,坐得也直了,说这是我爱人,是我的阿琴。

    见老头神色庄重起来,徐家清也收了吊儿郎当的态度,坐正了身子准备听故事会。

    老年人,都是爱怀旧的。只是徐家清没想到,这是一个很悠远漫长的故事,久到他忘了时间,不知不觉拿出了平板,将蒙士谦的一生记录下来,他手快,把蒙士谦的讲述记了情节,无聊时就在电脑上将情节按着自己的回忆和理解以及合理的想象复原了。他大约花了整整两天把这些故事写完,在写作过程之中发现了一些让他不可置信的细节,好像夜观天象时内心想象的星际线,将相隔数光年的许多星子串联在了一起。

    老头看他认真,觉得奇异,说你这小子果然不一般,别的年轻人听到我讲故事都要躲着我,你居然还有心把我的那些破事整理出来,难得你了。徐家清说,我家里有个小孩喜欢读书的,把你的故事写下来给他看看,对他有益无害,顺带着学习学习历史。而且,我也有些怀疑你故事里的人物,是不是…

    下面都是经过蒙士谦口述后以徐家清的视角讲述的蒙士谦的故事。

    包办

    这个阿琴,是蒙士谦参军之前家里人给他说的媳妇儿,和她在一块之前,蒙士谦都没和她见过面。父母说,阿琴家里穷得叮当响,用那时的话说,得是贫下下下下中农。因为家里条件太差,实在没人愿意娶了,而蒙士谦是知识分子家庭,父母都是镇上教数学和美术的,无产阶级大革命时候受过迫害,后来虽然平反,终究也算不得成分好的,因此迟迟娶不上媳妇儿。

    蒙士谦在少年期间对社会动乱耳闻目睹,亲眼见自己和父母的昔日好友把自己家人送上批斗台斗得死去活来,一点觉不到人性的温暖和美好,留在心里的只有扭曲的恨意和看破世态炎凉后的凉薄,对生活已经灰心失望。又喜欢看西方的文化书,向往海外的进步思想,一心觉得恋爱应该自由,不接受包办婚姻,便不愿意娶阿琴。

    媒婆说,阿琴娘家死的只剩她一个,你们家权当行行好,随便给两床棉被当作是彩礼,新娘子就过来了。

    软磨硬泡了一个月,最后蒙士谦的父母也妥协了,平静地说:

    “十年前,我们听人谈话好多次,每次过来无非是那些套路:你知道错了?错在哪?你承认自己是反动派了?我和爱人不认错,不麻木也不自杀,第二天就有红卫兵来家里将我们带出去游行,让我们戴着竹条扎的高帽,将手别在后头用麻绳子捆起来。这帮小将们把我们押到镇广场的大平台上,让我们下跪,那些十来岁的小孩子,连函数论是什么都没听过,便走到我跟前,说熊庆来和华罗庚是资产阶级反动派的学术权威,你怎么敢在数学课上教我们“华熊黑线”的反动理论!...说没两句还忘了词,看来是批判稿背的不熟练,换了另一个大孩子继续骂我,我一抬头,居然是我自己的学生。我和爱人沉默着听他们讲完,然后挨上一顿皮带,人抽得昏死过去,台下人才逐渐散了。只剩下我儿子蒙士谦孤零零的,像是发呆,傻着脸走上台看着我们,也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醒过来。”

    媒婆不耐烦了,说:“蒙校长,这些话来一趟你就念一回,我耳朵已经起了茧子。过去你们是小资产阶级,是该批斗的,现在给你们平反了,这也算你们上辈子积德了。成不成一句话,别浪费大家时间了。”

    蒙父知自己对牛弹琴,释然道:“过去的事,我和爱人已经淡忘了。我们还得感谢你呢,你一进来说话客客气气的,不让我们跪,也不叫我们挨打。既然那个阿琴是好姑娘,就让她嫁过来吧。”

    婚事一说定,阿琴当天下午就自己过来了,穿着件粗布的衫裤,头上包块打着补丁的蓝头巾,脚底下的鞋也是带着补丁的,身上挎着担衣服,见了蒙父蒙母就扑通一声跪下磕头喊“公公婆婆,以后你们就是阿琴的亲爹亲妈了”。从兜里取出一副耳坠,又把鞋脱了,从鞋底子里取出一沓粮油布票,铺平整了交到蒙父手里,说这是她的嫁妆。

    阿琴贤惠能干,来到蒙家里把里里外外家务事全包了,操持起这个家的内里。蒙士谦父母的身体早被一遍遍地批斗折腾坏了,他爹有胃窦炎,硬菜剩饭吃不得,吃了就便血;他母亲更严重些,流泪太多,眼睛快哭瞎了,便再没能力工作教书,于是家里工资的来源都落在蒙父和蒙士谦身上。蒙士谦那时是厂里的学徒,平日不在家里吃,少了副碗筷,阿琴又勤俭持家,日子也算过得去。她在床头孝敬伺候二老,白天给婆婆洗衣叠被,生火做饭,定时定点喂她吃药,到晚上了,她煲上切碎了猪肝的粥,再走路到学校里,接公公回家。

    蒙父蒙母开明,觉得阿琴虽然出身不好,却孝顺懂事,把心都扒给了这个家,心里是喜欢又感激这个儿媳妇的。可偏偏蒙士谦那时候看不上阿琴,一点不愿和这个“硬塞”过来的老婆举案齐眉过日子。新婚头一个月,他压根不见人影,天天睡厂里的宿舍。阿琴独守着空房,伤心的每晚落泪,蒙父便替她做主,亲自跑了趟钢厂,硬把蒙士谦提溜回了家里。

    到了晚上,蒙士谦先拉着脸上床了,阿琴伺候了公婆睡下,也悄悄推开房门,打算脱衣服睡下。蒙士谦却腾得一下坐起来,指着阿琴说道:

    “我不会和你睡一块的,我也不认你这个老婆。”

    阿琴低头抠着手指:“今天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们不吵架。”

    蒙士谦望着窗外沉沉的天幕:“你别管我,你们都别管我。我看见你就烦!你给我滚蛋!”

    阿琴只好噙着泪,灰不沓沓跑到屋外头,往身上盖件脏衣服睡了。半夜里蒙母起夜,蒙父搀扶着妻子走出门,妻子抬脚落脚踩到个软绵绵的东西,地上忽然响起来“啊”的一声,把两个老人吓了一大跳,一开灯,才发现是阿琴睡到地板上。蒙士谦也被屋外的动静吵醒了,出门一看,爹妈脸色难看极了,阿琴捂着手在旁边跪着。蒙父叫阿琴起来,叫蒙士谦跪下。两个人都不动作,也不做声。蒙母便急得哭了,往儿子身上锤了两拳,说道:“你有点良心吧,怎么能这样子欺负人家!”

    这样一闹,蒙士谦不得不口头答应和阿琴睡一起。但回了屋去,蒙士谦就抱着被子打了地铺,阿琴干站在床边不知怎么办。铺好了床,蒙士谦和衣而眠,阿琴就在一旁说:“那我睡地上吧。地上凉。”

    蒙士谦瞪了她一眼,扭头盖上了被子,低声说:“我妈不让我欺负你,不然你以为我想睡地上?闭你的嘴睡觉。”

    往后一日日的,两人就这样同住一屋里。从阿琴嫁过来,父母不止一次催促过蒙士谦,要他带着阿琴去把婚姻证领了,这样二人也算是名正言顺。蒙士谦次次应声,但从来没办过。

    他就是不想这么稀里糊涂地被别人安排着活着,他恨这种不能自己为自己做主的日子,恨从前已经被蒙上尘土的记忆。[br]

    哥哥

    蒙士谦本也是在学校念书念得好的。大革命时候学校成了斗争根据地,课都停了,孩子们每天举着小红本,扯着横幅和大人们一起跑街上敲锣打鼓地游行。这十年正是少年们该用知识理论武装自己的日子,却全耗在了“阶级斗争”上头。蒙士谦天天看着家里头冲进来穿着绿军装,别着红袖章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这群人是“政治部”的,也不单只来蒙家,学校里许多老师的家都被他们抄过。人来了,把父母带出去,蒙士谦也被带到一处小房屋里,那些大人先和颜悦色地和蒙士谦问话,问他年龄,问他父母平日里说些什么话,见了什么人。说了半天废话,最后才说到点子上,就是问“你愿不愿意指认你父母亲是反动派?或是走资派?”蒙士谦摇头说:“我爹妈是老师。我爹教数学,我妈教音乐。从小我爹告诉我,有一就说一,我不扯谎的。”

    不管那帮人如何劝导诱逼,蒙士谦都只有这一句解释。政治部的没想到蒙士谦小小年纪油盐不进刀枪不入,像是被这孩子的“政治立场”的坚定态度打击到了,商讨了之后有人提出来,蒙士谦这样的“黑五类”子女应当送去“上山下乡”的,可恰好那时候又爆发了大批知青外逃的事情。那举报蒙父的主任本就对蒙父怀恨在心,觉得如果让蒙士谦“上山下乡”会洗清他身上的政治污点,反而便宜了他,于是以“年龄太小”为由把蒙士谦留下。他召人把蒙士谦押到看台前头,让孩子眼睁睁看着自己爹妈跪在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面前接受批斗,看着爹妈被拳打脚踢,蒙士谦要冲到台上去保护爹娘,那台下的就有孩子大喊“大家看,这个就是右派分子蒙友常的儿子,是走资派的儿子!”

    那时候,蒙士谦站在台上,脚边是倒下的爹娘,看着台下的人潮汹涌,震耳欲聋的嚎叫与叫骂如同海浪将他幼小的身体席卷。他不明白怎么生活突然间就成了这样,人人都疯魔了,人人都面目狰狞,人人都背后捅刀,人人都在担心明天跪在这批斗台上的会不会是自己和自己的家人,但人人都在批斗别人时用出十二分的力气,把拳头砸向那些带着“阶级敌人”帽子的人。

    他看见,那个在台下痛骂他是走资派儿子的男孩,是他在学校里玩得最好的朋友李迪。

    三年后,蒙父被下放去了边疆。那时蒙士谦和蒙母的日子稍稍好过了些。只是过一段时日免不了家里来人,基本都是给母子二人“做思想工作”,说下放劳改的犯人出跑的多,如果蒙父也逃回了家,要蒙士谦和蒙母不得包藏犯人,必须大义灭亲,第一时间举报。

    那时候蒙士谦记得清楚,总有一个高胖子穿一身蓝色旧袄子来家里,他一过来,母亲就要哭,有一回,那男人又来了,同母亲交谈没有两句,母亲就变了脸色,责令他出去,那男人一淫笑把母亲推倒,扒起了衣服。母亲在他身下头如何挣脱不了,蒙士谦从随手从小屋里抄起一口瓶子,朝着那男人头顶敲过去,结果被男人躲开了,男人当时激情上头,又把目标转向蒙士谦,举起椅子要砸他,蒙士谦知道自己死到临头了,也不怕的,就闭上眼睛等着椅子落下,一切结束了算逑。

    邦的一声,椅子却没砸他身上,家里突然冲入一个青年护住了他,椅子砸到青年后背了。

    青年缓缓起身,嘴角已挂了鲜血。男人看清了青年的脸,眼角抽搐一下,喘了口粗气,便整理了衣服离开了。

    青年才把蒙母扶起来。蒙母先感谢了他,他不做声,又说他吐血,问他有没有事,他也沉默,最后,蒙士谦问他是谁,他终于回了一句:

    “从前,我听过蒙老师的课。”

    青年走了,在那之后,那高胖子男人再没来过家里。蒙士谦那晚只在台灯灯光下头看到了青年的侧脸,时间久了,他渐渐长大,青年的模样逐渐模糊,但高胖子的可憎面孔还深深刻印在他心中。四人帮将粉碎前夕,蒙家平反,蒙父从西北乘火车回来。父子二人见面头一晚,蒙父询问这些年家里的事,蒙士谦不顾母亲的劝阻将这事说了,蒙父当时无动于衷,第二天一早就叫上蒙士谦,说他知道这高胖子是谁,父子两人提上了铲子和扫帚,打算到那高胖子家里寻仇。结果二人到了,发现那户人家里只剩一个独眼的年轻人,守在一个卧病的老妪床前。

    年轻人看到了两人,有些警觉地问“你们是谁,要来做什么。我爸已经被抓走了!”蒙士谦觉得这声音熟悉,一时之间想不起来在哪听过。蒙父呆愣了半秒,拉着儿子就要离开,走到院门口,那年轻人却又追出来,大喊一句:“您是蒙友常老师吗?”

    父子二人回头,蒙士谦沉睡的记忆被唤醒了一丝,几年前灯光下的侧脸与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脸逐渐重叠,成功对应的上。

    这人名叫南云峰。少年时候在蒙父的高中读书的,后来一直在镇上101钢厂里上班。四人帮粉碎时候蒙士谦刚二十岁,蒙父的意思,是让他接着在学校里把书念完,可蒙士谦那时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又觉得学习文化知识没屌用,人心已经烂完了。蒙父无奈,南云峰这时候主动站出来,说钢厂缺人手,只要肯吃苦,他可以介绍着士谦去厂里做学徒的。蒙士谦并不在乎自己做什么工作,对未来全是悲观的想法,人生亦是破罐破摔;另外,他多少对南云峰也有点好意,便把这事答应下来了。

    在厂里,蒙士谦跟着南云峰和别的师傅们从头学起,事必躬亲。他整天像个闷罐儿,除了工作必要不同别人讲话的,只和南云峰能聊上几句,可话还是很少。南云峰心里把他当成自己亲弟弟看待,处处照顾着他,主动和他亲近聊天,每日还特意起早,从自己家跑去员工楼下接蒙士谦,两人一路上班,下班时,他也要先把蒙士谦送到了宿舍里才回家。蒙士谦面子上对谁都淡漠,但加冠之年的火热青年,心里总也有表达自己精神困境的欲望,南云峰性格温吞老实,又乐意忍受他的孤傲,他自然想和南云峰笃好的。

    终于有一次,快要下班时,众人已脱下工装,南云峰突然想起高温炉里烧着一只测试用的大坩埚,就又捡起工装来准备取出,蒙士谦嫌麻烦,兀自戴上隔热手套用火筷子把炉子打开了,伸手去夹,却总是夹不动,干耗了十几秒,炉子一千来度的余热,竟把他的长袖烤得冒烟了,南云峰看见,什么都不顾的夺过了火钳将坩埚夹出来,蒙士谦拉着他的手一看,手心已烫得通红,赶紧去冲凉水,冷热交替着刺激了,手掌就起了巨大的水泡,无法握拳了。

    两人一路走回员工宿舍。蒙士谦少有地主动开口:“哥,我陪你去卫生所看看手吧。”

    南云峰把手揣进了兜里说:“我不要紧,你刚没烫到吧。以后可不敢这么大意了。”

    两人并行了一会儿,心里都存着话,也都不好意思开口说出来。眼瞅着就要到宿舍了,蒙士谦就胡乱起了个话题:“哥,你左眼怎么没的。几年前你到我家里那个晚上,我记着你眼还是没事的。”

    南云峰干笑了一下:“我这副样子,经常吓着别人吧。”手理了两下刘海儿,又说:“你还记得那晚上的事儿…都六年了吧。”

    “记得。哥,我当然记得,那晚上如果不是你,我恐怕死了,我妈也要被…”

    后半句没来得及说出口,蒙士谦就突然被南云峰重重地抱着了。趴在肩头的男人身体微微颤抖,有压不住的哭声,蒙士谦迟了一步,也抱住了南云峰。

    “哥…”

    “士谦,从前,我对不起你。我爸也是,我们家亏欠你们家太多了…我心里有愧…”

    “…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而且,”蒙士谦顿了顿,“你和你爸,不一样。我从来没有记恨过你,相反,我心里一直很感激你。”

    又搂着哭了一会儿。直到天晚了,二人在宿舍楼前头坐着,一点一点聊起了从前的事。南云峰大蒙士谦六岁。他有一个哥哥,叫南云松,一个妹妹叫南云芳。“一月风暴”之后他哥哥成为“造反派”的激进分子,时刻冲在武斗第一线,在红卫兵运动渐弱前夕被武装队用机枪射杀;妹妹为了自保,将他们的父亲举报了,后来下乡到了哈松做知青,结果在那儿被生产队队长强奸导致怀孕,卧轨自杀了。没多久,他父亲就被带走,也不知抓去了哪里(这是高胖子男人试图性侵蒙母之后的事情);而南云峰自学校停课之后不想做红卫兵,就下乡到河南插队,在焦作青山钢铁厂做过一段时间,知青大返乡期间回了家,家中只剩下父母。他知父亲行迹斑斑,喜欢借自己干部级别的职务承便,跑去那些丈夫被下放的家里,对留守在家里的妻子图谋不轨,却不能制止这种行为,只能每天从公社里抽了空跟踪父亲,在真要出事时保护着那些女人们。他父亲被抓之后,他被分配到101钢厂,做炼钢的技术工人。他的左眼,是一次制止父亲性侵一个下学的女孩时不慎被父亲用瓦片弄瞎掉的。

    残阳如血,映着南云峰的侧脸,蒙士谦看着他完好的右边脸,棱角分明,不胜凉风。微微转头,那只萎缩的,内陷的,破碎的左眼眼窝便从鼻梁后显露出来,让这张脸一瞬间变得既骇人,又可怜。

    “那天晚上,也是你跟踪了你爸,来到我家附近的?”

    “是。”

    “哥,那天你受伤了吗?我记得你吐血了。”

    “…我忘记了。不过我还记得我当时抱着你,你那个时候个子很矮,很瘦。不像现在,比我高了,也很英俊。”

    蒙士谦一下就哭了。连他自己都没有及时注意到自己的悲伤居然这么轻而易举地泄露出来。他在那一瞬间明明可以想很多事情,比如南云峰的身世,那天晚上他抱住自己时的感觉,可他就是离奇的没有,盘旋在脑子里的只有对于南云峰曾经存在的完好无缺的整张面孔的想象——倘若他没有瞎掉这只眼睛,他也是个极度英俊的人啊!而一个本可以英俊的人却沦落到此,就像是眼看着美丽的事物因外力而不可逆转地毁灭了,这样的悲剧,怎么能不让人觉得痛心疾首呢?

    他不知如何安慰南云峰,竟有了勇气,邀请他今晚住到自己宿舍里。因为脾气不好,没人愿意和他同住,他反而“幸运”地拥有了单人单间的权利。他本以为南云峰会拒绝,但南云峰却抹了他的眼泪,说今天确实很晚了,我可以住你这里吗?

    他就领了南云峰上楼。宿舍中只有一张拾掇好的床铺。蒙士谦从公社打了些冷饭剩菜回来,两人边吃边慢慢地聊,直到深夜。蒙士谦从抽屉里取出一小瓶獾油,倒在南云峰受伤的手上涂匀了。南云峰就说他有些困乏,两人脱了衣服,躺到了一块。两个大男人在床上很挤,蒙士谦能感觉到南云峰为了给他腾出位置而尽量把自己的身体缩紧,努力不和他有身体的接触,蒙士谦便搭了手在南云峰肩上,说“哥,我们靠一块睡,你不必这么委屈。”

    第二天,晨光熹微时候,蒙士谦叫尿憋醒了,同时浑身上下都有种奇怪的感觉。一睁眼,南云峰温热的鼻息就扑到了脸上。他们面对面躺着,两人的嘴唇轻轻贴在一起,南云峰的一只手还搭在他的脖子上。

    蒙士谦体察到了这种尴尬,却不愿接受它。他继续闭上了眼,打算在膀胱的酸胀之中强迫自己睡过去,可他做不到,只能挤着眼睛夹紧双腿。南云峰还是一副睡得很熟的样子,蒙士谦转而睁开眼睛,以一种根本看不清任何事物的距离仔细观察了南云峰的面容。

    他闭上右眼,南云峰的那只丑陋可怜的左眼眶恰好被隐藏在视觉盲区之中。他得已如愿以偿地再度看见南云峰残存的美貌,这一次他没有哭泣,只是怅然若失。

    又这么躺了十分钟,蒙士谦觉得嘴唇发干,阴茎生疼,他已有些忍不住了。而南云峰在这时候善解人意地醒了过来,于是尴尬的感受压在了南云峰肩膀上,在眼皮的眯缝之中,蒙士谦看到南云峰坐起身,用手指蹭了蹭自己嘴唇,揉着那只好眼睛走向了屋外的厕所。很奇怪的是,当南云峰暂时离开之后,蒙士谦突然觉得自己又不想尿了。

    等到南云峰回来时,蒙士谦才假装醒过来。他坐起身,问南云峰睡得好吗?南云峰垂下头颅凝望着水泥地面,说,你呢?

    谁都没提醒来时两人亲上的事情。早餐时,蒙士谦就对此时毫不在意了。不过是和一个对自己好的兄弟睡一起时不小心蹭上了嘴唇,南云峰也是毫不在意的样子。

    一周后,就是蒙父来101厂要求蒙士谦回家住的日子了。南云峰先看到的蒙父,他拍了拍工友的肩膀说自己出去一下,看蒙父神色凝重,问道出了什么事。蒙父直说,小南,请你把我儿子叫出来。

    蒙士谦见父亲亲自来了,心中有数他是为何而来。没等父亲开口,他就先表明态度:“我不回去和她睡。”

    蒙父对于儿子的倔强有所准备,平静了脸说:“你今天不回家,我就不走了。”

    下班换下工装,蒙士谦上交了宿舍钥匙,他知道自己再不能在宿舍里睡了。南云峰陪着他一起走出了工厂。

    “士谦,你怎么不早和我说你有老婆呢…?我们关系这般好,你也不愿和我说的。”

    南云峰笑着说,他的笑容很脆弱低微,让蒙士谦觉得怪异。

    “我不认她做老婆。我与她没任何的感情。”

    “士谦,以后是不都回家住了?跟老婆一块住了?”

    蒙士谦叹了口气,把宿舍钥匙放到了南云峰手里:“哥,这宿舍还是你当初为我弄的。就再麻烦你帮我退了,或者你进去住也可以,东西都现成的。”

    南云峰接过了钥匙,盯着钥匙孔看了一会,又问:“以后,我有机会送你回家吗?”

    蒙士谦说:“当然的。可是哥,我家离你家远,你没必要跑这么远路。”

    南云峰突然笑了一下,这次笑得自然了:“回家里,还是要和老婆好好相处的。”

    后面不讲了,蒙士谦跟着蒙父回了家。第二天上班出门,一走出楼栋,蒙士谦就见南云峰在一排自行车前等他,一看见他,南云峰笑着同他招手了,让他坐车后座子上,带他去厂里。

    蒙士谦问:“哥,你过来好久?”

    南云峰说:“刚刚。你与老婆相处得还好吧?”

    蒙士谦就把夜里发生的事讲给了南云峰。南云峰听了,盯着车踏板说:“你真不喜欢她,也不要整天置气着对待人家,毕竟是女人,…我听着,这也是个贤惠的好姑娘。”

    “我就是不愿意!不愿意!我这辈子都不会要她!”蒙士谦心里窝囊,火气大清早又上来了,大喊大叫起来。南云峰撤了脚支架,让蒙士谦坐后头,骑上去出发了。走过一段不太平的路,车子颠晃得厉害,南云峰就说:“士谦啊,路不好走,你可以扶着我。”

    蒙士谦的手扶住了车座子,又和南云峰倒起了苦水…

    后面一日日,南云峰都这样蹬着那辆凤凰的洋车接送蒙士谦。每日的接送,成了蒙士谦固定把对阿琴的反感和厌恶情绪发泄的时间,而温厚寡言的南云峰,成了蒙士谦的情绪垃圾桶。后来在一个天边翻滚闷雷的清晨,蒙士谦在车后对南云峰说了父亲总强迫他去和阿琴扯婚姻证的事情。车子猛地闸住,蒙士谦一下子撞到了南云峰的背上。

    “哥,咋了?”

    “没啥,脚突然打滑了…那你啥时候和阿琴去扯证呢?”

    “我扯他娘的腿。我说过我不要她的,我爹就算按着我的头,我也不要她。”

    车子又蹬上接着走了。南云峰便劝他,说你这样整天不把人家当成老婆,人家心里难受的。人家满心都是对你的好和关照,你都不领情,也不在乎,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哥,连你也这么说我!”

    “我实话实说而已。”

    “那换了你呢?要是突然有个素未谋面的媳妇儿放到你家里,你能接受吗?”

    车子转了个弯儿,南云峰减速了:“我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哪有姑娘看得上我。何况,我心里也存不下别人。”

    “这简直是胡说的。哥,你要不是因为左眼,相貌比我排场得多。你一直没和女的处过对象?大革命时候也没有吗?”

    “…处不动。我嘴笨,不明白怎么讨喜欢的人欢心,革命时候,我家里又乱作一团,也没有心思处对象。士谦啊,你还不明白,阿琴这样的好姑娘打着灯笼也难找得到,你要珍惜。”

    蒙士谦嘟囔起来:“哥,你要看得上她,我把她送给你好不好?我从来没碰过她。她那种女人,也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送给你了她也不敢有怨声的。”

    车子又闸住了,是到了厂子旁的车库里。南云峰把蒙士谦撵了下来。

    “你怎么能说这种不是人说的话!”

    南云峰的脸在车库的晦暗里显得惨白瘦削,那只毁掉的眼睛,好像在暗处自动生长出来,迸射出愤怒的光。

    “我开玩笑。而且我也没说错吧。”

    “你放屁!我左眼没了,你难道跟我一样也瞎了眼了?连你身边谁对你好你都感觉不到!”

    车落了锁,南云峰先一步走了。蒙士谦觉着他小题大做,心里暗暗琢磨起南云峰突然生气的原因。他性格一向敦厚,怎么说两句娶老婆的玩笑话就突然急眼了?

    这一天,南云峰不和蒙士谦说话,蒙士谦也不找他。工作时候蒙士谦偷偷看南云峰,发现他也没啥变化,还和以前一样闷头做事,而且他也趁着闲余偷看蒙士谦。中午饭时候,南云峰举着饭盒来找蒙士谦,蒙士谦刻意躲远他,和别的工友坐一起吃了。看南云峰一个人落单,打了饭菜在食堂边角默默吃,蒙士谦心里又觉得不落忍。

    他突然意识到一点:他虽说只和南云峰走得近,但如果离了南云峰,也还可以装作融到众人之中,可南云峰离了他,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没人管也没人问。

    转而开始回想这些日子南云峰对他的劝导。他身上戾气极重,全都是坏思想,自己一味地抱怨发泄时,可否想到过南云峰的感受呢?他说什么“送阿琴给南云峰做老婆”时候,可否考虑过南云峰脆弱的自尊心呢?

    又想到阿琴。他蒙士谦不是不明白阿琴是好姑娘,但他就是心里有一道跨不过去的坎儿。他老觉得,接受了阿琴,就是像在大革命时期一样被动接受了命运给他的安排。讨厌阿琴,已经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成了一种情感的惯性。

    晚上了,南云峰没主动要送他回家。可他还是鬼使神差地走到了车库,南云峰也坐在车旁边等他。

    他开口道歉:“哥,我上午胡说八道的。别往心里去。”

    “我没记。中午时候,我还以为你不愿再和我一起了。”

    一抬眼,那只好眼睛居然有些红了。蒙士谦更加确认,南云峰比他需要南云峰更需要他。

    他看车已经开锁,就骑上座子,“哥,从前都是你带我,这次我带你,就当给你赔不是。”

    南云峰抹了下眼睛坐上后座,车子一蹬起来,蒙士谦就感觉到腰上多了双手。

    “哥,我骑车不稳,你扶着我。”

    背上又觉得什么东西抵着,大约是南云峰的额头。蒙士谦有些开心:“哥,你是不是害怕我一个转弯儿把你甩下去?你贴着我吧,搂着我的腰。”

    那双手果然向前攀,圈住了蒙士谦精干的腰,两具身体也热热乎乎贴到了一块儿。南云峰说:“我不怕你甩掉我,我怕你不理我。”

    又讲:“和你在一起之后的这几个月,我说的话,比我二十几年说的都多。”

    蒙士谦拨弄了几下车铃,提醒前头挡路的车子避开,他迎着光走,夕阳让他睁不开眼睛,他就眯着眼。

    “我也是。哥。”

    蒙士谦虽说工作时候没什么话,但心里有一股子旁的年轻人都不具备的狠劲儿,他又敏感多思,喜欢在心里发酵问题,爱用自己的一套思维模式琢磨事。他日常不怎么和厂里工友起冲突或者摩擦,就算真因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有了,他也不会露在面儿上,心里暗暗骂一句娘就过去了,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人。可唯独有一样,是他听不得别人在背后议论他在意的人。从前,他不得不忍受着旁人对他父母亲的诋毁,有嘴而无法出声,成为沉默的大多数,现在虽说他与父母关系不似小时那样亲近,可也是万万受不了他们再次受伤,这样的情感连带着甚至投射到了阿琴身上。厂里免不了有闲话碎嘴的人,喜好吃饭时候聊边缘人的家长里短来显得自己见多识广。不合群的蒙士谦家里的事就总被别人说三道四,但多数是好的,夸赞他父亲蒙友常在被冤屈了之后也绝不折腰,又说他母亲带着还不懂事的蒙士谦含辛茹苦,守身如玉。

    但男人嘴里的闲话,聊着聊着就会偏离轨道,聊起桃色的事闻。说起来蒙士谦的妈,就有人补充,说他妈在他爸下放期间已经叫原先锅炉厂的厂长弄过了,那厂长的儿子,就是和他整天走到一起的南云峰!又说他如今这个媳妇,虽说已经住了他家,可蒙士谦连跟头发丝也没碰过她,那这蒙士谦该不会是那方面有问题?又有人讲,娶了个天仙一样的媳妇在家却不用,八成是公公和儿媳有点子那种事吧。

    这些话七拐八拐,拐到了蒙士谦耳朵里,他肺恨不能气炸了,冲到人堆里要找出来散布谣言的人。这小人是敢说不敢认,蒙士谦阴着脸一个个工友的问过,皆说是李迪散出来的话。

    某日,总公司奖励钢厂一口猪。大厨把猪杀了,给厂里大家伙吃上一顿肉。那年代吃顿猪肉不容易的,各人去大锅饭那里领了属于自己的一份儿,个个脖子伸得像鹅,踮着脚瞅锅里的猪油。南云峰拿饭盒打了一份,又把肉分出两只小盒子装好了。过桌时候他小心地端好了盒子,却不小心踩上了坐着吃饭的李迪的脚,立刻低了头道歉。这李迪是个出名的混蛋,没几个人待见他,文革时候他也做过不少伤天害理的恶事,如今革命结束了,他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他家里人也恶心他,不愿接纳他。这样的人,竟然最后也阴差阳错地进了101钢厂混口饭吃,实在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李迪本来就看南云峰平日里性格像棉花一样好欺负,越是这样他越瞧人家不顺眼,现在他以为南云峰踩他一脚是在挑衅他,在看不起他,他就拍下来筷子起身,朝着南云峰的背使劲搡了一把。

    南云峰一个踉跄,两只小食盒里的肉汤撒了一半出来,还好肉都在。李迪不肯放过他,扯住他的衣领就要打他,这下肉全倒出来了。这时候已有不少工友看情况不妙想起身拉架了,刚打完肉的蒙士谦看到人都在食堂中心团成了团,也赶过去凑了一眼热闹,走到人外围,正听到李迪对着南云峰大骂“独眼龙,你那个流氓爹当初就该把你一瓦片砸死!”

    听到南云峰受委屈,蒙士谦的心里就跟插了一刀似的,火气一下便上来了,他放下食盒,挽起来袖子把人群破开,一脚就把李迪踹倒。李迪在地上捂着肚子指着蒙士谦,说他“认贼作父。”

    “他爸把你妈强奸了,你还帮着他,一口一个哥!蒙士谦,你是窝囊废啊!”

    “我弄死你妈的…”蒙士谦扑到李迪身上和他撕打起来,李迪身子壮而笨重,蒙士谦轻盈好多,起先他骑在李迪肚上,狠狠擂了几拳头。众人倒不拉架了,在旁冷冷地看着,一者是李迪在厂里本就树敌颇多,如今他挨打,大家心里都觉得畅快呢;二者是人人都知道李迪和蒙士谦两家在文革时候的积怨,这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