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边角

    历史成为传说，传说成为神话。

    这句话对于凡人来说是对的。

    乾坤历一万一千多年，足够凡人王朝几十个，凡人几百代。即使有文字记载，也在岁月中丧失了原始模样，逃不过王朝覆灭、书籍损毁、各种避讳、手抄错误、印刷修改……变成捕风捉影式的只字片语，模糊不清。

    修真者，如果没有任何意外，筑基最多可活两百年左右，金丹四百年、元婴六百年、出窍八百年、化神一千年、大乘三千年到一万多年不等。

    也就是说，一万一千多年，有两三个大乘或者十几个化神，就能把事实的一部分传承下来。或者说只要他们敢于记载，有传本或玉珏存于后世就行。

    退魔之战，大方向基本定调，亲历的修真者还是留下了各类说法。当然也跟他们本来就分散十九洲有关，乾坤大陆幅员辽阔，洲与洲之间战情、组织、文化大有不同。

    陆知了虽然博览群书，本能地不去考据这一块。这种溯源的事情不是他这种胆小的含羞草妖可以触碰的。

    但是人皆有好奇之心，两个祖师的爱情故事传得沸沸扬扬。查一下祖上怎么样，总没有什么吧。

    他发现两个祖师的姓名语焉不详，可能一个姓陆，一个姓白。也可能不是。

    通过对比各家传记、战地随记、地方志、乃至话本等，她们很可能领导了局部战斗，甚至有可能影响了一洲战争。

    她们什么事迹都没有留下。

    十九洲退魔之战，最有名的两位女修为虚构人物，在歌谣和话本中广为流传，大概综合了很多事迹，一个替父从军，一个为夫报仇，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他合上书。

    姚小园唱的是，她们终究认清了彼此缺陷，在日常中磨光了情意。

    他觉得，有可能合欢宗那位祖师还想争取一下，后来名声臭了很多年，大概将错就错。七情宗这位祖师退守了十万大山这片荒地，默默无闻心魔缠身，所以她的功法才有心燥期。

    生存还是毁灭，一直战斗还是立刻妥协。

    原则性的分歧。两个爱人分道扬镳。

    可惜一切只不过是他的猜测，历史的边角料罢了。

    所以当陆伯达认为他见证历史，比如说美人醉的发明，比如说修研所的临近开始，建议他有空书写一下所见所闻时，他只是继续看书。

    他好不容易练到元婴，不就是为了有时间能多看看书。

    看书养伤的日子也并不平静。

    他这个父亲已经够扭曲，直接建议两个儿子互搞看看。

    更扭曲的陆叔远破坏了消音符文的一部分。就在隔壁，操干不知道不隔音的陆伯达。

    他听见双胞胎的对话，听见真相的一部分。

    书上哪个角落都未写过，弟弟喜欢哥哥，哥哥喜欢父亲，于是弟弟也跟着“喜欢”父亲，会如何。

    他屁股基本好全，忙不迭接受苏语的度假邀请，第二天一早就乘云舟前往望山海。

    苏语在云舟停靠点接舟，身边随行秘书司三位执行者。

    他刚到，寒暄完毕。其中一位向苏语汇报，新垃圾处理厂提高了报价。另一位汇报，老处理厂百姓反悔协议。

    修研所将要使用的一块地皮，是望山海原来的老垃圾处理厂或者说填埋地。两千万人口，每天产生的垃圾，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经过简单阵法处理后，在相当于主城区三分之一的这片废地或填埋或焚烧或净化。

    环境当然不好，防护阵法也挡不住的恶臭。能居住在周边角落的，都是新来的移民和最下层的贫民。

    有修研所专用资金打底，这批百姓133户，已签约大半，足够购买新城区三倍面积的住所，或者靠中心区一点五倍面积的房屋。比望山海上半年同类改造要优厚起码六成。

    本来剩余几户今日签约完毕，和新垃圾处理厂的协议也将签署。

    只有处理完这庞大的垃圾量，修研所才有地基和地盘。

    望山海寸土寸金，除此之外，委实没有地方给修研所腾地。

    秘书司第三位执行者向小兰：“除了垃圾报价提高、签约的反悔，是不是还有预订建材没有，想约的建造大师和器修团队没空啥的。”

    两位资历没她深的执行者互相看看。

    她翻个白眼：“雷主，找茬的人总会有，见招拆招吧。”

    于是陆知了由度假前夕变成好奇见闻苏语日常一日游。

    她带领一行人前往新垃圾处理厂，苏语人设不倒，一点都没有觉得喧宾夺主，路上只跟陆知了随意聊聊符文阵法。

    她对于互相推诿这个上级不在那个不方便进入的几个部门，连消带打，几番连珠炮式诘问，问得处理厂接待人员汗都下来了，只能部分回答。

    陆知了印象深刻，又是一个潘皎，他低声问苏语：“你哪儿找来的？”

    苏语解释：“前辈推荐。她五年内有望成为秘书司执行长。十一位执行长中有一位将成为司长。”

    霍，这么厉害的还只是预备役中层，潘皎都快成七情宗下一任宗主候选了。社交废柴陆知了偷偷看了眼向小兰。

    去往老处理厂路上，向小兰主动介绍了自己：“陆道友，我出身只是向家废弃的十年生暗卫。没你想的那么厉害。”

    向家，修真世家。

    世家暗卫，乾坤历前就存在。

    那时技术比较粗糙原始，多以盅毒约束。

    近千年，流行批量生产洗脑控制。荒年贫困洲可以购买的有资质孩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抓准时机大量购买。

    十年培训不成的，反正也不知道世家任何信息，废物利用，卖掉。

    二十年培训不成的，已经有不少好手，药丸提升修为，充作死士，一次性几次性使用。

    三十年培训不成的，有的消失，有的试药，有的特殊用途，

    成了的三十年生，才有可能跟世家各位主人见面，被挑选，被使用。

    对于世家的忠诚和恐惧已经浸入他们骨头缝里。

    向小兰属于十年培训不成的这一批。她既不擅长格斗技，也没有美人计的天赋。没在严苛的训练中死亡，纯属人品运气好。

    明琴接手合欢宗的时候，发现后备管理人才和后勤人才不足。也不能指望双修功法为主的宗门弟子们多么努力钻研这些。

    既然世家每几年都要扔掉一些边角料，大部分宗门并不想冒着有钉子的风险接手，价格还可以。合欢宗不差钱，积极买入。

    养好伤，反洗脑一段时间，扔到望山海大大小小服帖的黑道去见习，杀人放火不用干，旁观见识黑道日常干嘛就行。出来后，望山海官府随便哪个科，能考上，就去当助理见习。

    望山海白道，除了商贸科效率高大热，其他科，并不是太热门。每年两次招新助理见习，因为跑掉的比较多。原因很简单，一个普通修真者和有权势的凡人发生利益冲突，一个出窍和修二代金丹打架，你打算怎么调停和“秉公”处理。

    黑白道都混过，一般会安分地在各司混资历。合欢宗相比较而言，福利保障算可以。

    叛出的搞事儿的当然也有。损伤还没有那帮惹是生非的宗门弟子大。

    像戒律司执行长黄天宝那种解救后中途加入的，是另外一个重要的执行者来源。

    总之，陆知了、苏语跟着三位执行者来到喧闹如菜市场的修研所预备大工地一角。

    133户的十几户代表几十人，正在向现场九位执行者诉苦的诉苦，抱怨的抱怨，撒泼的撒泼，坐地脱衣的脱衣，要昏倒的在昏倒途中……中心意思被骗了，要价太低。

    陆知了听得大开眼界。他们文化水平不高，或者说没有，几句话都说不清楚，反复来去。可怜是真可怜，比如被儿子骗了棺材本的，比如工伤残疾拾废品的，比如生了八个孩子死了五个将要再死一个的，比如一直黑户被老板克扣全年辛苦钱的，比如卖身钱女儿卖身钱被丈夫抢走赌的，比如好不容易上个义学被嘲笑打瞎一只眼的……

    什么魔族，时间符文，离他们遥远得跟天上的星星似的。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百态，众生皆苦，在这边旁听一会儿就知晓不少。

    向小兰直奔蹦达得最凶的那个泼皮：“戚叔，你们家三丫，是我旧识，带我见见。”此刻她带有天然不可违抗的说服力，或者说杀气。泼皮退让。

    戚三丫，向家女侍者，一年前，因为望山海老宅邸主人更换，被淘汰的之一。她的见识，虽然在他爹眼中，屁用没有，不能寄钱后，最好赶紧嫁人换钱，在这堆最底层中，已经算是出类拔萃。

    就在搭得拼拼凑凑下雨必漏雨的简易棚户中，向小兰低头迈入，看见脏污得看不出颜色的拼凑床铺上，挤着生病发烧的三丫和没衣服换的四丫。

    向小兰给三丫喂了一颗退烧丸。待她好点后，领她去见苏语，不忘给四丫扔了一件普通衣服。

    苏语就在十几户代表旁边不远处的空地上席地而坐，他看上去就是未经人事的十八岁。

    浑然不理会那些已经觉得他有点主事权力又太过年轻，开始辱骂他的人。

    向小兰一眼扫过去，全场安静一瞬，骂得更厉害了。什么下半身字眼，什么祖坟相关，什么断子绝孙，什么婊子养的……

    戚三丫感觉出这是厉害的修真者，伏地大礼。

    苏语请她也坐。她诚惶诚恐地坐在对面。

    苏语把执行者们今早刚赶出来的每户助学助困助工助残等个性化方案挑几份给她看：“这些是我私人出资，超出五颗白灵石算无息借贷。原定标准不可废。”

    一旦这些垃圾场周边百姓拿到了高额赔偿，望山海其他同类地区就没办法改造了，修研所未来要迎接的十二宗门联合审计也必然通不过。

    当然，七七八八找茬的会更多，因为他显然心太软了。开头这几项，不过投石问路。

    戚三丫有幸识字且不错，她看了三份，尤其自己家那份。她和四丫五丫将会有机会摆脱泼皮爹，而且爹和识字的户代表还看不太懂这份弯弯绕绕的方案。

    她深深地看了苏语一眼，这次是真的伏地大礼。

    苏语回以文礼。

    她拿着方案，企图一户户去说服。

    泼皮爹自然看她不上一个巴掌就要抢了撕，她拼命护着僵持。

    其他被教唆的重点几个当然也是不肯让步，眼看着什么鸡蛋番茄臭物要往执行者和苏语身上扔。

    剩余随大流的二十来个或叫好或茫然呆住或见势不妙要跑。

    雷鸣一声。近得非常怕人。

    所有人暂停，看向雷声处。

    苏语身旁一尺，肉眼可见威力极为恐怖的大型复合阵法在形成。

    所有人下意识退后几步。被雷法的威慑力刺激得头皮鸡皮疙瘩。又全体再后退。

    就剩有经验的陆知了还拿着留影石站在旁边。

    复合阵法下，空地陷落一大块正方形，地下的垃圾被翻出，逐个解析，一一分解，分门别类，金属归金属，木材变成复合板，有机肥料归肥料……还没有任何味道泄露出。

    没办法分解，或者说全然无用，或者太臭的，被复合阵法上空的雷象无极六十四劈个基本干净。尘归尘，土归土。作为一个传奇阵法，它承受得也实在是太多了。

    劈不干净的最后一点点，自动进入阵法旁的大型垃圾桶，贴着空间符文那种。

    陆知了留影石找好角度，记录这壮观景象，不忘问：“你是把刚刚那家垃圾处理厂的复合阵法改良缩小了一下么？”

    苏语惯会勤俭持家：“省钱。”

    他一脸笃定：“维护改进那个阵法的阵修很不错，有机会能挖到。”

    好嘛，他不但不想付钱了还想挖人家高尖人才。

    有一个人开始伏地请罪，剩下所有闹事儿的都伏地。

    苏语回以文礼。

    他起身，亲手扶起，把方案给了每一户。由执行者具体一一解释。

    他身后，复合阵法效率显然。

    金属中的最少一堆，是黄金。

    清洁消毒，金法塑形，剑气修整，水法洗手，

    他拿起两朵黄金玫瑰，似乎想起了什么，拈花一笑。

    明琴推荐向小兰必然是故意的。

    新垃圾处理厂，阵修时可法，平时一副黑框眼镜，衣服松松垮垮，其貌不扬。

    也是苏语、明琴、姚小园同时认证的美人醉全裸自拍美男，菩萨四号。

    当晚，收到了一份待遇相当不错的招聘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