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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

    茫茫大漠,飞沙初歇,远处崇化连山的隐约轮廓分割天地,落日浑圆,颗颗砂砾尽染霞光。

    有百十来人的队伍如蚂蚁一般,在无垠的瀚海中缓慢行进。

    周克馑牵马走在最前,寒商背上驮着昏迷不醒的罗达,后面拖着个皮子,里面是郝丽寰的尸身。

    有一巨大的口子自他左耳之后延伸至下颚,如今裹着沙子微微结了痂,身上的甲胄残缺不全,一些被砍烂的部分被他卸了下来,倒是减轻了不少重量。

    后面跟他突围出来的将士衣着皆破烂,仅凭意志艰难前行着。

    罗达带到北地的两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仅有九十二人幸存。

    罗达率众从甲松向东一路高歌猛进,歼敌八万,自损五千。

    杜玄通来信道细勾城破,且他本人率军两万从甲松向东前来增援,命罗达直取图鲁,与细勾的柳军合力破敌。

    罗达命郝丽寰领五千轻骑千里奔袭,绕后斩断图鲁城补给线路,并骚扰威胁城后,为正面攻城创造机会,减轻压力。他自己则领兵余下一万从左翼攻城。

    按照计划,柳军负责正面与右翼,呈围剿之状,又有杜玄通增援,此战必胜。

    只是右威卫大军进入崇化连山的河谷之后,山头峭壁之上忽现图兰万千弓箭手。

    一时之间,箭矢若飞蝗,铺天盖射下来。大军猝不及防被瓮中捉鳖,箭矢之后便是巨石一一滚落,罗达苦苦坚持一天一夜,无数次试图突围,死伤无数,队伍编了又编,战斗生力仅剩叁千。

    那厢郝丽寰带领周克馑等人一路奔袭于图鲁城北,却与来援图鲁的四万主力相逢,血腥拼杀之后只有一千不到突袭逃走,其中韦努儿带人垫后,杀敌一百,身毙枭首。

    其间周克馑带兵两百于敌军追击途中设伏,歼敌两千余,为轻骑赢得喘息之机,得以顺利逃脱。

    郝丽寰本想与大军会合,却发现原定之地柳军皆已撤军,侦查之下才晓得罗达被困,后有追兵前有围困,郝丽寰当机立断带兵前往河谷。

    河谷之师早已精疲力竭,却因郝丽寰奇兵天降勉强取胜。

    至此右威卫精兵锐减至两千。

    有御史监军妄图于此等待杜玄通增援,在合力破城。

    郝丽寰将柳军情况报告罗达,罗达下令全军回撤。

    御史监军与其争执不休,被其捆绑堵嘴。

    回撤途中又遇图兰重骑兵,郝丽寰万箭穿心而死,范瑛身陨,罗达昏迷不醒,肃奚身受重伤,只有周克馑和齐达禹仍保有战力。

    周克馑取敌将图兰右王爷首级,整兵突围,奔回甲松,甲松城门不开,又带人奔至天策谷,于谷中杀敌六万,谷外有重兵围包,他则率兵猝不及防回马一击,扎进哈压珠库沙漠。

    至此,仅剩九十二人,其中重伤十六人。

    任谁都晓得了,他们被杜玄通算计了,用假情报让他们进入陷阱又不如约增援,更是声称他们不明身份,不开城门。

    凡是幸存的士兵无人不恨,只是现在没有精力发散情绪,他们能否活着走出沙漠还是未知。

    周克馑下令众人于此地休整,搭建帐篷。

    自己则脱力坐下靠着寒商马腿,他右肩有一只折断的箭头埋在肉里,时时刻刻带给他剧痛。

    当时身中一箭,稍微一动那箭头就在体内搅动,血肉模糊几乎让他丧失了战力,全凭意志让肃奚帮他砍下箭杆,咬牙继续才得以突围。

    体内的箭头迟迟未处理,伤口周围隐隐有麻痹之势,右手皮肤泛紫,指尖发绀,或许过不了多久就坏死了。

    他早有预料图兰本地人必有人晓得天策谷,是以并未把天策谷作为藏身之处,只是于其中设伏,到底让他挣扎出了一线生机。

    周克馑嘴唇干裂,眼前浮现阿厘的面容,灵魂似乎跟着飘回了平京太平街的宅院里,没有兵荒马乱,没有金戈铁骑,没有尔虞我诈,静谧的庭院,和她于银杏树下相拥。

    他的眼皮越来越沉,视野一点点模糊,完全的闭上了眼。

    齐达禹来到周克馑跟前扒开他的眼皮:“周二!睡了可就完了!”他的动作粗鲁,嗓门大得很。

    周克馑试探地动了动右臂,钻心疼痛自箭伤处传来,登时清醒了许多。

    他哑着嗓子:“老齐,你帮我把箭头拔出来。”

    “这可没烧刀子酒!”

    周克馑苦笑一声:“不拔我便要死了。”

    齐达禹紧了紧拳头:“行。”

    他割下袖口的布为引料,用火石点着,将匕首细细烧过,想了想又要拿袜子塞到他嘴里。

    周克馑赶紧谢绝,他褪下半边衣物,掏出胸前口袋的护身符放在左手中攥紧:“来吧。”

    齐达禹凑近他,匕首剜进伤口,血液泗流,周克馑死死咬牙,一声不吭,额头上瞬间发出密密麻麻的汗珠。

    “好小子,你那个相好叫啥来着?”齐达禹紧张坏了,刻意装作轻松的样子转移他的注意。

    用匕首把血洞处的肉压低,露出倒钩之后迅速把住短短的箭柄使劲一扥,整颗箭头带着碎肉被拔了出来。

    “呃——”周克馑剧痛无比,向前倒去,本来晒黑了些的面色煞白。

    齐达禹赶紧扶住他,将药粉上在他伤口处又麻利用仅剩的布条勒紧:“周二,你晓得刚到营中的时候吗?你爹娘把你当宝贝疙瘩似的,天天送东送西,大伙都笑话你,我也笑,但是正式开训之后人人都晓得,你周二是个真汉子,我也敬佩你,这关挺过了咱俩做一辈子的好兄弟!”

    周克馑耳边嗡嗡作响,大口大口喘息,完全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

    眼前一黑,整个人终于昏了过去。

    齐达禹眉头紧皱,叹了口气,把他抱在自己怀里,这大漠夜里寒冷,得给他捂着点。

    其他,其他就听天由命罢。

    下弦月升起,夜色笼罩大漠,周克馑手中垂下的络子缓缓闪过皎洁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