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 水 阳光

    赫尔大部分时候都感觉时间过得很慢，比如看到孟维绪的长发，脑内一时间竟调取不出他短发时的模样。

    其实才两年而已，好像已经过了人类的半辈子似的。

    初来旧城，他们才真正明白，除了战征地区，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个血腥残酷又混乱的城市。

    有所耳闻和亲身经历是两码事。

    从希伯来返航的货运船上，他们与D城贡献值不达标的人一齐被下放到旧城。从出发港口带有腥咸水汽的海风，到几天后日渐刺鼻的浑浊的污染海浪。

    旧城外围的水域全是高污染工厂排放的化学物质。

    偶尔还漂浮着一两具手脚残缺的尸体，但很快就被清理垃圾的船给收走了。

    船员好心告诉这些放逐者，旧城的法律，是一纸空文；旧城的警察，相当于路口的红绿灯，红绿灯的作用仅限于自觉遵守交通规则的那批人。

    在旧城，你的拳头和枪就是法律。

    鸥鸟早在船离开希伯来城的第二天就不再在头顶盘旋，旧城的水是死的。

    赫尔和孟维绪乔装下了船。

    城郊一侧是巨大的垃圾填埋场，中心城以及其它城市的处理不过来的废弃垃圾都运送到这里，站在远处就能望见的一座座高耸的垃圾山，山上活动的细小黑影，在视野里，这些黑影的大小和苍蝇差不多，捂着鼻子走近看就能认出，这些黑影都是人。

    一路走来，沿途有啃食生肉骨架的人，也有啃食老鼠的猫，有翻垃圾箱的人，也有翻垃圾堆的狗。要是在旧城住得久一些，还能见到，因垃圾箱故障导致人活活闷死在里面的案例。

    赫尔他们找寻住所的时候还被一个坏心眼的人类坑骗了中介费，只好暂时先在胶囊旅馆稍作调整，结果当晚孟维绪就突发高热。

    原因是呼吸道感染，人类身体太脆弱。

    同行的几乎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出现了水土不服的症状。

    只有小时候在旧城生活过一段时间又从希伯来城回来的人，才能快速适应这恶劣的环境。

    联邦人民最向往的居住城市首先是中心城迦南，其次就是希伯来，旧城则是人人避之不及的存在。

    迦南是面积最大的城市，里面汇聚着政客、商业巨头、科研精英，他们享受着最好的待遇。哦，还有被挑选去为他们工作的幸运儿。

    希伯来则是联邦孕育精英的“学校”，根据考核结果判定个人能力，将其划分到ABC城，D城则默认是旧城居民预备役。

    旧城，人口最多，却是占地面积最小的城市。

    总之，旧城不适合娇生惯养的孟维绪。

    却很适合皮糙肉厚的仿生人。

    但坚定要留下的却是孟维绪。

    “孟，你这是在逞强吗？你说过不要做超出能力范围的事。”。

    “没有，”孟维绪大病初愈，虚弱道，“旧城最适合，鱼龙混杂，监管松弛，起码没那么多悬浮监控，暴露的可能性最低。”

    “至于环境，我也并不喜欢出门，注意在屋内做好空气过滤，时间久了自然就适应了。”

    “维绪……”赫尔将头枕在孟维绪腿上，“我们每天都提心吊胆的，跟高空走钢丝一样，世界上为什么不能有一个伊甸园？”

    “那你该去问上帝了。”

    “我死了以后又没有灵魂，怎么见上帝？”

    “可也没人能证实人类本身究竟存不存在灵魂啊。”

    “你说得好有道理，”赫尔笑起来，翠绿的眼瞳美得不可思议，他说，“但我还是相信人类拥有灵魂，好的坏的，善良的罪恶的，肉体只是灵魂的容器，死亡是另一种永生。”

    孟维绪温柔的凝视那双眼睛：“这话不像你说的。”

    “啊，被你猜到了，”赫尔抱住他的腰，头埋在孟维绪腹部，他声音闷闷道，“你好聪明，我好喜欢你。”

    “是吗？”

    “当然！”赫尔突然抬头，不满道：“这时候你不是应该说‘我也喜欢你’吗？”

    “我……”

    “说啊。”

    “我也喜欢你。”

    赫尔心满意足，还是忍不住吐槽：“你们人类真吝啬，一句真心话都藏着掖着不舍得说。”

    “人就是这个样子，大家都习惯了。”

    也许觉得现在的孟维绪很好说话，展露出难得少见的柔和姿态，赫尔问道：

    “维绪，你有什么愿望吗？总觉得你很辛苦，好像很累的样子。”

    “这个时代，要想活着都得竭尽全力，无人能幸免。”孟维绪温声道，“我已经是极其幸运的少部分了。”

    赫尔轻声说：“该怎么办……”

    孟维绪揉揉仿生人的脑袋，道：“陪我，活下去。”

    ＊

    每逢休息日的白天，赫尔就会站在窗户边晒着太阳。

    他的充电方式有三种：晒太阳、颈后插线，这两种属于慢充。还有一种快速充电的方式是身体任意部位直接接触电流，只是这种充电方式容易对躯体造成耗损，非紧急情况禁止使用。

    他喜欢这种通过阳光来获得能量的方法，人类也是这样，所有的生命体是这样，它们都需要通过晒太阳来获取体内所需的微量元素。

    四舍五入，他也是个生命体。

    “别总是直视太阳，会被人瞧不对劲，”孟维绪戴着手套将手头的义眼拆开，递给他，“来干活了。”

    孟维绪目前的工作主要是制作定制的义肢，以及改装小型武器。定制义肢的购买人将自己躯体的三维数据发送到他终端，完成后再将成品由赫尔从中转站邮寄到买家地址。

    很完美的符合孟维绪不用出门就能赚钱的愿望。

    “今天是我的休息日。你是无情资本家吗？”赫尔难得叛逆拒绝。

    “好吧，今晚资本家决定禁欲。”

    “嘿！”赫尔立马摇着尾巴凑上前，“我开玩笑的，孟这么聪明怎么会听不出来？”

    “我当然很聪明。”孟维绪手一扬，避开他，“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而你——game　over！”

    “真让人伤心，”赫尔尾巴拉拢下去，“我在梅达餐厅预定了最新鲜的香草柠檬三文鱼，本来打算今晚带你去的……”

    旧城的主要食物获取来源是从政府管控的资源管理局购买，虽然价格低廉，但都是迦南和希伯来淘汰下来的食材混合后制成的灰色糊状营养剂。孟维绪主观上认为那就是呕吐物，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可能委屈自己喝下那味道奇怪卖相丑陋的东西。

    新鲜食材原料在旧城属于稀珍货物，价格不仅昂贵且购买不易。他日常吃的食物也只有海带、紫菜和鸡蛋西红柿，运气好的话还能买到一块哺乳动物的肉。

    孟维绪感叹，简直就是在惩罚他以前挑嘴浪费粮食的恶行。

    其实他心知肚明，他的生活水平相较于其他居民，已经是非常奢侈的了。

    他和赫尔每隔一段时间还会挑没有雨的夜晚，去物美价高的梅达餐厅，不过都是他在吃，让仿生人吃东西简直浪费粮食，让他一旁喝水就可以了。

    “给你一次复活的机会。”孟维绪道。

    赫尔用广告配音抑扬顿挫地念道：“超级无敌好吃的香草柠檬三文鱼仅值得一次复活的机会吗？”

    孟维绪冷哼一声：“绝对强权面前，你没有任何谈判的资格。”

    赫尔默默拿起需要维护的义肢，决定今晚要让孟维绪重新认识，什么叫强权。

    ＊

    太阳泯灭最后一丝余光，新的生机在黑暗中降临。

    工业区拥挤的钢铁高楼的工作间熄灭最后一盏白炽灯，工人们陆续从里面出来。

    与此同时，自由市场内的灯牌陆续点亮，炫丽而廉价，透过轻缈的烟尘，旧城的喧闹属于月亮。结束工厂工作的居民在这个时间，大多会选择来这夜晚最繁华的闹市放松。

    烟、酒、暴力与性。

    是旧城居民独有的特色。

    如果说白天是灰色的，那夜晚则是彩色的。

    那是灵魂长久压抑下迸发的最后生机。

    自由市场最大的特色是入口，那里有最瞩目的红灯区——苹果。苹果总店面积近乎占了自由市场总面积的1/2，里面有各式各样的性工作者，当然还有最受欢迎的性爱仿生人。

    根据游戏、影视中玩家最钟意的角色形象制造出来的性爱仿生人，当然也有部分忠实玩家和游戏研发者抗议，但在法律条约就是一纸空文的旧城里，他们的反对自然无效，多数时候都是给自己招来一顿拳头。

    梅达餐厅就开在苹果的地盘。毕竟性欲和食欲都缺一不可，开在一处反而更能增添收益。

    赫尔和女性打扮的孟维绪穿过拥挤而琳琅满目的街道，赫尔小心地护着孟维绪，透明橱窗里站立着招揽客人的衣着暴露的男女，形象逼真的性爱娃娃摆弄动作单一又奔放，玻璃状色彩奇异的瞳孔漂亮却僵硬，无机质的眼瞳能轻易看出与真人的区别。

    有人停在其中一个橱窗前，手环在橱窗右侧感应机上刷完款，玻璃门自动旋开，顾客踏进去，女仿生人顺从地将头依偎在男顾客肩上，随即玻璃门合上并开启隐私模式——全黑玻璃门中心亮着一个简约图案，一颗残缺的苹果被张大口露出尖牙的蛇环绕。

    是苹果的logo。

    蒙受诱惑，忠于欲望。圣经中的亚当和夏娃被蛇引诱犯下偷食禁果的重罪，人类也成了易受欲望蛊惑、最终因恶念陷入无尽苦难。

    赫尔时常惊叹人类文化的神奇，不管什么物品，人类都能延展出一个很奇妙的背景故事。

    “我讨厌裙子，讨厌文胸。”孟维绪面无表情的抱怨着。他一身及膝连衣裙，上身穿着牛仔外套，散着发，耳垂坠着与赫尔同款的耳环，胸口处有不太明显的起伏。

    他和赫尔佩戴的耳环真正作用是在使用者骨相基础上影响旁观者视觉，在旁人视角中，他的容貌也由清隽秀致变得女性化的柔美。

    “亲爱的，”赫尔凑近他耳朵小声说，“你的骨架不支持你穿裤子。”

    孟维绪再怎么清瘦也是成年男性标准中偏细的骨架，穿上裤子从后方看背影，就很容易看出是位头发长男性。

    “要穿也该是你穿。”

    “我很乐意为你分忧，但是我比你高15厘米，在人类固有印象中，我的身形穿裙子更容易暴露真实性别，而且更加引人注目。”赫尔笑道，“人类21天就能适应新习惯，都两年了，你怎么还没适应裙子？”

    孟维绪阴森森道：“可能是因为我只能站着解手的缘故吧。”

    赫尔不敢再笑，因为有一次他将酒醉的孟维绪搀扶去了女厕所。当时一个神志不清，另一个神智清醒的脑子没转过弯，觉得做戏要严谨，于是很愉快的将孟维绪送到女厕门口并微笑目送他摇摇晃晃地进去了。

    导致孟维绪再也不敢在梅达餐厅以及任何公共场合喝酒了。

    而给孟维绪造成巨大心理创伤的赫尔，在未来一周都只能夹着尾巴战战兢兢伺候着，直到赫尔费尽心思搜罗到一罐红茶与柠檬片，才勉强治愈了孟维绪的心理创伤。

    赫尔不敢再接话，恰好这时已经来到梅达餐厅门口，他连忙道：“马上就要吃到超级无敌好吃的香草柠檬三文鱼了！维绪开心吗？”

    孟维绪也没真想翻旧账，哼了一声，道：“还行吧。”

    感应门自动打开，响起机械的电子音：

    【欢迎光临。】

    【未预约的顾客请移步至自助机扫描二维码自行选购菜品。】

    【请预约的客人自由选座，在座位上呼叫服务员或自助订购菜品。】

    餐厅左侧是一面巨大的墙，嵌着32个排列规整的亮着蓝光的四方玻璃柜，是取菜窗口，整面墙就是自助贩卖机，将选定菜品提交至自助机，等待几分钟后玻璃柜就会出现食物。

    赫尔和孟维绪第一次来餐厅时曾撞见过有人从取菜窗口取出的食物，全是各式各样的烹饪昆虫，那人边走边抓起一个烤熟的虫子扔进嘴里，发出清脆畅快的咀嚼声。

    孟维绪顿时鸡皮疙瘩乍起，当场扭头离开：“我就是饿死，死外边，从这里跳下去，我也不会吃这里一点东西。”

    “维绪，这是一楼，你只能原地起跳。”

    “……你闭嘴。”

    肉、蛋、奶食材常年匮乏的旧城选择食用昆虫是种很常见的现象，昆虫蛋白质含量高，繁殖快数量多，完全能做到充足食物供应，也能满足旧城居民的蛋白质摄入。

    孟维绪虽然在极力适应恶劣的新环境，但本质还是那个物质上被娇生惯养长大的人类，他知道世界上有人吃不起高级牛排只能吃合成肉类，而吃不起合成肉类的只能吃昆虫，眼下他变成曾经的他眼里吃昆虫的可怜人，一瞬间巨大落差让他一时间难以接受，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

    “孟，这是最符合卫生标准的一家，如果你不愿意，那只能吃营养剂。但是你知道，营养剂里的蛋白质成分也来源于昆虫。”赫尔不太理解有些人类为什么拒绝食用昆虫，明明都是食物，要是食物充足的情况下拒绝自己不喜欢的食物，赫尔尊重他的选择，但眼下情况并不容许孟维绪挑剔，他直白道：“你的身体状况需要摄入充足的蛋白质，我并不希望你死于营养不良。”

    孟维绪抿唇，低声道：“我知道的。”

    赫尔想了想，恍然大悟：“你是接受不了身份落差，像麦克白说的那样有小公主脾气了，对吗？”

    “爱德华，我记得我曾经教过你，看破不说破。”孟维绪嘴角抽搐，阴森森道，“还有，别学麦克白那种乱七八糟的人说话。”

    “好的，那现在我们可以去吃虫子了吗？我听到你肚子叫了。”

    “……”

    最后孟维绪幸运的没能吃成虫子，他惊喜的发现昆虫食物只限于自助售货机供应，餐厅还有其它丰富是食材，只是价格要贵很多很多很多。

    还有一点是，赫尔早就知道餐厅里有其它种类的食材，高科技人造眼球能透过墙体检测物体，不可能没发现。

    “你为什么不早说！”孟维绪揪着他领口恶狠狠地问道。

    “因为你这段时间一直不太开心，心情值像低于平均水平的无波动直线。”赫尔理直气壮，“人类情绪长期低落，容易影响身心健康。根据人类的心理标准来看，你已经有抑郁情绪了，这种情绪维持久了容易产生抑郁症。所以我打算调动你的心情值，你看，从你得知不用吃虫子那一刻，是不是从大悲到大喜，现在你多高兴。”

    “你为什么要骗我？”

    赫尔蓝色眼瞳正视孟维绪褐色眼睛，神情无辜：“我从不骗人，更不会骗你。我从来没说你只能吃虫子，也没说店里只有虫子能吃呀。”

    孟维绪缓缓松开手指：“你不会骗人，你只会隐瞒。”

    这技能还是孟维绪教给赫尔的，要么沉默，要么模棱两可。

    赫尔：“我可是帮你治愈了抑郁情绪，你不感谢我吗？”

    “我真是……谢、谢、你、了。”

    赫尔笑眯眯道：“不客气。”

    “……”

    在之后孟维绪还订购了每日能送货上门的食材，梅达第一次见到如此奢侈的冤大头，毫不手软的以无情中间商的身份定下这位稳定客源。

    从此，衣食无忧的教授科学家孟维绪被迫作为一名家里蹲受气乙方打工赚钱来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