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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疑心暗鬼

    111.

    送曲鉴卿离府后,曲默吩咐常平替他收拾衣物,他自己也跟着回了蘅芜斋。

    在院门处瞧见将将背着包袱要出门的齐穆,曲默还愣了片刻。

    “我让你随行保护父亲,你……你这?”

    谁料齐穆一脸无辜:“我是要去的。可若是跟得太紧了,容易被他们发现。”

    曲默竟一时语塞,“你这是刺客做惯,一时还上不了岸了?我让你去护着我爹,没叫你去行刺!我跟他说过了,你会随行,你用不着偷偷摸摸的。”

    “哦……”齐穆挠了挠头,抱拳行礼:“属下愚钝,您罚我罢。”

    曲默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我还罚你做什么?你快跟上去……啧,给我滚!”

    “是。”齐穆应下,将将走了两步,却又折返,“爷。”

    “又做什么?”曲默咬牙切齿地问道。

    得亏是在马车里被曲鉴卿哄了两句,曲默心里还算舒畅,要是搁平日,估计这会儿齐穆已经被他一脚踹出五丈远了。

    “我跟着大人这两天,发现总有个人在暗处盯着和弦居,他约莫是大人的亲卫。方才我在落云轩的房顶上看出行队伍,那人却不在其中。”

    曲默闻言,倒是消弭了怒气,心道:因为月翎行刺一事,自己已将老宅派到相府的铁卫清了个干净,都换成了金亁卫。曲鉴卿身边竟真有人这样能耐,能避开人的耳目,悄无声息地藏匿在相府里?

    齐穆不过在和弦居待了几日,便说有其人。曲默料想自己或许不察,可齐穆是北疆暗卫营出身,专司潜伏与刺杀的勾当,他总不会出错。

    曲默道:“知道了。兴许是父亲有别的事指派给他,他才没跟着一道儿去。”

    齐穆颔首:“属下告辞。”

    去亁安山前,曲默记起要拿官印——那东西现在还放在和弦居曲鉴卿卧房外的小桌上。

    曲鉴卿走时带了不少东西,曲默去和弦居时,侍女正重新整理房中的物件。

    “那是何物?”

    曲默指着叠放在柜子上的一件青色衣裳。

    “回公子的话,这是放在大人柜子里的衣衫。这不眼瞧着快入春了,今儿日头好,便拿出来晾晒一番,收回来熨好了再放回柜子里。”

    “我怎么不记得父亲穿过这种褪青色的衫子……”曲默走近了,将那衣裳抖开来一看——却是四年前他穿过的那件戏服。

    那年在充州,他与曲鉴卿逛庙会时遇见唱戏的,他玩性大起,上去唱了一折逗曲鉴卿开心,那戏班子的班主便将这戏服赠与他了。

    只是当时他是私逃天牢,着急回京自首。是以庙会结束后,他匆匆回到落脚的地方,便别过曲鉴卿回京了,也不记得那戏服究竟放在了哪处,被他带回燕京了没有。

    一件半旧戏服而已,他也只穿过一回,谁知曲鉴卿竟一直收着,四年了,还保存得这样好。

    ——他心里是有我的,从四年前便是。否则何以一直收着这件衣裳呢?

    曲默这样想着,一时间几多欢喜,几多惆怅,真真感触万千。

    “公子?公子?”

    那侍女瞧着曲默拿着那衣裳,一动不动地看了有一会儿了。若不是他睁着眼,说他睡着了,都是有人信的。

    “嗯……”曲默回过神来,轻抿双唇,勾出一抹掺着些许羞赧的笑,“哦哦……没什么。”

    他将那衣裳放了回去,交代侍女道:“别跟父亲说这衣裳的事,”

    “是。”

    曲鉴卿的生辰是正月末,粗粗一算也便是小半个月的事了。先前诸事缠身,曲默分不出心思来,如今是该将此事提上议程了。

    往年曲鉴卿过生,曲默要么是年纪小不懂事,要么便是不在曲鉴卿身边。这回曲鉴卿又是去江南养伤,约莫二月里才能回京了。

    曲默先前还苦恼,等曲鉴卿回来了,要如何补办他的生辰。

    曲家并非寻常富贵人家,田地铺子多如牛毛不说,又世代有子弟在朝中为官,曲鉴卿这样的出身,如今又位极人臣,什么样的奇珍异宝也见过了。若是想弄出些让他眼前一亮的花样来,实在为难人。

    可巧今日曲默看见那戏袍,便来了巧思。

    曲默拿了官印,一走出和弦居,便急匆匆让常平寻了曲江过来。

    “派人去充州,寻个戏班子。别说是我要找,也别说是相府要找,只问一句‘四年前充州庙会那日,有个青年商贩携一个……咳咳京城名角,那名角在你戏班子上唱了一折子什么戏?’”

    曲默这没头没尾的一通指挥,曲江却不究其缘由,只道:“敢问小公子,这答案是……?”

    “是。”曲默道,“若是有戏班子能答的上来,便出重金请他们进京。若那整个充州没有能答得上来的戏班子,便寻了充州地界唱最好的班子来。”

    回了亁安山,便是巡守、练兵,一连两日无事。

    十五正是元宵佳节,曲鉴卿不在京中,曲献远在亓蓝,曲默也便没有甚么好团圆庆祝的。

    邱绪回侯府跟安广侯夫妇团聚去了,张吏又告假,曲默便跟当值的钱沛搭伙,两人在亁安山各吃了一碗元宵应付了事。

    过了十五便算出了年关了,返京述职的曲岩与吴仲辽,这两日也得合计回北疆的事宜了。

    临行前,吴仲辽做东请人喝酒,请柬送到了亁安山,曲默也便去了,算是为曲岩与吴仲辽送行。

    酒局定在隆丰楼,席间人不多,有曲岩曲默两兄弟、邱绪,吴仲辽的外甥吴闻,还有些两三个吴仲辽早年间的旧友。

    人到齐了,一番寒暄之后便都各自落座。

    及至宴中,几轮推杯换盏之后,酒酣正浓。吴仲辽突然问及齐穆,“我这要回北疆了,齐穆那小子也不来送送,莫不是忘了当年是谁将他指派到咱们曲大统领身边做事的?”

    同座的还有生人,曲默不好说齐穆的去向,也便打了个马虎眼,说齐穆被自己指派到外地去督查庄子上的账目了。

    吴仲辽显然有些喝高了,黧黑的面颊底下也透着些许红光,他拽着曲默的衣袖,大着舌头问道:“曲家三爷,我……托你给内子建的宅子,何时能……能……”

    吴仲辽携妻儿从北疆回来,托曲默给他建宅子,这原不是什么大事,曲默当时也满口应下了。可此事正巧碰上太傅要翻修国子监,双方因那画图样儿的工匠,起了些争执,还引得曲鉴卿纡尊降贵到亁安山亲自找曲默。那几日曲默正为了曲鉴卿大婚的事烦心,两人便大吵了一架。

    曲默回去后一气之下遣走了那工部的匠人,宅子的事也便耽搁到了现在。

    建一座住宅并非是十天半月之工,这本是吴仲辽与曲默两人的私事,吴仲辽此时在众人面前提及,又称曲默为“曲家三爷”,不知是何用意。

    曲默给邱绪使了个眼色。

    后者会意,上前架着吴仲辽坐好,又道:“教头可别叫这往来的店小二看了笑话去。”

    曲默这才道:“师父怎地和我这样生分。并非我不把您的事放在心上,有道是慢工出细活,那图样儿还没画完,更别说照着它选址造宅了。此事没有个一年半载是万万不成的,您若是着急让师娘住进去,那我便先在京中买一处宅子让师娘她们先安置着,您也好安心地回北疆。”

    “你……你少框我……”吴仲辽指着曲默,眯着眼笑,又对他那两三个旧友道:“这小子一肚子坏水……打在北疆我便知道,你们几个可得帮我监督,若是他办不成事……”

    没等那几人回话,倒是今日在席上一直不大说话的曲岩先道:“教头这是说的哪里的话,曲家还不至于少这几个钱。”

    ——吴仲辽托付曲默办事,这凭的是他二人的交情,原跟曲家扯不上关系。可曲岩这句话一出,便大不一样了。听着像护短,实则是在怪罪吴仲辽折了曲家的颜面。

    不知是不是离京之日在即,又迟迟找不到曲滢萱的下落,曲岩的火气才这样重。

    曲默只觉得烦躁,早知这样被夹在中间两面不是人,他说什么也不来。但事已至此,他也只好打圆场,“没有的事,师父跟我说笑呢,兄长言重了。”

    吴闻也赔笑脸,“舅舅吃醉了酒,监军大人莫要动气。”

    谁料吴闻话音将落,吴仲辽便又道:“曲家自是家大业大,不过我听说曲默要跟那太傅的孙女成婚了,不知李家差不差这几个钱啊?还是说你曲默忙着奉承岳丈,连工匠也送去李家,已忘了一早在我跟前儿应下的事了?”

    闻言,连一向在人情往来这些事上不大敏锐的邱绪脸色都有些变了,更遑论曲默与曲岩。

    吴仲辽此人一喝点酒嘴上便没个把门的,胡天侃地无所不说。在北疆还好,军队里头等级森明,倒也出不了什么差池。可燕京不一样,这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一步行差踏便要以项上人头做偿。

    一时间,房内静可闻落针之音。

    曲岩率先发难,只见他抬手掀翻了自己面前的桌案,碗筷酒盏叮叮咣咣落了一地,他起身冷笑道:“吴教头还是少插手别人家事。曲某不胜酒力,告辞了。”

    吴仲辽那几个旧时好友,如今最多官至七品,在这遍地大亨的燕京自是人微言轻、与白身无异。此间吴仲辽与曲家兄弟起了争执,自然不是他们能插手的。曲岩一说要走,那几人也便匆匆附和,赶紧离开了隆丰楼这处是非之地。

    曲岩行至曲默案前,见曲默仍旧脸色阴沉着坐在原位,便压着嗓子沉声道:“老三,你还不走,待在这做什么?!”

    曲默将要起身,谁料吴仲辽却大步一跨,也走上前来,问道:“曲默,你要跟他离开,还是留下来喝完这盅残酒?”

    曲默抬眼去瞧,只见吴仲辽站得腰直肩平,唇角的弧度刚毅而冷漠,哪还有方才的那醉醺醺的模样?

    曲默心中疑窦丛生,却又隐隐觉得吴仲辽似乎是有什么话要说,便朝邱绪道:“伯渊替我送兄长回去,我……有两句话跟吴教头讲。”

    曲岩听闻曲默不肯走,气得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邱绪朝曲默点头示意,而后便去追曲岩了。

    房中剩下吴仲辽舅甥与曲默。

    “你去外头守着。”吴仲辽吩咐吴闻道。

    曲默捻起酒盅,左右各放一只,拿小壶倒满了,自己先饮下一盅,这才不紧不慢地问道:“闹了这样一场大戏,这会儿可四下无人了,您若是不说出个所以然来,你我二人的师徒情分,怕是要在今日断送了。”

    吴仲辽浓眉一蹙,掀起衣袍,在曲默案前席地而坐。他并不喝曲默给他倒的那盅酒,而是拎起酒壶朝嘴里灌了一大口。末了拿衣袖一抹嘴,抬眸紧紧地盯着曲默:“你走后不久,中营的人在三里外的一户废旧农房里寻到了杜骁的尸首。”

    曲默眼中闪过一丝阴霾。

    “那杜骁本是戚卓养在中营的细作,我让齐穆杀杜骁的事,师父不是早就知道了么?何以今日又翻起旧账来了?且不论他散布流言、诬陷我通敌叛国的事,单是在邺水那场大战中,他假传军令这一条,便足以让他人头落地。”

    吴仲辽突然放声大笑,沙哑又狂妄的笑声在这此时显得格外突兀诡异。

    曲默微微眯起眼睛,“你笑什么?”

    “我笑你至今被蒙在鼓里。”

    曲默愈发疑惑,看着吴仲辽的面容,曲默甚至怀疑他疯了。

    “杜骁是死不足惜。但他的父母妻儿、兄弟姐妹、甚至是亲友属下……三十多条人命啊,他们又何其无辜,竟都受了杜骁的牵连死于非命。”

    曲默闻言亦是大惊,“怎会……如此?”话落,他蹙眉沉思,片刻之后,曲默疑道:“你……怀疑是我杀了那些人?”

    吴仲辽只是苦笑着摇头:“那些人死得无声无息,若不是我多此一举,让手下收拾杜骁的遗物送还给他的家人,我也根本不知道这件事。至于是谁下的手,我怀疑过很多人。戚玄,戚卓,你,甚至是邱绪与九皇子。但你们无一不是没有灭口的理由,便是没有那个能力。”

    曲默脸上的神情逐渐凝滞了,“你是说……”

    吴仲辽颔首,“是他。”

    曲默闻言,呆呆地看向吴仲辽,问道:“你……为何现在才说?”

    “你离开北疆后不久,我便发现杜骁亲眷皆毙命,那时我便猜是他了。我想寄书信给你,又怕被截住。正巧戚玄病重,陛下传我回京述职,我便应诏前来。他那样手眼通天的人,连北疆的局势都在全然在他手掌翻覆之间,他若不离京,我怎敢同你说这些?”

    “我父亲为什么要杀杜骁的亲眷?他跟杜骁无冤无仇,两人甚至可能都没说上过几句话……”

    “凡事如若累及亲眷,无非是仇杀或是灭口。曲政与杜骁既无私仇,那自然是为了灭口,斩草除根以绝后患。渭城一战后,你没死,那假传军令之事便东窗事发,杜骁是戚卓的人,戚卓已然逃不了干系,他为何还要杀杜骁的亲人灭口?若是仅仅因事败而泄愤,那也未免太过牵强。”

    曲默已听不进去吴仲辽这长篇大论的分析,他想起北疆的事,此刻脑子里一团乱麻。

    在渭城同邺水打的那一仗,本就疑点重重,守城之役后,他几乎送命,重伤卧床昏迷数日,期间过发生什么,他也全然不知。后头他去寻戚玄,对方也是打哑谜,除了戚卓相关,其余诸事情都丢给吴仲辽去解释。

    曲默突然起身,他烦躁地来回踱步,从案前走到门口,又走回来,最后他认命似的,坐了回去,没好气地朝吴仲辽道:“好。你既怀疑是我父亲动的手,那你说说,他灭口是为了什么?”

    吴仲辽道:“你还不明白吗?你想想北疆出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假扮鸿胪寺少卿周斌北上,途经北疆兵营,为何他离开后,戚玄领兵去吴地助景王剿匪,便在狭道遇伏重伤?他去邺水谈岁贡一事,不论谈成与否,为何他一回国,邺水便即刻挥兵南下?”

    此刻曲默反而冷静下来了,“戚玄在山谷狭道遇伏,乃是那戚卓的计谋,是他急于让戚玄立威所致。这也能被你赖在我父亲头上?他跟戚卓还能是合谋不成?”

    “有何不可?你别忘了他到北疆那日,我命你去接他,你去东驿站没接到还闹了个笑话——他是从北营戚家兄弟那处过来的。合谋?呵呵,若真是合谋,戚卓也不会落得个发配西南苗疆的下场,戚卓怕是做了一颗棋子,被你那养父耍着玩罢了。”

    曲默不理吴仲辽的嘲讽,又问:“便依你所言,戚玄遇刺是我父亲黄雀在后,算计了戚卓。那他又为何让戚卓行假传军令一事?为了让邺兵围困渭城?为了让我死吗?”

    “这我便不得而知了。可如若不是他那一趟去邺水,邺兵为何对北疆地域与排兵布阵了如指掌?先是佯装屯兵崇甘岭,却一夜间绕过雪域偷渡渭水,以精锐部队围剿北疆军备重地渭城?

    彼时戚玄重伤,戚卓带各营兵力在崇甘岭与邺军对峙,你在渭城若能守到援军来,那功劳自然是稳稳落在你头上。

    与其说那假传军令一事是戚卓所为,我更倾向于是你那养父的授意。所以他才要屠尽杜骁及其亲眷来灭口,不过你倒是先他一步杀了杜骁。”

    “若是我守不到呢?我若死了呢?渭城守不住,岂非竹篮打水一场空?”

    答案昭然若揭——吴仲辽沉声道:“那他便可以失职之罪论处戚家兄弟。他先前不是向圣上提了改兵制的法案么?若是戚家没落了,他何须动南边七皇子的铸兵权?先在北疆试点推行新律岂不更快?”

    “不…不可能…不会的…”曲默缓缓摇头,双目失神,兀自呢喃道:“父亲他不会的……他不会让我去死的……”

    “我不信!”曲默突然起身,双手钳住吴仲辽的肩头:“这都是你个人的无端揣测!你有何证据能证明,假传军令与灭口一事皆是我父亲的手笔?!”

    吴仲辽费力拨开曲默的手,惨淡一笑:“此事难就难在此处,若是能让我揪住曲政的把柄,那这当朝丞相一位便该易主了。我的话已说到这份上,你若还是不信,我也再无话可说。”

    曲默跌坐回原位。

    又是一阵死寂。

    半晌,曲默抬首。

    二人对视,不过两尺之遥,不论是谁先一步起杀心,另外一人若是没有防备,都必死无疑。

    他们这间房用的是矮几,一人一案,地上有竹席与软垫,宾客皆席地而坐。

    曲默手已经悄悄摸到放在地上的剑鞘,“今日之事……你除了跟我说之外,可还有第三人知晓?”

    吴仲辽向下一瞥,瞧见了曲默攥住剑柄的手,“怎么?你也想效法曲政,杀我灭口不成?放心,这样无凭无据的事,我怎敢说与旁人听?我还想多活几年,看着我那小儿子长大成人呢。”

    曲默放下剑,他的嗓子紧得很,双唇开开合合,末了还是说道:“你走吧。”

    吴仲辽行至门口,却言道:“北疆相识三年,你叫我一声师父,我也劝你最后一句,莫做了他手里的棋子。你不若便顺从陛下的旨意,入赘到太傅府,或许还能抽身。”

    门帘抬起又落下,外头店小二与吴仲辽舅甥攀谈的声音越来越弱,该是走远了。

    曲默失力地瘫坐在原地。

    莫做他手中的棋子?曲默双手捧额,止不住自嘲地笑——我怕是已在人家的棋局中厮杀多时了,却还浑然不觉。

    吴仲辽指认曲鉴卿所为诸事,事事似乎都没有佐证,可若非要说是曲鉴卿做的,却也事事能说得通,辨得明。

    譬如曲鉴卿去北疆,曲默原以为是他送的那盒红豆,将相思寄到了曲鉴卿心里。可终了,曲鉴卿只是为了和邺水谈岁贡,到北疆仅仅是途经罢了。

    曲鉴卿究竟与邺水国君谈了什么?假传军令一事是否真的由曲鉴卿授意?

    杜骁已死,曲默又不能去问那邺水国君……终究是无从考证。

    杜骁的亲眷或许真是曲鉴卿所害,但曲默决然不相信,曲鉴卿能做出假传军令、拿他的命去赌军功这样的事。

    可凡事一旦起疑,便如一根小刺扎在心上,看不见,拔不出,却动辄扎得筋骨刺痛,让人时时刻刻都得分神去注意它。

    ……

    曲默牵着马,漫无目的地走在街道上。

    元宵的灯会一共三天,今日是最后一天。夜深了,街道上的人稀稀落落,沿街的店铺、酒馆、茶楼都挂上了“打烊”的牌板,卖花灯、吃食、小玩意的小贩们也都收起了摊子。

    “施主,买一盏花灯罢,只要五文钱。”

    “法源寺僧人做了莲花心灯,桃木底座,油纸花瓣,在佛前用檀香熏染过的。”

    一个僧人提着灯笼,挡住了曲默的去路。

    恍然间,曲默抬首,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慧真大师。

    他仍旧穿着半旧的僧衣,须发花白,微微驮着背,似乎怕吓到生人,还在双眼处绑了一根嫩芽黄的棉布条子遮盖。他身后有张支起来的木桌,上头放了几盏莲花灯,两个小沙弥在桌前打坐,似乎是在卖花灯赚香火钱。

    可法源寺是国寺,从不缺达官贵人捐香火。

    片刻怔忪之后,曲默也立掌在唇边,微微躬身行了个佛礼:“大师。”

    听见曲默的声音,慧真了然一笑:“数月未见,施主说起话来似乎不如初见时爽朗果决了。可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曲默低头思量,却被慧真手中拨弄着的佛珠刺痛了眼。夜风徐徐吹来,吹乱了他额前的碎发,片刻,他缓缓开口:“确有一件事……我想知道真相,却不得其法……”

    “当日你执朝圣之礼上山,求十二因缘佛珠,今日之事,可是与收下那佛珠之人有关?”

    “是。还望大师指点迷津。”

    慧真拈指一算,须臾,朝东南方向一指,“施主所求,或许在那处。”

    “南边?他的确是南下了,只是我此刻却去不得。”曲默喃喃道。

    慧真但笑不语。

    曲默在马鞍匣里掏出两张一百两的银票,交给了慧真身后的小沙弥,“今日偶遇便是有缘,这些便算是捐个香火钱。”

    曲默翻身上马,“多谢大师,告辞。”

    那小沙弥将将包好两盏灯,见曲默要走,忙喊道:“施主!您的灯!”

    曲默却道:“骑马,不便提着。小师傅替我在水里放了罢。”

    “驾!”

    骏马疾驰,一眨眼便蹿出数丈远。

    “阿弥陀佛,”慧真摇了摇头,叹道:“药蛊难医冤孽病,莲灯不引痴情人。业障深重,果报不爽。善哉,善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