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往事

    明琴是被纸卷成一团的声音惊醒的。

    姚小园像只小猪一样，睡得很香，就在身旁。

    床单很干爽，肯定是苏语风法托住他们两个，把床单给换了。

    这样自己都没醒。

    明琴觉得自己三百多年养成的警觉性已经完蛋了。

    没事，雷象无极六十四缩成小球，兢兢业业在给雷主做台灯。

    传奇阵法在，他警觉性差点也没事。才怪。

    再定睛一看，苏语背对着他，坐在餐桌前，纸笔写着什么。桌上已经有八个纸团。他在写第九稿。

    明琴头脑中拉响了最高警报。他清晰地记得上一次苏语写了21遍迎新演讲稿后发生了什么。能让苏学神改三遍以上的，肯定不是什么世纪难题。

    “水。”他轻声唤他。

    苏语立刻扔下世纪难题，水法火法给他搞了杯温水过来：“抱歉，吵醒你了么。”

    现在还是苏语练剑的时间，一般明琴是不会醒的。

    他喝了一口放下。

    两手搂腰，把苏语当做抱枕，侧躺从后抱着，

    苏语乖乖地被他一起卷到床上。

    他在他耳边交代：“在写什么？”

    苏语老实交代：“道歉信。”

    明琴算了一下，现在七点一刻，苏语恐怕六点就开始写了。

    当然也是因为在云舟上，他不太方便练剑。不然万事得等他练完剑。

    他下床，快速洗漱。主要是刷牙。

    因为不刷牙是吻不到苏语的。姚小园也办不到。

    就好像，本来他们三人中只有苏语是全裸睡的，现在他们家都是全裸睡。你穿着内裤背心睡衣啥的，就抱不到苏豌豆公主。他会自动不舒服滚出。

    由此可推论，苏豌豆公主肯让他们插着睡，完全是真爱。

    他快速爬回床上。苏语已经把睡熟的姚小园当抱枕抱好了。

    明琴侧躺，继续从后抱着苏抱枕。

    苏语小声：“我写不出来。”

    明琴耐心：“写不出来什么？”

    苏语向后靠，更贴紧他：“我很生气的最大原因。”

    “写不出来，就不想了。我早就原谅你了。”明琴揉搓他的胳膊，轻抚他的背，然后把手放在他腹肌。

    苏语坚持：“但是我伤了你的心……怀疑了你的用心……你比表现出来的要更加难过……我想好好道歉……”

    明琴抱紧他：“或许其他所有人利用你，你都能冷静，唯独我和小园利用你，会让你特别生气？”

    苏语：“因为我特别特别喜欢你？”

    明琴：“也因为你相信我特别特别喜欢你，所以你眼中不想见到一点沙子。”

    苏语：“你把你的心给了我，我就应该保护好它。无论任何理由。”

    明琴为他的固执失笑，又觉得他的崽仔太可爱，简直想把他变小揣在兜里。

    ……

    两人就这么抱着，苏语还抱着无知觉熟睡的小园。

    过了一会儿，苏语小心地问：“你是不是有很长一段时间睡眠不足？”

    明琴本来在揉搓他的腹肌，顿了顿，他头靠在苏语颈窝：“合欢宗外门杂役，我不接受一些东西，就会被安排更多。”

    练气期，修真者身体对睡眠、食物的需求和凡人差不多，最好三餐定时，睡够6到8个小时。

    筑基期，气力会大很多，体质会大大改善，基本很少生病，这方面需求也会少些。

    金丹期，即可辟谷，两三天不睡觉没事。女修月事会消失。不过一般这时候，大多数人已经习惯了睡眠时间，不少还是吃三餐。

    苏语的练气期是10年，姚小园的练气期很可能是1年。

    明琴的练气期是39年，他在这段时间和筑基后的一段时间内每天睡眠不足3小时。

    苏语问：“你当时的愿望之一是每天睡到自然醒？”

    明琴回答：“不。我只有一个愿望，变强和报复他们每一个。”

    苏语没有问他报仇成功没。

    他一直很想问，明琴如此在意他和小园能否在各方面保护好自己，能否拒绝他人。

    是不是因为有很多次，他无法保护他自己，他无法拒绝他人。

    还是，只是他见过太多。

    有因必有果。

    他一直没有问。

    他说：“我说出来，你会非常难过。而且报复不了。还要听么？”

    明琴把他转过来，就像相濡以沫的两条鱼那样亲吻他。

    他是他的珍宝，无论任何理由。

    刷牙就是为了这一刻。

    “我爱你。分担你的痛苦，是我理应做的。哪怕我减轻不了你的。”

    姚小园从后面抱着苏语，他吻了吻苏语的头发，说：

    “无论悲伤、快乐、痛苦，我们家都一起的。”

    “5岁之前，养父基本对我散养。我们之间话不多，但我想跟着他去打猎，想出门乱跑，他都随我。我也跑不远。院子周围野兽基本清过。”

    “5岁……后来我才知道，当时他用灵力粗测，发现我跟天下第一剑修李砾石差不多，金雷双灵根，资质九级，天生剑骨。”

    “他天赋有限，只能到筑基，寿元将近，在邻近洲逛风景人物，渡过最后的时光，遇到我才停下来。”

    “当他脚不再那么有力，手上老年斑，有时颤抖，牙会疼，过去的伤口涌上来，会猛地忘记一两件事情，而我在他眼前一天天长大。”

    “他从未亲手打我，但他会言语羞辱我，挑剔我做的每一件事。我不知道他的转变为什么，很难过的时候就跑到那个坑边等。”

    “他会重新把我领回去，再给我讲一遍他是怎么在坑边捡到我的。”

    “那时候我才出生一两天。后面的事情他说过好几个版本：有说是一只二级妖兽闻到我的味道，把我从坑里刨出来，要吃掉我，他救了我；有说是一只流浪狗，把我刨出来，并且用体温温暖身无寸缕的我；有说是一群狼围在坑边，他走过去，狼就散了……”

    “前面的事情版本是一样的。”

    “十万大山边缘，周边村庄的习俗差不多，如果哪家孩子夭折，父母爱惜的话，就葬到家里坟地。如果感觉他是个小讨债鬼，就埋到妖兽出没的地方，省得这个讨债鬼再投胎到家里。”

    “养父曾经对仇家干过一样的事情，所以他认出来，我并不是夭折，而是被生父活埋的。”

    明琴低骂了一句，紧搂住他，把耳朵贴近他的心脏。

    姚小园整个身体都贴上来，就好像要温暖当时刚出生的他。

    “刚出生，我的生母应该没本事跑这么远来挖坑。而埋到妖兽出没处，按照习俗，只有我的生父了。”

    “我问过几次，为什么要活埋我。养父被我问烦了，哪来那么多为什么，天底下被埋掉的女婴多了去，谁让你也多了不该有的。多了女人家的东西，对你家里来说，你就没有用处了。”

    “然而，我的养父，折腾我，则是因为我太有天赋，太有用了。”

    “他心情好时，还可以给我解释几个词汇，讲几个故事。他脾气坏时，骂我是没用的小东西，欠操的小婊子，爹娘不要的小怪物……”

    “他身体越发不好，白天需要照料，食物不够吃就需要我去想办法猎取食物。晚上尿频，上厕所需要陪同。这使得他脾气坏的时候越来越多。”

    “食物还够吃，他挑剔每一件事，然后要我去院子中间，顶着一盆水和太阳罚站。”

    “我给新生们讲过，我是怎么躲四级妖兽的。屏息保持不动，把自己想象成一块石头，一盆水。我没有讲过，我是怎么学会的。”

    “他变相地再救了我一次。”

    姚小园坚决反对：“他没有。他该死。”

    明琴只是坚定地吻了吻他，大意是你养父死得好、死得妙、死得呱呱叫。

    “进入七情宗，他们说我有天赋。什么剑法都上手快。其实一样需要苦练。”

    “顶着盆水站在那里，会渴，会累，会昏倒。习惯后主要是太无趣。所以后来我观山观水观鸟兽观风云，拿个小木片，像他给我讲过的故事那样，练剑。”

    “他会笑话我，顶着盆水，舞得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的回答是，天下间本就没有剑法。所有的剑法，都是练出来的。”

    “不过我的颈椎骨不太好。陆师兄推荐了医修，我去找医修整过。”

    ……

    “按照我的生辰，找到我的生父并不难。周边有十几个村子，加起来二万多户。”

    “别去找他。”

    明琴：“你怕我杀了他？”

    苏语：“他确实该死。但也有可能只是愚昧，以为我是妖物而已。而且，我并不想知道，母亲是否也同意。”

    “我每一次在坑边等，都希望母亲能领我回去。”

    “养父告诉我，‘母亲’的意思就是，生我养我的人，无论如何都会保护我。”

    ……

    “所以，我很喜欢你的那个幻想，我和小园，被你养大。”

    ……

    “所以，即使我长大了，读了很多书，又见到你们和很多人，我仍然会幻想，我的意中人，只因为我是我，而喜欢我。”

    明琴：“对不起。”

    苏语：“现实中，这样纯粹的爱不存在。就好像一见钟情，怎么可能脱离外貌。”

    “我是因为遇到过的所有人，发生过的所有事，学过的所有东西，才变成今天的我。”

    “我不应该怀疑你的用心，并强求你分离我的一部分。”

    “但当时我就是非常生气，特别生气。”

    “对不起。”

    姚小园哽咽：“语哥，虽然这些，性不能，爱不能，时间也不能，完全抹消掉。”

    “但是，无论你是贫穷，还是富有……无论你有用，还是无用……无论你是万众敬仰，还是声名狼藉……我都爱你。都陪着你……”

    “你是我的太阳。”

    明琴顽固：“你不是我的太阳。”

    “也不是我的所有。”

    “我也不可能为了你发疯，抛弃掉合欢宗什么的。”

    “对于我来说，你只是苏语。”

    “对于你和小园来说，我只是明琴。不再永无止歇地感到不安全和不确定。”

    “你和小园，让我完整。”

    “而我希望，我能带给你们的，唯有幸福。”

    苏语忽然想起来旧账：“不许为了我们好，为了更安全，为了整个大陆什么的，跟我和小园分手。”

    明琴同意：“好。”

    苏语提条件：“跟我分手，只能有一个原因，就是不再喜欢我了。告诉我就行。我会走的。”

    明琴微笑：“你被我传染了，也不再相信一生的爱了？”

    苏语歪头不解，对于他来说，这就像一加一等于二那样简单明了：“你不喜欢，我也就不喜欢你了。但也有可能，我还是喜欢你。永远喜欢你。这和你跟我分手没有关系。”

    姚小园彻底开始哭：“语哥，呜呜……你这个傻瓜……会跟你分手的，绝对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

    明琴活了三百多岁，谈过大小九场恋爱，每一次都投入进去，每一次都是失败伤心告终。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真是恋爱中的大傻瓜。

    没想到，真的见到一个。他既想哭，又想笑。既想笑，又想哭。

    苏语没有哭。

    事实上，他的养父给他取名“语”。是因为他从坑里救上来，缓过一口气儿后，完全没有哭。他学会说话也比较晚。他跌倒了就自己爬起来。没有人理会他，他可以一天都不说话。

    在遇到明琴和姚小园前，他从未哭过。

    “小园说过，我是那种分手后，很难一个人好好过的人。”

    “我会努力成为，分手后，也能一个人好好过的人。”

    “而现在，我想带给你们幸福。和你们分担痛苦和快乐。”

    ……

    他从狐尾手环中，取出一叠纸，给这两个人擦。

    想想，又把安全毯狐尾变大，把三个都包好。

    水法火法，搞了两杯水，给两只禽兽补充水分。

    最后，他也没有办法了，问：“我给你们唱？”

    就是姚小园在迎新演讲上，搭救他那首歌。

    苏语歌声不匝地。所以这真的是非常有诚意的邀约了。

    明琴倒不是真的有这么难过。而是把近期远期什么烦心事儿，都一并哭了一回。反正姚小园哭得比他大声。

    三人歌声的好听程度大概是，明琴大于姚小园大于苏语。

    三人，一个刚哭完，一个还在哭，一个来浑水摸鱼和拆台的，合唱的效果一言难尽。

    唱完后，情绪收得差不多。

    他们洗漱一下。出门见屠画、知夏、秋草和阿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