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类

    机器人能力的评价标准包括：智能和物理能。

    智能指感觉和感知，包括记忆、运算、比较、鉴别、判断、决策、学习和逻辑推理。

    AU103的无论是记忆力还是逻辑思维、分析判断能力甚至是应变能力，都反映出它具有及优越的智力条件。

    物理能测试结果得出，它的力、速度、机体运行能力都远超寻常人类。当今科学技术手段能通过机械、医学、药物等辅助手段提高普通人的身体潜力，但被改造人本身有一套极为苛刻的筛选标准，只有极少数人才能达到改造要求。

    孟维绪一开始打算对AU103机体的设定为普通人标准，但要真这么做了，他的合作者定会毫不犹豫的终止交易，从而导致实验项目告吹。

    远高于人类体能平均标准的仿生人并不利于孟维绪的研究，人类是社会性动物，如果它因自身差异感到难以融入人类群体，很容易造成仿生人心理上对“人类身份”的割裂。

    很快孟维绪便释怀了，改造人也是人，他的仿生人只是有些与众不同的“人类”，某种程度上也并不需要人类身份的认同感，要是和所有普通人一模一样，那还有什么研究价值？

    人类社会中常把不合群的个体称为“异类”，即使是“异类”也依然拥有人类的特质，那么把AU103当作人类中的“异类”也没有错。

    他是异类，他的仿生人理所当然也是异类。

    ＊

    走廊感应门检测通过后自动滑开，仿生人站在玻璃墙前，正用手指触着玻璃，又轻又缓地描摹着。

    金褐色卷发笼上一层璀璨的光泽，身姿挺拔，凝目远眺地神采，仿若夕阳下凝望月桂树的阿波罗，俊美耀目。

    “你怎么还不进去充电？”孟维绪走近它身旁，并肩站立。

    “我想再看一会，”AU103手上动作不急不缓，慢吞吞回答道，“太阳。”

    孟维绪观察它勾勒的形状，并不打扰它，直到它停下，怔怔望着天际消失的光，他才轻声问：“画了些什么？”

    “云、树、大厦、山，还有光。”

    “为什么要画？”

    “喜欢。”

    “为什么喜欢？”

    仿生人认真思索了一会：“就是喜欢。”

    “有最喜欢的东西吗？”孟维绪循循善诱道。

    “光。”

    “看到喜欢的东西，是什么心情？”

    它突然怔住，转头盯着孟维绪，一字一顿重复他后半句话：“是、什、么、心、情？”

    孟维绪追问：“对，是什么样的心情？”

    “我……”像是刚学会走路的孩童被问及什么是多元微积分，仿生人回答得有些磕盼，“我、我不知道。”

    “你高兴吗？”孟维绪换了种问法。

    “我不知道。什么是高兴？”它不知道它有没有高兴，还是不知道什么是高兴。

    孟维绪思索片刻，人类情绪的主观体验很难用语言具象的描述出来，即使能够具象化，旁人也无法感同身受，他无法向它准确形容人类的喜怒哀乐。

    于是他说：“进去吧，日落没有了。”

    “还有月亮。”

    “想继续看月亮？”

    “嗯。”它用力点头，“还有星星！”

    “不可以。”

    他把它拉进实验室，厚重的感应门在他们面前啪地合上，隔绝了外面的月亮，仿生人只是微微垂下眼，等待制造者下一步指令。

    孟维绪挑起眉，打开门：“去晒你的月亮吧。”

    仿生人微微睁大眼，唇角不由自主的的上扬，抬脚跨出门。

    天还没完全暗下去，月亮仅有浅淡的印子，天空中稀薄的云浮动着，遮住半边残月。

    孟维绪走到它身边：“知道什么是高兴了吗？”

    “我刚才……”AU103猛地看向他，惊喜道，“我刚才在高兴！”

    “你笑了。”

    “笑就说明我很高兴？”

    “嗯……通常来说，是的。”

    它雀跃道：“我学会该怎样高兴了！”

    “恭喜你，小亚当。”

    ＊

    孟维绪从实验室拽出充电线，插到还在走廊上躺着的AU103颈后，仿生人无辜地睁着眼睛，像是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就突然倒在地上动不了了。

    “你能感知到自己的电量剩余量，为什么不及时充电？”

    “不想。”

    孟维绪耐下性子：“为什么不想？”

    “看月亮。”

    “电池耗尽你就报废了，别说月亮，星星都看不到。”

    其实只要电子脑这类核心系统没有损坏，它就能一直存活。孟维绪故意不告诉它，他完全不想当它的充电保姆，就像有些人明明喜欢狗，却养猫，原因是猫不需要主人额外花费时间精力教上厕所，都是一个道理，他希望仿生人能在没有旁人提醒的情况下自己主动充电。

    “报废？和人类死亡是同一个意思吗？”

    “对。”

    “死亡，是指有机生命体生理机能的绝对终止。关于死亡的界限，以心跳停止和呼吸停止作为人类死亡的一般标志。”它重复着脑内数据库的关于死亡的解释，问道，“事实上我并不需要呼吸，我的心跳只是维系我机体活动的零件之一，没有呼吸和心跳，我依然能思考，只是不能动而已。”

    孟维绪：“没有电量支撑，你就会进入强制休眠，听不见看不到动不了，还算活着吗？”

    “好吧，”AU103：“可我为什么要活着？”

    霎时孟维绪脑中一片空白，仿若钟鸣震荡，动魄惊心，他一直以来忽略了至关重要的一环——它对死亡没有畏惧。

    进食是本能，可以避免饥饿至死；躲避天敌是本能，可以免遭尖牙利爪杀害。

    趋利避害是生物刻在基因中的本能，主动投水自杀的人，即使他主观上放弃生命，可身体依旧会出于本能做出挣扎求生的举动。人类畏惧、抗拒死亡，试图动用一切科技医学手段延长寿命，都是出于对死亡的恐惧。

    它的程序设定没有对死亡的恐惧。

    它能平静接受死亡。

    某些受宗教和意识形态影响的人能坦然接受死亡，教徒信奉来生、相信因果、坚信善恶业报，生前善恶事，死后自有天堂地狱审判。死亡是神圣而美好的，虔诚的教徒欢迎死亡。

    可它没有宗教信仰，却同样无畏死亡，它不明白活着的意义。

    静默良久，孟维绪说：

    “你不是想出去么，明天带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