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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力反抗

    才过清晨未至晌午,虽不算热闹时分,一方小小客栈内却寂静得过分。

    原本小声言语、做着自己事的过客,在某一时刻全部停下,默契统一地将目光投向柜台前站着的人,然后又顺着那人的目光往对面二楼看去。

    有人认出对峙的两位主角,一方是消失一月的血炼门门主叶珏,一方是据说死了三年的血炼门前左护法季雪满。和掌柜想法类似的人不在少数,他们都认为,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怕是要起激烈冲突。

    也有人注意到异常。

    不可否认,季雪满的相貌生得极好,但此时站在那,纤长身形单薄得犹如风吹可破的薄纸,身上无半点灵力萦绕的迹象,全然不似传言中的气场强大、修为高深。

    是隐瞒实力,还是别的原因?众人想再细细观察一番,却是见他直勾勾地望向二楼,无知无觉落下泪来。

    美人垂泪,脆弱哀伤,即便在场之人与季雪满不甚相熟、甚至是不喜他的,一时也不免生出怜爱之情。

    但总有人铁石心肠。

    宋青屿在二楼,看见季雪满发呆僵硬的样子,讥笑道:“三年不见,他怎么变得如此胆怯无能?这就吓哭了?”

    归符低声喝止道:“慎言。”

    宋青屿一下怒了:“我有说错吗?不是他趁门主重伤将人藏起虐待?归符,你把话说清楚,你为他说话做甚?昨日你不是也支持为门主报仇吗?”

    他说这番话时并没有刻意压低音量,怒斥声回荡在空旷安静的大堂里,显得尤为清晰。而在场者几乎皆为修士,耳目极佳,除非故意封闭听觉,否则不可能听不清。

    三言两语足以让他们大致明白两方的恩怨,众人齐齐看向季雪满,一是惊讶享有清名的他竟会对昔日敌手施以虐待恶行,二是好奇季雪满会做出何种反应。

    看来一场战斗在所难免,众人想,不禁都往旁边退了几步,腾出大堂内的正中空间,还有的直接逃了,生怕波及到自己。

    但下一刻,季雪满的行为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他们看见,那人如同聋了哑了,即便被羞辱至此也只当视若无睹、无事发生,收回视线,换上一副淡漠神情便往外走。

    好似被骂的不是他一般。

    “你!”宋青屿没想到季雪满直接无视他,像脸上挨了一巴掌,火辣辣的耻辱,他气得刚要大声喊他站住,眼前倏地飞出一道红影,打断了他的话。

    “且慢。”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是他这段时日来听得最多的声音,是直到昨日、还属于他最亲密的人。

    可一切都变了,如今简短的两个字只剩下无尽的冷漠。那一声声亲昵的、撒娇的“阿雪”,他不会再听到了。

    季雪满的心脏猛地揪疼,却没有停下。

    他曾对叶折瑾说过,若是有朝一日他恢复记忆,不会给他造成任何负担。

    梦已醒,何必再纠缠。

    可叶珏明显没打算放过他。

    玉骨折扇的攻击自左肩后方袭来,狠辣迅捷,季雪满抽出洞箫回身一挡,却不敌其力道,被冲击得连连退后数丈,在快要撞上一条板凳时,脚尖一挑,板凳在空中旋转一圈踏碎于身前,才堪堪止住步伐。

    叶珏向后撤退一步,眼睛微微眯起。

    这是连他一招都抵挡不住?季雪满,你是如何堕落成这般模样。

    但他不会为之惋惜,只会觉得痛快,并且讽笑道:“季公子走什么?是没听到本尊的左护法的问话吗?”

    季雪满眸光微动,但很快反应过来,叶珏说的“左护法”是宋青屿。

    不是他。

    他自嘲一笑,于落定的碎屑尘土中,苍白病弱却显昳丽明艳的面庞扬起,毫不避讳地对上叶珏的视线。

    听到了,然后呢?有什么好说的?是想让我主动交代对你实施的“恶行”,还是想让我对你真诚忏悔道歉?

    季雪满捏紧洞箫,依旧无言。

    叶珏却从那双情绪复杂的眸子里看出太多。

    是伤心、是哀怨、是无奈。

    犹如利剑,穿透他的身体,大胆狂妄地读取他的心思与秘密,让他烦躁不已。

    叶珏嗤笑:“看来季公子不仅聋了,还成了哑巴。无妨,本尊看你能装聋作哑到几时。”

    说罢,他周身气势忽而一凛,飞身而出,手中折扇展开,一阵强劲罡风骤然袭来。

    “砰砰砰!”周围不少桌椅酒坛随之一裂,酒液流了满地,泡湿了断节的木块。

    季雪满正面对上,洞箫在掌心快速旋转数圈,结成屏障挡住风袭,单手撑在身后木桌上,纵身向后一跃,木桌掀起与风阵对轰,“歘”的一声四分五裂。

    木屑混合灰白尘土飞扬,浑浊了视野。不容有半分懈怠时间,又一道风刃从中突现,直取要害。

    “锵!锵锵!”

    玉骨折扇与碧玉洞箫频频激烈相撞,于空中划出数道银白流光。来者攻势凶猛,步步紧逼,季雪满半守半退,力渐不敌,在下腰后仰躲过致命一击,旋身跃开躲避时,“刺啦——”,风刃在他右臂开了个口子,鲜红的血顿时洇了出来。

    很明显地,他右手抖了一下,就在这时,对方又发动数十道攻击,乘胜追击将其压制,眨眼间,下颌、肩上、腰侧接连绽开血色,不流通的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脖颈上陡然触碰到一片凉意,是紧贴在他阳脉的玉骨扇,稍动一下便可取他性命。季雪满握住洞箫的右手愣在空中,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看向面前的人。

    对他显露出浓浓嫌恶表情的人。

    是真的,所有最坏的猜想全部成真了。

    恢复记忆的叶珏恨他,厌他,迫不及待地要与他清算,想要除去他这一段耻辱。

    他不要他了。

    季雪满知道,在踏进这间客栈见到叶珏的那一刻就知道,不然也不会决绝离开。但当这张脸带着这样的表情距离他如此之近时,无异于在他的心脏上再狠狠剜一刀。

    他浑身冰凉,原先不觉得有多痛的伤口此时宛若折筋断骨,疼得再难忍受。

    季雪满本就毫无战意,只守不攻,经过情丝缠毒一夜折磨的身体太过虚弱,在最后那道残破不堪的心理防线也彻底崩溃后,意识和被泪水充盈的双眸一起,开始模糊。

    手握洞箫的力度松了。

    面前的人却更加表露出烦躁与不耐。

    叶珏讨厌他这副深情受伤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负了他,觉察到他放弃抵抗后,冷笑道:“真是废物。”

    话音落,他猛地一掌拍出,巨大冲击自二人间砰然迸发,一道人影甩了出去,噼里啪啦一路撞碎自他脚下往前直线方向的全部桌椅,滚出好远。

    “轰!”季雪满半边身子镶进大堂尽头的墙壁里,深褐色的墙面瞬间浮现蛛网般密密麻麻的裂纹。

    “噗——”

    他呕出一口血,眼皮沉重闭上,失去意识的身体不由向前倾,同碎落的石砾和脱落的墙皮一起,砸到地上。

    尘埃落定。

    一场战斗以叶珏单方面的碾压结束,总共持续不到一刻钟。

    客栈内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就连刚才还在害怕地拉着小二哭自家店被砸没了的掌柜,也当即噤了声,眼泪鼻涕挂了半脸。

    这、这是死人了?

    比起他店被砸毁,在店里死人更可怕啊!

    掌柜一时悲从心中起,不知是该同情凄惨死掉的季雪满,还是该可怜自家客栈沾了晦气。

    而早早退到楼梯和门口看戏的路人们,在震惊地沉默良久后,轰地炸开锅,小声议论纷纷。

    “好惨,不死也残吧。”

    “没看错的话,那是季雪满吧?我怎么记得他实力在叶珏之上的?”

    “嘘!你记不记得可不作数,事实就摆在你眼前!”

    也有人嘲讽鄙夷:“这就是外界吹了几百年的季雪满的水平?要我说,连个金丹期都比不上吧?”

    “呵呵,哪里用叶珏上场,我上我也行。”

    “呸!在那悲秋伤春的娘娘腔作态,洒家是最看不惯了!叶门主教训得好啊!”

    这么传开一会儿,不知是谁带的头,哀叹声没了,人群里再次响起高昂激情的呼声。

    “叶门主年轻神勇,真乃我正道之光!”

    “季雪满这叛逆贼子素日里最是嚣张跋扈,竟敢残害叶门主,死有余辜!”

    “感谢叶门主为正道除害!”

    ……

    归符不赞同地瞥向从人群中溜回来的宋青屿,问道:“你的手笔?”

    宋青屿得意洋洋:“是啊,门主消失一月,血炼门内外传言纷纷,正好趁铲掉昔日叛徒的机会,造一波势,何乐而不为?”

    他的笑忽而变得阴狠,嗤道:“季雪满该感到荣幸,能为门主贡献最后一点价值。”

    一旁梁涉听罢,无声叹气,摇了摇头。

    门主是,宋青屿也是,未免太赶尽杀绝了。

    先前只是他的猜测,今天这场争斗便是验证他的猜想,季雪满或许是真的舍了自己的修为赠予门主。要不怎么解释他的轻易落败?

    但也奇怪,昨日黄逸向他们传递消息时,还说罗家众高手都压制不住季雪满一个人……

    一夜之间,发生了什么?

    烟雾散去,叶珏负手而立,神态冷傲,居高临下定定看着向躺在废墟里的人。

    真是弱得不像话啊,季雪满。

    他一步一步朝墙边走去。

    新绿落入尘泥,自此黯淡无光。

    叶珏想,报仇雪耻,应是畅快的。

    却在看清那人身上的伤痕和血迹,心头忽涌上些许尖锐的疼。

    不应该。

    他皱起眉,竭力按捺住那股异样。

    若非你起歹念,不惜身中情毒也要强占、侵入本尊识海,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这一切,全是你咎由自取罢了。

    眼底茫然消逝,叶珏又恢复初时冷漠。

    宋青屿跑过来,蹲下探了季雪满鼻息,有些不满:“嘁,真是命硬。”

    “门主,此贼该当如何处理?”

    叶珏转身便走:“带回去。”

    既然还活着,就慢慢偿债。

    宋青屿粗暴地拖着人就要跟上。

    归符忙上前抢过,抗在肩上:“我来。”

    宋青屿冷笑:“你倒是积极,三番两次护着他,归符,我越来越怀疑你对门主的忠诚了。”

    “我对门主从无二心。”归符驳回他的话。

    正因如此,若是季雪满真对门主有恩,那今日门主之作为便是他造下的孽债。

    修真之人最讲究因果循环,归符插手不了叶珏的私人恩怨,只能以这种微不足道的方式尽可能减轻因果。

    同样地,梁涉在给掌柜付赔偿的款项。

    “抱歉,这些您收好。”他收起钱袋,扫了一圈仍在窃窃私语的人群。

    真是闹出大动静了啊。梁涉头疼,这样对付叶淳也更麻烦了。

    回程的路上,灵舟行驶得极快。

    归符在灵舟的客舱里,独自守着季雪满。两个时辰后,周边环境突然变得极为嘈杂,竖耳一听,是如排山倒海般不绝于耳的欢呼声。

    “门主!是门主的灵舟!”

    “看!船头站着的那个,就是门主没错!”

    “啊啊啊门主回来了!太好了!”

    ……

    “右护法,我们到了。”前面有护卫传话来。

    归符应声:“知道了。”

    他看向伤痕遍身、昏迷不醒的季雪满,默不作声将人背起,两条手臂随即无力地在他肩头垂下。

    他出了舱门。灵舟缓缓降落在正殿前,船底的动力源石荡起一层层风圈,拍打在灰黑的石砖上。

    宋青屿扭头看到他,厌恶嘲讽道:“你可真是越发温柔了,下一步是不是要把人抱在怀里啊,大善人。”

    “宋青屿。”归符没有看他,直视前方:“多积点口德,不然你也不至于五年也未曾破境进阶。”

    “你这混账!”宋青屿被戳到痛处,当即发怒要给他一拳,被梁涉眼疾手快拦下。

    “做什么拦我——”他回头怒吼,却在瞥见叶珏投来的冷若冰霜的眼神时,将话都咽了回去。

    叶珏觉得这一幕非常刺眼。

    三殿六堂的人都聚在灵舟周围为他庆贺喝彩,但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宋青屿失态无礼的表现他也不在意。

    在他转身的那一刻,他的眼里,只剩下归符背着的那个人。

    好像,曾几何时,归符的位置属于他,有个人趴在他的背上,会脸红、会害羞,被他逗得恼了还会咬他一口。

    很轻,不疼。

    但他此刻摸了摸颈侧,是疼的。

    是细细麻麻的酸涩,让他有些呼吸不过来。

    他不自觉捏紧手中扇骨,冷静破碎,眼白泛起丝丝猩红。

    “归符,谁准你多事的。”

    归符一愣,紧接着在宋青屿幸灾乐祸的眼神中,听到门主冷硬无情地下达命令。

    “即刻将季雪满拖入地下水牢,不得有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