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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士谦的记忆4

丽和南文瑛过上好日子,还开办过个人的英文水平培训班,日子过得劳累,却也在这过程之中认识了不少层次高的国人。84年底,国务院放开了出国留学的条件,有钱人家都想把自己的孩子送出国门,奔更好的日子和生活,“出国热”在国内迅速升温,这对于英文专业的云芳是天赐良机,她借着“出国热”的浪潮大赚一笔,也和很多“万元户”之类的有钱人家结了关系,拥有了相当深厚的人脉,陆陆续续又做了几年,文瑛逐渐长大,她的容貌和智商分别与母亲和远在家乡经营果园的舅舅一脉相承,88年,她十八岁,参加高考被中国人民大学录取。见女儿实现了自己的理想,南云芳觉得这十几年来吃的苦受的罪抹的泪算是值了,也算是够了。

    一切都水到渠成,南云芳向钟美丽表明了她的想法:她想出国。在开展英文培训班时她就多方打听收集了足够的材料,也算有了不少在国外的朋友的。现在钱不算问题,只要钟美丽乐意,她想邀着钟美丽姐妹一起出去国外住了。

    钟美丽简直是吃了一惊,听了问她:“云芳,这一走何时回?”

    南云芳回答:“不回了。以后留国外的完事儿。”

    钟美丽不乐意:“咱们现在的日子不好么?文瑛考上大学了,又学的经济,法律,她和你一样聪明能干,以后在社会上立足不成问题。我们姐妹两人不缺钱花…也可以就个伴,好好养老了。”

    南云芳劝她:“姐,我是没有心思在国内待下去了。我有心搞更多的钱,国外的制度和体系都比国内优越得多,我们为什么不往国外走?为什么那么多中国人挣着抢着把自己孩子往外头送?你以为中国人都是傻子,看不出来谁好谁不好?我们俩英语都不是问题了,我打算好了,我们两人先过去美国,我在那边有许多朋友,等文瑛上完大学念出来成绩,我就让她来美国找我们,留学也好,工作也罢,我高低把给咱们仨整上美国国籍的。”

    钟美丽不可思议:“天啊,云芳,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你怎么连自己中国人的身份都不愿要了?”

    南云芳为钟美丽无法理解她的想法而受挫,她含了泪说:“姐,难道你不觉得吗?这片土地上还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我已经对一切都失望了,我曾经也以为,我可以淡忘发生在我家人我朋友甚至是我自己身上的事情,可我做不到!只要留在这里,我就会忍不住去恨,我恨射死我大哥的人,我也恨我大哥,我恨把我带来哈松的人,我也恨我自己,恨我父亲,我恨文瑛的爹,我恨把你打成右派的人,让我和我二哥受过苦的人,这个国家,这个社会,这里的一切,只要我待在这,我就是恨的!”

    说着说着,她默默坐了下去。“姐姐,你以为我想这样吗?我就是不希望自己把我们国家的一切都恨透了,不希望这片我过活了快四十年的土地上只剩下我无差别的仇恨,不希望我临老的走不动道了,回想起我们国家的一切只剩下恶心,我才要必须要走啊…”

    钟美丽这才明白,原来曾经的十年在这个看似坚强刚毅的女子身上留下了多么惨痛的伤疤。她在一开始听到南云芳想离开中国变成一个美国人时是怒火中烧的,她甚至想谴责南云芳是一个叛国者!是一个忘记了自己文化命根的人!可听了南云芳的一番讲述,她顿时觉得自己的这些话根本不和南云芳的精神困境在同一个纬度上。

    强行将意识形态压在一个被异化的意识形态所深深伤害过的思想者身上,这究竟是democracy,还是dictatorship?

    钟美丽最终不再劝诫南云芳,她表示,你乐意离开就离开,我不拦你,也不会怪你,但我是不会走的。我不想放弃我中国人的身份。文瑛还在上学,我希望你不要把你自己的政治倾向强加给她。

    事已至此,南云芳已经着手准备出国的相关事宜了。她知道自己这一走就不会再回来,因此是时候返乡寻亲了。

    这才有了蒙士谦回国之前,云峰与云芳兄妹二人团聚的事。自南云芳带着南文瑛与南云峰见面后,文瑛和舅舅相认,没过多久就去北京读书了,南云峰也从蒙家搬了出来,和妹妹一起住在老房子里。据南云峰说,他此生以为自己不会有血亲在世上了,想不到小妹云芳还活着,还有了个这样优秀的女儿文瑛,把苦日子熬出了头,他知世事无常,觉得是上天眷顾他,可怜他一人孤苦无依,让他在十多年冷寂寡淡的生活之后重拾与亲人团聚的快乐。

    而云芳与二哥相认,见家中只剩二哥一人,二哥又鸡肋承拳,已被缀满了苦难的生活摧残折磨得缠绵病榻,立时觉得自己真是自私自利到了极点,想起兄妹二人分离这么些年,她一次又一次地因为自己的懦弱和脸面而迟迟不与二哥相见,不能好好照顾二哥,心头全是对于二哥的愧悔,想立刻出国的念头也就暂时搁置了,也就和二哥同住着,照顾着二哥的身子。

    阿琴说到这里,就向蒙士谦提议,老公,反正你现在也在屋头里躲着,果园那边也有几个小工看着,我走的开。不如我们俩一起去南家看看大哥和云芳姐?你回了家还一次没和南云峰见过,我和云芳姐说过你,她还称赞你是好男儿呢。

    蒙士谦欣然同意,带上了与照片,快出门时又想起来,不如叫上李迪一块去看南云峰,毕竟李迪心里也是很尊敬南云峰的,就去厂里头和李迪说了。南家和蒙家这十年的事李迪已经从老工友嘴里听了个大概,他觉得自己空手去南家不懂礼貌,就跑去集市买了一大堆菜和肉,提议说这马上到中午,咱们不如到云峰哥家里一块做点吃的,大家好好聚聚。

    三人出发。到了南家敲门,连敲几声没人响应。蒙士谦猜测,怕不是云峰哥和云芳姐一同出门去了?阿琴说那不会,大哥出门唯二的去处就是果园和医院,他最近都在家里静养,不会出去的。

    李迪这憨子来了句:“那八成是云峰哥在睡着,我把他叫醒。”就“亢亢亢”地砸门,声音瓮翁地喊“云峰哥,云峰哥,开门呀!”

    阿琴和蒙士谦都没反应过来拦他,门后头还真传过来应声,是个女人回答:“来了…谁个呀?”

    阿琴说:“云芳姐,是我和我老公,还有部队回来的李迪。”

    门锁开了,一打开门,正对着看见的是皮肤黝黑身材板壮的李迪。南云芳看着李迪的两只又小又圆的眼睛,李迪也盯着南云芳的两只又大又亮的眼睛,两个陌生人就这么王八对绿豆地干瞪眼瞪了半天,就像被封了穴道一般不动弹。

    还是阿琴打破了莫名其妙的沉默:“云芳姐,我跟你介绍…这是我老公,士谦,这位是李迪。我老公还有李迪从前都是钢厂工人,和南大哥一起的,后来他俩私跟着当兵去了,这刚回家没几天,就想着来看看大哥,也要认识认识你的。”

    依旧无声。好像这南云芳和李迪两个人都五感全失,各自的世界里只有彼此,还像丢了魂一样盯着对方。

    后头南云峰披着衣服出来了,看到门口挤了一堆人:“士谦…”

    “哥!”蒙士谦激动地顾不上礼貌,直接从南云芳身边挤了过去,冲到南云峰前头,将孱弱的南云峰紧紧搂在了怀里。

    十年了。哥,我每天都会想你。蒙士谦对着南云峰的耳朵大喊。

    “…士谦,我,我有点,喘不过来气,你轻点…”

    阿琴也赶上去锤蒙士谦:“你干啥!大哥现在还病着呢,你没轻没重的!”

    这才把南云峰放开,他的脸上挂上了不健康的粉红色,用拳头堵着嘴吭吭得咳了起来。南云芳如梦初醒,把李迪手上的菜和鱼接过,低着头无措地让开了路:

    “…请,请进。”

    “嗯…”李迪像个傻子一样点头,但脚也不见挪一下。蒙士谦看不下去了,拽着他的耳朵把他揪了进来,说“别给我们军人丢人行吗?这可是云芳姐,你他娘想什么五迷三道的东西呢?”

    “我…我,我,我我我…”

    “我他妈什么我?你结巴了?”蒙士谦往李迪后脑勺上狠抽了一下,“头一次见面就盯着人家女孩子看,没大没小。”

    南云芳倏尔笑了,三十八岁的她好久不曾听到别人用女孩子称呼她了。这一笑更让李迪瞪了眼睛,连腿都僵着走不动道儿了。蒙士谦提着他的衣领把他拽到了屋头里。

    家里有了女人就是变得不一样。蒙士谦打量了一圈,南家的许多老旧家具都被置换了新的,桌台上也摆上了一些书画花瓶之类的装饰品,看上去很有情调。五个人里就阿琴和南云芳会做饭,她俩也熟了,就在厨房里剥鱼洗菜,边聊边忙活,一说到尽兴,阿琴就不顾形象地哈哈大笑,南云芳也在一旁发出悠扬轻柔的笑声。剩下三个男人都进不了厨房,可坐一块没几分钟,光听着蒙士谦和南云峰聊,李迪一直不出声,眼睛一个劲儿地往厨房的方向瞟。

    蒙士谦拉起南云峰的手:“哥,这十年的事情,阿琴都与我讲过了。你怎么病这样重也不说与我一声。你可知我在越南有多记挂你。每次我爸的书信过来,就是“家里一切安好,切勿担心”,我能不知道我爸么,他和阿琴肯定只会挑好事跟我说。我多想知道你的身体状况啊。现在看你病成这样,我心里就来气,气阿琴还有我爸!”

    南云峰把另一只手也压在蒙士谦手上:“不要怪老师和阿琴。我的病只是看着重,不影响正常工作生活。我也惦记着你,还有李迪。每次从前线传信过来你们两人平安,我才能心安。”

    这话说到李迪脸上了,却还不见他搭腔。二人一看,李迪的眼珠子都快飞出来滚到厨房了。蒙士谦又打了一下他的脑袋,“啪”的一声响,疼的李迪哎呦一声。

    “哥跟你说话呢,你他娘干嘛呢?!”

    “哦哦哦...我...”李迪挠着头,“说啥,云峰哥,说啥?”

    南云峰和蒙士谦互相看了一眼,彼此会意,都知道李迪这小子对南云芳有意思了。到吃饭时候,他刻意拽着阿琴,和南云峰坐一边,让南云芳和李迪凑到一块坐。这小子果然开始不自然,平时吃饭像猪一样齁赤齁赤的,这会居然装模作样的安静了,说话时候也不带脏字,就连吃饱了饭打的嗝儿都给吞了下去。

    酒足饭饱了,南云芳和阿琴就要收拾碗盘餐具,蒙士谦又刻意拉住了阿琴,这李迪还算有眼力见,立马站起来和南云芳一起收,跟着她进了厨房。蒙士谦冲着阿琴耳朵嘀咕了一句,阿琴就兴奋了,问道:“真的呀,难怪刚在门口这俩人一句话不讲的盯着看,怕是对上啦!”

    蒙士谦是看李迪这厮三十好几,再不说姑娘娶媳妇儿真一辈子打光棍儿了,才想这样试试这两人是不是对彼此有意思的。但他也不能不考虑南云峰的意见,毕竟他是南云芳的二哥,就很诚恳地说:“哥,李迪这人...不否认,他以前确实做过坏事。但我俩一起打仗时候,那真的是过命的情谊,他宁可身上被打穿,也绝对不会丢下我一个人。我有好几次受重伤,如果不是他对我不离不弃的,我就回不来了,李...”

    南云峰举了手:“这些话不要对我说。李迪是什么样的人我心中有数,我不是瞎子,看得出来他对我小妹有意思。但他是想追求我小妹,不是想追求我。他们的事,跟我没关系。”

    这话让蒙士谦听来有些生分,让他以为南云峰和从前相比有些冷漠了。阿琴就出来解围:“是是。这刚见了第一面,能说明什么呀,以后的日子长着呢。云芳姐可不是一般的女人,是让我这种人佩服的不得了的,那她看男人的眼光肯定高,还不一定看得上李迪呢!”

    南云峰哼哼两声:“...也不能这么说,李迪是很了不起的,优点也很多。”

    厨房里两人出来了。也不知道他们在厨房洗碗时候聊了没有,又聊了些什么。但走出来时候李迪这小子油光满面的,眼睛都笑成了缝儿,他问南云峰,云峰哥家里有没有牌,刚吃了饭聊的不尽兴,咱聚一起打麻将咯。阿琴立刻说,你们四个都会打吧?那正好,我完全不会打,我坐我老公这边看着,学学。

    南云芳从自己屋头里取出了麻将牌,在吃饭的四方桌上将牌码好了。蒙士谦和南云峰依旧坐一起,这样让李迪成了南云芳的下家。打点执风了,李迪恰好坐东,南云芳坐南,蒙士谦坐西,南云峰坐北。阿琴冷不丁冒了一句:“你们几个来钱不?”蒙士谦正心说阿琴说错了话,南云峰是最不喜欢搞这些赌钱之类的勾当的。但南云峰却对各位说:“那么,我去取一些钱过来。”阿琴又朝着南云峰的后背呐喊:“大哥,你不用拿太多的,我们随便打打,玩点毛票。”

    一时间,蒙士谦都不明白这南云峰究竟是变得比以前更清高了,还是比以前更接地气了。

    南云峰从夹子里取出来零零碎碎十来块,压在手边胖大海泡茶的缸子底下,蒙士谦身上没钱,阿琴从自己裤兜子里取出来几块钱,说是昨天果园里没用出去的零钱,李迪伸了只脚出来,从鞋壳子里取出二十块铺平了放桌上。南云芳侧着头问:“你怎么把钱放那地方?”李迪快答:“我从前被钱欺负过,现在当兵攒了些钱,我要把钱踩在脚下!”

    逗得南云芳格格地笑了。李迪一看南云芳笑了,又说:“我手臭,这二十块都没打算留着,肯定要输出去的,你们不嫌我的钱臭吧?”

    阿琴就补充:“咳。再臭能臭的过我家士谦?他都不会打,现在这钱虽说还是摆在桌面上,但实际上已经进了南大哥的口袋啦!”

    李迪比了个大拇指:“哎,这话不假。我都准备好了把钱输净光的。就算再给我一个脑子,恐怕我也赢不了云峰哥一把子的。云峰哥是“仙人”了,坐在这,我感觉这牌桌子也带了仙气儿呢。”

    南云芳叫李迪逗得合不拢嘴,也顾不得淑女的形象,捂着嘴哈哈笑了出来。她一开心,一桌子气氛都跟着热乎起来了。笑毕,南云芳说:“二哥,你得借我些钱的,我身上全是大钞,输了钱给不出去。”

    这一句话让李迪脸红了。还好南云峰接的快:“你输了,就先算在我头上。我替我小妹先垫着。”

    众人点头,开始起牌,抓牌,码牌,码完了,蒙士谦对南云峰说,哥,我现在想和你换位置了。瞧李迪那个拽样子,我今天一定要让他出水,你心软看不住他下家。李迪朝着蒙士谦挤眉弄眼:“就你,你凭啥啊,阿琴都说你手臭,你跟云峰哥换了位置,那咱俩臭牌筐子不就是屎壳郎拜把子凑一块去了。”

    李迪的这些粗话和歇后语像是戳中了南云芳的笑穴,大概这文化人听粗人说粗话就是觉得乐呵吧。打坐在牌桌上,李迪说一句她就笑一阵,人都笑得如沐春风了。这样的小妹让南云峰都有些惊奇,第一圈时候他说:“云芳回家小半年,我也没见她有哪天这样子开怀过,看来以后李迪要常来。”

    一句话把南云芳和李迪全说红脸了。几个人一边出牌摸牌,一边闲言碎语地聊起来。阿琴说起来今年果园子收益又比着去年涨了,特别是当兵的返乡时候,家属过来买的老多了。

    南云峰说:“阿琴,我上次告诉你的,军人返乡的人家要打折扣的,你叫小工们打了吧。”

    阿琴说:“打了打了!大哥你交代我的,我一点都不敢忘记。而且我还同他们讲了,军人家属过来买,买的越多打折越多,小车派送不收钱,客人们一听都高兴呢。”

    南云峰点头时候就把牌推倒了,一个杠。阿琴说:“大哥厉害了。”南云峰将杠子推到桌角说:“剩下的多吗?不多的话可以直接送。你与小工们说,把剩下的果子全摘了,打听清楚镇上哪些人家家里有当兵的,将果子赠予这些人家。弄清楚哪些家庭当兵的回来了,哪些牺牲了。送到那些牺牲了战士的家里,让小工们说话注意一些,就算人家家属态度不好,咱们也不可以顶撞的。”

    阿琴说:“哦呀。那我下午就过去予他们说…咳,我干脆和他们一起去吧,鲁鲁和周洋这两个孩子嘴笨,我怕他们到了人家里说错了话。”

    南云峰点了头,南云芳打出一张筒子,李迪大叫一声,抬起手来,在空中凝滞了一会又放下来了。

    蒙士谦说:“你脑壳猪蹬了?叫的跟驴一样。”

    李迪说:“不好意思,看错了看错了。”到他这边,他自己一张牌摸手里一看,又大叫一声:“扣了!”

    遂把牌推倒了。蒙士谦伸头一看,呵,自摸一张九筒,他也要胡这个的!大叹一口气,说第一把让你小子坐庄给胡了,可把你牛上天去。阿琴给了钱,南云峰给了两份的钱。

    一圈子打下来,众人渐入佳境。李迪想起来他此行的首要任务,便是请南云峰指点迷津,指导他后面工作的事儿。李迪这人有个优点,按南云峰的话说,是个忠厚人,纵然过去确实做过不入流的事,但也不能让人家把这枷锁戴一辈子不是?浪子回头金不换,说的就是李迪。他本性是忠厚的,可贵的是又善于做自我反省,这两点,早在十年前南云峰就已经在他身上识别出来了。且他自己心里清楚,他自己能当上兵都是南云峰的暗中指点,这南云峰在他眼里就是高人中的高人。只要有了高人指点,接下来就要靠他自己的认知与作为了,他也还好,挺有作战天赋,又有战斗头脑,算是没有辜负南云峰曾经对他的帮助。

    他起势:“云峰哥,有个问题我心里憋了十来年了,一直想问你。”

    南云峰专心看牌,回了句:“嗯,你讲。”

    李迪说:“十年前我告诉你我也想当兵,你是怎么给我支出来那些招儿的?我琢磨不明白,怎么那些领导说的话都能被你猜中?”

    南云峰挑了一张牌放在弃牌堆儿里,结果叫蒙士谦“吃”了个一二三万。他笑了笑:“我只是设想出你被武装部领导看中的结果,再根据这个结果结合你与武装部领导的普遍性格倒推出来你们之间最可能发生的对话。”

    李迪又问:“那你为啥要我紧跟着士谦呢?”

    南云峰答:“士谦条件好,过去是有理有据地说服,领导看了他肯定喜欢,我让你借着领导招到好兵的兴奋劲儿,用笨方法把自己推荐出去,两厢对比,武装作战的人都喜欢老实本分又憨厚的兵,你又能借士谦的光,这样你成功概率更大。”

    李迪说:“这里头学问这么多。云峰哥,你平常不和别人打交道,咋就能把交际的事想得这么周密?我把脑仁想烂了也想不出来的!”

    蒙士谦斜眼看着南云峰,他现在明白了,当初南云峰同样也是用这样的方法,推断出了父母不会支持他当兵,但阿琴会。因为南云峰了解人性,洞悉人性,对于蒙家每个人的性格都全盘把控,只要明白这些人的性格,就能得知他们会在这样性格的操控下做出的事。

    蒙士谦现在还只看到了南云峰在洞悉社会关系这件事儿上的神机妙算,但和他共事过多年的阿琴此时内心已经五体投地了。她逐渐明白南云峰是怎么做到在包果园这件事儿上步步为营落脚生花的:就是因为他善于运用结局思考方式,逆向推演,完成布局,最后按照以终为始,执行方案完成目标。

    同时她也明白了,南云峰不为小事斤斤计较的原因。南云峰看淡这些,是曾经经历过,思考过,凡事从结果出发,就很容易看明白。如果为着别人的一嘴闲话或是一次插队争了,吵了,辩了,是谁对谁错重要?还是时间重要?是理论上赢了重要?还是心情重要?

    孰重孰轻,早已经在头脑里换算过、设定过,是不需要思考的自动反应,当一个人从一开始,就能知道结果是什么的时候,就不会浪费精力,浪费时间,浪费口舌。又何必去争?去辩?去吵?连最后双方反目或者和好的程序都省了。

    思考了一圈儿,阿琴心里,对于南云峰只剩下佩服。

    李迪又接上:“这次一回来,士谦想好接下来做什么了吗?”

    对于蒙士谦来讲,他“折腾”了十年有余,战场上折腾完了,就该换个领域折腾,因而他讲:“我是不可能再回厂里的了。我这人过不了安逸日子。我先在我家果园里做着,看看喜不喜欢,要是不喜欢,我再去倒腾别的事。”

    李迪又说:“唉…那我做什么呢?继续回厂里?”

    沉默一会儿,南云峰主动提了:“我认为李迪可以和士谦阿琴一起经营果园。当然,前提是你们三人乐意。”

    阿琴立刻点头:“我当然乐意!本来我们就熟悉的嘛。现在果园子营收每年稳定地上涨,原来做小工的孩子们也走了三个,正是缺帮手的时候。”

    可李迪的志向似乎并不在于此:“…果园的事。我得再想想的。咱们都是熟人,阿琴士谦你们公婆俩面前我也不说场面话。果园是好,可再好也是你们家的不是?我李迪也想做出来一番属于我自己的事业。”

    这一圈南云芳被李迪点炮了,胡了个大三元。李迪一下把头一轮醒过来的钱全输给南云芳了。后头的几圈,蒙士谦和李迪都是输多赢少,眼睁睁看着南云芳用那点子毛票一圈圈地胡,最后把蒙士谦和李迪的钱全赢到了自己手里。

    再看南云峰,他才最奇特,刚开始打他手里有多少钱,现在手里就有多少钱,几圈的输赢下来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好像他从没参与过这牌局一样。

    蒙士谦觉得乏兴:“哎呀,让哥和云芳姐两个人精来给我们打麻将,简直是欺负我和李迪!”

    南云峰笑了,将钱一收:“士谦,该说正事了。我之前给蒙老师说过,这个果园,是我送你的一个礼物。但现在这礼物还不够,只是我想给你的主体部分。云芳回来后,我已经和她商讨了三个月,也试水了三个月。我们兄妹俩打算玩玩期货和股票。”

    听到南云峰这样讲,蒙士谦心中的火苗又蹭得点燃了!云芳把麻将牌收好,把她赢的钱放到了桌上。南云峰说,这事儿我一直瞒着阿琴没说,单等你和李迪回来了告诉你们。关于期货的理论我已经研究四年了,从蒙老师那里也学了一些专业的东西,但我心里也有疑虑,所以迟迟没有动手,是云芳的归来让我明白,此时不动更待何时?我懂一些数学经济的浅显道理,云芳又懂英文,我俩做着配合,划款开户,用保证金来交易,获得资金杠杆。外盘期货以美元结账,一个点10美圆,第一次时二十五分钟我就赚了六十个点,相当于人民币五千多,这来钱快的让我都有些难以接受了。

    李迪完全听傻了。在他一根直肠通大脑的思维里,谋生的艰辛如一组镜头在脑际缓缓摇过。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他得救了!只要敲敲键盘,买卖英镑什么的,几千几万的大钞就会稀里哗啦从天而降。蒙士谦虽说也受了诱惑,但他脑子里还是紧绷着一根弦,他问,哥,你说的礼物,是指...

    南云峰自信而温和地讲:“士谦,期货买卖,就是我要送你的大礼物的细枝末节。我并不是邀请你,强迫你做这个。你需要做的就是把钱给我,我帮助你交易买卖,然后你等着拿钱就好。”

    麻将局讨论事业规划的事情就表到这里。李迪、阿琴和蒙士谦从南云峰家里退出来。阿琴和蒙士谦当然问起了李迪是不是真的看上了南云芳的事。李迪不知怎么,一边走开,一边心里慌慌地跳。在口袋里摸烟来吸,风地里连划了三根火柴却灭了。好容易点着了,猛吸了一口吐了烟圈,才说:“我要娶南云芳当老婆。这辈子就她了。我连我们孩子叫啥都想好了!”

    蒙士谦和阿琴夫妻二人都没想到李迪第一面就能认准了南云芳。蒙士谦想试他,故意贬他:“你别开国际玩笑了。你这不是癞蛤蟆想吃炖大鹅?人南云芳什么水准的人?人讲的可是美国话!你个大老粗知道啥是英文吗?”

    李迪掸了掸烟灰,猛地咳了一下:“嘁——我知道她厉害她聪明她能赚钱。可我李迪...也不熊啊!我打了十年的仗了,大小是个老兵,这一点,我比不上她?”

    阿琴拽紧了蒙士谦的手:“李迪,你可知道云芳姐过去的事?她在哈松那些年经历的事情,而且她还有个女儿,都快二十岁了。而且她还比你大上四五岁呢。”

    李迪把烟掐了:“...知道。我都知道,前面几天和宋承钢他们聊天时我就听说了。她们南家个个命苦...今天中午洗碗时候,她说我和士谦保家卫国都是好男儿,我觉得心虚就主动讲了,我说我算不得好汉,我文革时候没做过人,上战场是为了给我从前害过的人赎罪的。其实...士谦,这也是我当初上战场的真正想法,我最对不住你,你要是战场上回不来了,我就算活着,也没脸回来见阿琴,蒙叔叔还有云峰哥了。南云芳听完,...居然捧着我的脸,亲,亲了我一口...她当时竟然哭了,说她佩服我,觉得我勇敢。”

    李迪揉着左脸脸蛋,憨憨地笑着。阿琴本听了李迪的表白正要落泪,一听他被亲了,眼泪水又给憋回去了:“那得了,真想不到。云芳姐这样子安静文秀的女人居然能和你搭对儿,还那么放得开,你们俩头一回见面就看上对方,说明是有缘啊。那就别傻着了,去追求人家吧。这才是美女配英雄呀!”

    后面又说了几句嘴,讲起南云峰说的炒期货的事儿。阿琴先定了基调:“这事你俩的听我的劝。你们别不信南大哥,他能说得出那样的话,就一定能做的出来。最开始盘果园的时候也是,我和公公也对他将信将疑的,可他确实能把一切都安排的井井有条,一步不错,让你不服不行!后面果园有了规模,都是我主持看着,可一遇上拿不准的大事,我还必须去问一嘴南大哥的意见,心里才踏实。我觉得南大哥就像古代那个大冬天也摇着扇子的那个男的。”

    蒙士谦点了下阿琴的鼻子:“那是诸葛亮!人家的扇子不是用来扇风的。傻老婆。”

    李迪也说:“我当然信云峰哥。他是高人。我想好了,把我自己攒的所有钱都投资给云峰哥,让他帮我炒那个什么期货。顺带着…也能和云芳多些见面的机会。”

    蒙士谦想了想,说:“我不是不信云峰哥,而是我不了解什么是期货,也不懂里头的运作规律,我知道把钱放进去就能钱生钱,可我不太喜欢这样子赚钱的方式…就是让我觉得虚头巴脑的不踏实,怎么盯着屏幕上红红绿绿的数字跳来跳去的,坐着啥都不动,人民币就砸我脑门上了?有多大肚子吃多少饭,我肚子还没大到能装下这些来历不明的钱的程度。我还是先和阿琴主要在果园做,可以先拿一些小钱给云峰哥去搞期货,等我弄明白了这里头的门路,再去做不迟。”

    阿琴也说确实,啥期货股票的,一听就是聪明人才玩得转的,咱们踏踏实实地把果园看好了。老公,等你想学炒期货时候,我再陪着你一起。

    三人说定,各回各家。后头按照各自计划进行。李迪本以为云芳都亲了自己了,那肯定两个人能趁热打铁地在一起,就拿了自己的家当给了南云峰,说着,云峰哥,我把我裤衩子都押给你了,我绝对绝信你!你能答应我和云芳相好吗?南云峰把云芳从屋头里叫出来,直接问李迪:“你是认真要追我小妹?”

    李迪起来说:“我是当兵的。一言既出…四十匹马难追!”

    云芳乐了。南云峰对小妹说:“云芳,你们谈恋爱,和我没关系,你们自己做主。”

    云芳嘟了嘴,说:“我再想想。”

    这打了个李迪措手不及,他私下来问云芳:“阿芳,我以为你喜欢我的…怎么还要再想想?”

    南云芳推了眼镜说:“我得试试你有没有真本事,我南云芳可不能跟一个窝囊废委屈着过一辈子。你琢磨着赚钱吧,什么时候赚得比我多了,我不和你谈了,直接嫁给你。”

    妥了。南云芳的一句话,让呆头呆脑的李迪在外头想尽了主意办法赚钱赚了整整十年,老家这地方待不住,他决定独自去沿海的大城市,深圳上海之类的,机会多,赚钱也多。就在他登上离乡火车的一天,南云芳同样拖着行李和他坐上了同一辆列车,李迪又惊又喜,说我们二人简直像私奔,南云芳哈哈大笑,告诉李迪,我身上可是一个子儿没有,我俩全靠你养活,你行不行啊?

    其实南云芳的账户里有的是dolr,李迪也知道。但他向南云芳保证了,不管我做什么,都只用我自己的钱,不凭借你的力量。我要用我自己挣过来的钱养活咱们俩,向你证明我李迪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南云芳在他身后照顾了他十年,眼见他如何从单枪匹马起了高楼,这俩人一个经商一个炒股,相互比着划拉钞票。李迪靠着南云峰为他炒期货返了几大千,以这一笔钱作为原始资本,又和老战友们联系着,把“投机倒把”的事情干了个遍。他摆过小摊买过凉粉,倒腾过粮票饭票,倒卖过彩电,贩过茅台中华烟,甚至踏入过军队经商的灰色地带,他和云芳把大半个中国走遍,到一处地方就新起一项事业。九十年代官商勾结,他把黑道白道官场商场全认识了,本身也仗义,为着一起挣钱的朋友能两肋插刀,绝不掺和做违背良心的事情。这十年摸爬滚打下来,不论是挣的钱还是结识的人脉都不在南云芳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