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4血色沙龙

    “你真的要去？”

    这两天31号正赌气。赌气归赌气，他很清楚血色沙龙是什么样的活动。

    【一场聚会而已。】下位复制体梳洗完毕，穿上一身不知从哪里搞到的侍应生制服，颈间打了个黑色小领结。【脑机系统设有三大禁令，第一就是不可毁灭。我不认为会有生命危险。只要主人不出现。】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人类的心思。”31号摇头。“而且所谓的这些禁令，对那个魔鬼是豁免的。除了那片该死的钟塔，他享有系统的最高权限。”

    下位体若有所思，拿起一个半遮面的白兔面具，兔耳微微晃动。【最高权限？这可能是我们需要的东西……】

    “你到底有没有听懂！”31号冷下脸。看过那主人分食复制体之后，他的恐惧又上升到一个全新的高度。“太危险了。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你要留下。】下位体带上白兔面具。【复制体不可能骗过总系统参加宴会，但我启动舒系统，伪装成一个机械体。如果真的有情况……】它对着反光的屏幕纠正自己的领结。【我们不能一起出事。】

    遮住半张脸的小小少年，穿过管道的缝隙离开了。

    远方钟声响起。31号回过神来，看见系统传来一句留言。

    【虽然我不希望用到这个功能……如果我回不来，记得销毁一切数据。保重，复制体31号。】

    ＊

    “这样的宴会，真是太荒唐了。”

    31号看着屏幕感叹。

    因为多了几层加密，下位体的信息传导有一些延迟。

    这个在权贵之中闻名遐迩的秘密沙龙，的确不负盛名。

    沙龙在一处临湖修建的行宫举办，能从拱形的高窗眺望湖区的风光。沿着气派的弧形楼梯上溯，到处是衣香鬓影，纸醉金迷的时刻

    没有什么事物不能在这里交易，没有什么痛苦不能在这里享受，没有什么欲望不能在这里伸张。

    唯独被禁忌的，就是禁忌本身。

    一切就像回到几百年前的帝国行宫。最先进的脑机技术完全隐匿了机械的存在，处处是不动声色的挥霍。夜色沉下来，水晶吊灯仿佛被击碎的一千片月亮，又像是情人分离一整年的泪滴，在昏蒙的长厅顶上摇曳转折，隐约照亮了夸张怪诞的天顶画。

    天使与恶魔，正在黯淡的油彩中扭打激战。神立在阴影里，在战场袖手旁观。

    仿佛出于某种恶趣味的安排，当左侧的偏厅正在进行前沿科技的讨论，右侧就是淫乱的聚众取乐。带着面具的高阶人士，肆意玩弄着各色姣好的男孩女孩。对于那些蒙面的权贵而言，一般的性事已经提不起劲，又受到脑机系统的安全限制而无法尽兴。只有在这片暂时开放权限的法外猎区，漂亮的猎物都是精心挑选的，被提前施加了沉迷于肉体的刺激药物，绝不会扫尊贵客人的兴。

    权力，色欲，名望，就在这片罪恶的巢穴暗暗流动。毕竟那尊贵的主人只要决定开放，绝不允许他的宴会有任何不亮眼的瑕疵。

    【荒唐？】打扮成服务ai的下位体不置可否。【抱歉我不是很理解。在我看来，人类的欲望都差不多。】

    “不过你说得对，交欢，探索，交易……这些东西归根到底，都是来自人类的欲望。”

    庄园作为脑机系统的研发和维护总部，独立于任何国家势力之外，因而也成了法外之地。参与者通常是各类权贵或有特殊贡献者，通过这种集会，更诞生了无数灰色的交易。

    但这都不是人们对血色沙龙趋之若鹜的主要原因。

    相传在庄园的神秘主人心情好时，也会乔装加入。届时如果有人能在沙龙结束之前揭露他的真面目，就能得到极丰厚的赏赐。

    反之，如果直到结束都没有人发现他，他则会随机杀死一半的宾客。客人的血液将染红整个大厅，需要清洗晾晒一个月。因而被称为“血色沙龙”。

    可这些都不能阻止客人前往。因为人们总相信自己会是幸运的那一个。更因为，财富，荣誉甚至寿命，都可以从那位神秘的主人手中兑换。治愈绝症，延长寿命……类似的传说层出不穷。即使沙龙已经停止多年，反而被传说得更加离奇。

    参加宴会的宾客，或高谈阔论，或放肆大笑。与其说是放纵享乐，不如说也在为了真正的头奖而夸张表演。谁越出格，越能引起‘主人’的兴趣。

    哪怕那主人的出场，意味着半数的人都会死亡。

    楼梯阴影下，穿着侍应生制服的下位体戴上遮眼的白兔面具，对齐领间黑蝴蝶似的领结。简易面具只遮到鼻端，露出秀气的下颌和一抹标准微笑。

    作为侍应生，它自如地混入ai队伍，装模作样接受一些任务，巡看一下各个会场。

    所有人，包括ai们都以各种方式蒙面。人们除了脸面可以遮隐，其他一切都可以放肆地暴露。

    “注意大厅中央，那个桌台。”32号回忆着资料。“桌台上的花瓶是不是插了一朵白玫瑰？”

    【嗯，看到了。】

    那是一个朴素的桌台，和金碧辉煌的大厅格格不入，却无人敢靠近。硕大纯白的玫瑰含苞待放，仿佛误入风月的处子，惊惶地不知如何自处。

    “……”31号微微松了口气。“白玫瑰，就代表宴会开始，但‘主人’并未出席。而红玫瑰，则代表主人进场。”

    主人不出席，那么宴会就是血腥沙龙，而非杀人游戏。但这件事并不会提前通知宾客。一切只有到场以后才会知晓。

    【这也太离谱了。】下位体浏览历届的数据，【揭发一个人有什么难。只要知道了主人在场，所有人团结一致，最差一个个揭过去总能中彩，也不必担受一半的死亡概率。】

    “唉，所以说，你小看了这件事。”31号叹气。“在沙龙中，揭开对方的假面并非简单的一个动作。只有高位者能揭开低位者的面具……”

    脑机系统虽然给人类带来了无数便利，但适配程度却催生了新的阶级。相比传统的计算机，植入人脑的设芯片可以大幅提升人脑的逻辑和记忆，无需依赖其他设备，直接联网发出指令。因此，匹配度越高，智能提升上限也越高，能在社会中发挥的能量也越大。

    “匹配度是一道赤裸裸的铁则，最初也来自复制体的S—D分级。上位者有能力对下位者做出一切处置。”

    从某种意义上说，面具反而也是对宾客的保护。

    “只有高阶者，才能获取低阶的身份信息。如果没有得到高阶的允许，低阶连靠近都不可能。更不要说那个主人，根本是一个疯子。”31号的叙述没有得到回应。“闹钟精，你在听么？”

    【……这位尊贵的小姐，您的姿态真是太优美了……】

    直系体羞涩又直接的赞美声传来，让31号有些恼怒。难道这家伙平时看起来性冷淡，却在这地方背着他偷吃么！

    【……多么缜密的尺寸，精致的装饰，却又如此娴静。抱歉，是我冒昧了。】直系体的声音有些低落。【前辈，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请、请问，您下午方便一起……】

    31号听到这里，怒不可遏。直系体虽然青涩，但少年每一句忐忑都显出十分的真挚，完全是一个可爱少年。

    31号调整宴会的视角，想要打断他们的交流，却见下位体停在走廊的转角，面前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

    “咦，你在……”

    【31号？你，你怎么在看这边？】下位体有些紧张，努力深吸了一口气，胸廓起伏了一下，转头面向角落精美的座钟说。【抱歉，这位小姐，请问……明天下午可以，我们可以一起报时吗！】

    说完请求，下位体仿佛熟透的果实，还有些羞赧。

    “报时？”32号意识到有些误会。“我……以为你在找人约会。”

    该死的闹钟精！

    会厅的角落陈列这一个银质的古董座钟。这个时代，时间是内嵌在脑机系统里的，很少有单体的时钟。能保存下来的多是昂贵的古董装饰。闹钟精他乡遇故知，是以十分激动。

    【怎么可能？】直系体虽然蒙着面，依然能感到眉飞色舞。【约会有什么意思，怎么比得上报时！你看，这是一位多么稀罕的古董座钟！这优美的设计，精密的机芯！还有这个钟摆的角度……】

    “你不是任务在身么。”31号冠冕堂皇地找到借口。“不要节外生枝。”

    【哦。】少年应了，只是面具的兔耳仿佛有些下落。

    ＊

    下位体离开这个角落，并没有进入宴会厅，而是直接切入餐区。

    它觉得今天一定会很辛苦，所以它要为自己“拿”一杯牛奶。

    “脑机三大禁令……已经过时了……”

    “是啊，人类就该像这样才算生活，哈哈哈哈……”

    “难以想象，没有脑机系统辅助的旧世纪人类，该怎么生活……”

    下位体快步略过这些交谈，靠着内部信息寻找清单上的牛奶。

    人的欲望一旦纵容过了界，大概率会变成猎奇。事物本身的价值已经不重要，炒作，争抢和占有才是最好的溢价，上无止境。

    拉开冷柜，面对一排各种稀有哺乳动物、甚至人类的乳制品，它再次震惊。

    然而它刚握住牛奶杯，就听对面传来了皮鞋摩擦大理石的脆声。这个脚步声频率稍快，看来它的主人也并不高大。

    下位体握住杯子的手柄，而对方也豪不示弱，按住了牛奶杯的另一边。

    “你好。”那是一个带着白兔面具的男孩，竟比下位体还矮一个头，做派严肃，张开口却露出牙齿的豁口，稚气未脱。

    这么小的孩子就来参加血腥沙龙。下位体微微皱眉

    “我要这杯牛奶。”孩子奶声奶气地说，对周围发生的声色场面完全无感，不知是不能理解，还是熟视无睹。

    下位体没有松手。此刻运行舒程序的它，没有解开语言限制。

    只见它反手往牛奶杯里丢了两块方糖。对于一般人类来说，这是超量的糖分了。

    男孩反而有些兴味。

    “怎么，你喝牛奶也加两块方糖？”对于周围的欢场，男孩似乎觉得类人ai更有趣，上半身靠近了一些，显出截然不同的热切。“你是哪个系列？没有开放语音权限么？你的编号是什么？为什么我看不见？”

    31号再连上消息，看到的就是下位体正在和一位小客人争一杯牛奶。

    这个闹钟精，本事不大，胜负心却不小。

    “你在干什么！一杯牛奶而已。能够参加沙龙的客人没有省油的灯。”

    【这是我的牛奶。】下位体忿忿地回复。【我加过糖。而且这家伙喝牛奶也不会再长高。别看他12岁的样子，其实他已经20了。】

    只见它退了一步，很不解恨地指指身高，又用手比划了出了一个12，一个20。

    男孩的眼睛反而睁大了。“你怎么知道我的生理年纪？你究竟是谁？”

    正在这时，31号的讯息也传了过来：

    【快远离他！他不是普通人！】31号的声音快得模糊。【他也是舒系复制体，而且是S级的。据说庄园里至今只有一个复制体可以自由行动，无需和主人接触……】

    接到消息的下位体眨了眨眼，鞠了一躬，仿佛真是一个一心服务的ai，然后转身走去了后厨。

    “真奇怪。””男孩啜饮一口牛奶，被甜得皱眉。“难道是我记错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苦着脸喝完，将杯子随手丢给旁边服侍的ai仆人。

    【大人，这是主人给您的消息……】ai躬身，递上一封盖着“7号”印戳的文件。

    “知道了知道了。”男孩耸耸肩，忽然又问。“对了，系统渊今天会出场么？”

    【很抱歉，总系统大人另有任务，已经不直接负责这些事务。】

    “真遗憾呐。”男孩顿时没有了兴致，双手插兜。“连这宴会上的研究主题，也越来越无聊。都是一些陈词滥调。舒的直系设计翻来覆去也就只有那些……”

    “喂，你小子，在说些什么？这些是超越超脑舒的计划！只要解开三禁令的限制”

    “区区低密度逻辑体。”稚嫩但严肃的声音在场内所有人脑中响起，场面一时变得非常寂静。“也配谈论完全体超脑舒？”

    这是他们被跨级压制的结果。

    那些高大的精英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未成年的男孩。

    “你们说的轨道炮？有什么难的？我想庄园早就做过一批了。至于三禁令……”男孩低低一笑。“那不是你们配讨论的。禁止毁灭，禁止共联，禁止跨越……”孩子用唱诗的语调说道。

    “……那是为‘真神’而准备的戒律啊。”

    “……7号复制体，排位为S级，是复制体中唯一一个长期激活的高位复制体，因为他被预置的目标与我们都不同，他的终极目标不是寻求爱，而是智慧。他将智慧视为超越生命的追求。”

    传说中将智能天赋点满的7号复制体，号称是当世最接近原型舒的运算体。

    【就像你说的，有些事，非原型舒来做不可。所以那个主人，干脆设计了一个求知若渴的复制体，来接手常人无法完成的目的？】

    “没错，而且他和常人不同，并不喜欢拟人风格的ai，特别痴迷舒系的高智能运算体，比如庄园的总系统·渊。你作为舒系的智能……程序，也还是提防一些吧。”

    “闹钟精？”

    【发现教团的频段。】下位体的信息有些扰动。【我要行动，接下来要断连一段时间。你保重。】

    ＊

    带着面具的小少年系着领结，托着一道菜肴，无声地出现在一扇门前。

    与其他享乐的厅堂不同，这间内的氛围显得尤其安静肃穆，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萧杀。一群穿着白色长袍的人围拢成圆形，似乎在默念着什么。

    侍应生推开门时，就已经被准星瞄准。

    “我们没有按铃。”门口站立的长袍人伸出武器，毫不客气地挡在他喉咙前。“也不需要任何菜肴。”

    被武器指着的侍应生神色未变，展开一张字条：【你们需要。】

    他放低托盘展示给众人，那是一条形状完整的鱼。

    门人左右对视，不明所以，正要驱赶。

    “让他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