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八十四 姒禹志向
滂沱大雨一直下了一天一夜,呐喊呼喝声在遍野闪烁无定的火把中遥遥传来,干栏主人却始终没有回来。 第三日雨过天晴,清晨便听见干栏外人声大起,一群泥猴似的民夫惊慌哭喊着:“水神升天!小龙归位!”拥向干栏而来。荣夷闻声出来,漫山遍野的泥人哭喊着潮水般围了过来,片刻之间将干栏前一片平地塞得水泄不通,咒骂官府与哭喊水神的叫嚷声汹汹动地。 荣夷正在干栏廊下,俯瞰人群中间的两具尸体分外清楚,稍一端详,不禁一声高喊:“此人有救!莫要动他,我来!”回身冲进干栏,提着药包跑了下来。 他这一身高喊惊动众人,灰蒙蒙的泥人群中便听到一个熟悉的老人声音大喊:“天意也!快闪开!” 众人闪开一条通道,荣夷呼呼大喘着冲了进来,打开药包,先将三根闪亮的银针捻进了长胡须男子的肾俞,大肠俞,膀胱俞三处大穴;接着来看黝黑细瘦的少年,右手四指立即掐住了少年左手的四缝穴。 片刻之间,少年睁开了眼睛,叫一声:“父亲!”猛然翻身坐起。 荣夷连忙摁住道:“小哥莫要急,你父是脏腑绞痛,稍待片刻便当苏醒。” 少年瞪着眼睛打量着荣夷,突然翻身扑地大拜:“先生神医也!我父得救,姒仲永世感恩也!” 少年这一跪倒不要紧,遍野泥人立即由近及远哗啦啦跪倒一大片,乱纷纷哭喊着:“先生救活水神,便是我云梦泽之恩公!” 荣夷起身团团一拱,顾不得多说,赶紧来看那长胡须男子。捻动银针之间,男子已经悠悠醒转,睁开眼睛不胜惊讶:“噫,我去见了东海龙王,如何便回来了?” 周围灰蒙蒙泥人立即欢呼雀跃:“水神回来了!”“水神万岁!”的呼喊隆隆回荡在大泽高山之间。 荣夷见长须男子神秘兮兮的模样,皱着眉头摆摆手道:“这位兄台莫得心急,你经年劳累,食水太差,肾肠胃皆有痼疾,若不好生调治,只怕撑持不了许久。” 男子目光一闪低声道:“先生莫要声张,到干栏里再说。”他突然坐起一挥手高声大喊:“海龙王召我,密授云梦泽水道!旬日之间,勿近干栏!” 灰蒙蒙泥人群齐齐吼了一声:“谨遵水神!”轰隆隆片刻散去了。 进得干栏,荣夷告诫男子卧榻禁言,立即开始了治药配药煎药的一番忙碌。三日之间三换药方,男子终于有了起色。少年也变得生龙活虎,里里外外地浆洗起炊,将一干人的衣食弄得分外妥贴。荣夷得以分身,又精心配制了一剂补养元神的草药,教给少年煎药服药之法。少年大有天赋,一说便会,做得极是到家,完全不用荣夷插手劳累。 到得第九日,长须男子精神大见好转,少年治了一席鳜鱼炖莲藕,又打来了六桶兰陵酒,满当当摆满了一张大草席,恭恭敬敬地请荣夷三人入席。 荣夷方得席地落座,沐浴之后的男子已经脱去了一身脏污的短打,身着一领黑色麻布长袍,步履稳健神色庄重地从内间走了出来,领着少年对着荣夷扑地拜倒,连连叩头:“恩公再造生身,我父子粉身碎骨无以回报也!” 荣夷连忙扶住男子道:“医家救人,原是本分,水神言重了。” 男子起身肃然一躬:“在下姒禹,一水工而已,不敢当恩公如此称呼。” 荣夷见男子气度敦厚,全然没有了那日的神秘兮兮,不禁笑了:“原是随众人景仰呼之,必是足下治水若神,何须过谦?” “先生有所不知也!”男子席地而坐一声感叹:“举凡治水,皆是犯难赴险,多有生死关头,须舍身赴死方可为之。当年先祖大禹治水,多杀方国头领,以至于最后诛杀共工。非大禹好杀戮也,诚为立威也。在下一庶民水工,无令行禁止之权,若不能使众人慑服,这水家之学便做永世虚幻了……”言犹未尽,却又打住不说了。 荣夷恍然大悟,又惊讶莫名:“原来足下乃夏禹之后,失敬失敬!难怪有水神之称,原是家传渊远。只是,足下如何是庶民之身?治水大事,此处官府不管么?” “来!”男子捧起了大陶碗:“恩公举酒,三爵之后,我再细说。” “好!三碗为限,祝足下康复如初!” 喝着兰陵酒,吃着云梦鳜,男子断断续续地说起了自己的往事。 原来男子的确是大禹之后,姒姓。商灭夏之后,姒姓王族被驱赶到南方的吴越之地,这里本就留有当年大禹治水带去的许多水工之后,加之男子祖辈对于夏禹的景仰,于是给这个孩子取名为姒禹。 不想在姒禹蹒跚学步之时,他的祖父与父亲叔伯一同出海打渔,骤遇风暴,几艘小船全数被卷入海底,全族十几名精壮男丁顷刻沉没。噩耗传来,姒禹之母哭得死去活来,但好歹有儿子在,遂收拾心情,靠着为海边渔民织网洗衣,日每只挣得三尾鱼两碗米,艰难地抚养着姒禹。 姒禹天赋奇才,水性奇佳,入水摸鱼一个时辰,比渔网捕捞半日还多。更有一样,悟性极高,但教一字,过目不忘。到八岁时,已经将方圆数十里内识得一两个字的老人的“学问”全数吞没,成了识得六十三个字的布衣小先生。 风声渐渐传开,姒禹在十五岁那年被官府征发去,破例做了吴地治水民夫营的抱帐官仆,以官府仆人之身署理民夫们的炊事帐目。按照常例,姒禹熬得几年,便可入官身做最低级的小吏了。 然则此时,姒禹却突然失踪了,一去十一年音信全无。在寡母奄奄一息的时候,一个黝黑精瘦的后生回到了海边渔村,寻到了那间破旧茅屋。茅屋的灯火整整亮了一夜。次日清晨,白发苍苍的寡母带着满足的笑容永远地去了。安葬了母亲,黝黑精瘦的姒禹又匆匆去了。 这一年秋天,百年不遇的大洪水从云梦泽倒扑出来,三湘大地千里汪洋,六畜尽成鱼鳖,万千渔民山民皆做了背井离乡的流浪群落。 此时,一个布衣士子走进了当地官府,自请为总水工,要官府征发十万民夫交自己统领,五年之内必根治云梦泽水患。 此时正被自己功高盖主的叔父(后来的周孝王)逼得心烦意乱的周懿王得报勃然大怒:“十万精壮民夫,五年统领,竖子要反叛啦!岂有此理!民乱大于水患,晓得啦?不行!” 就这样,治水不成,布衣士子反倒被官吏急惶惶“送”出了官府,责令其永不得擅自“统领治水”。 眼看遍地汪洋治水无望,流浪庶民们围着布衣士子嚷嚷了起来,不让他离开云梦泽。突然,布衣士子踊身跳入云梦泽的万丈狂涛。一个时辰后,士子竟骑着一条小船般的巨龟,飞出浪涛直抵岸边高山! 在流浪人群惊愕不已之时,布衣士子突然高喊自己是水神下界,民众只要服从水神号令,便能根治水患恢复田园。山塬之间立即响彻狂热的欢呼,族长们络绎不绝地前来拜见水神,立誓跟定水神治水。 三年之后,几条通往云梦泽的大水服服帖帖地归了原本的水道,只要每水再引出一两条大渠,昔日的大泽盆地便可成为沃野良田。 然则数万民夫全靠各族自己谋粮,与当年大禹治水如出一辙。此法初时尚可,时日一长便捉襟见肘了。眼见水患大体消失,民夫们不耐饥馑,渐渐散去了。 从此,姒禹的水神名声传遍大江两岸,各地但有沟洫之谋,便来请姒禹出任水工来统摄水利。虽则如此,官府却始终不敢起用姒禹。他本人始终只是一个布衣水工,正如这回云梦泽疏浚沅水,邑令秘请姒禹,却根本不敢上报。姒禹依旧是布衣之身,行官府之事。 一番话说完,姒禹泪光莹然,荣夷也是一时沉默。 “倘得统领一方水事,足下志向若何?”荣夷突然问了一句。 “但能统水十年,其地一座陆海粮仓!”慷慨一句,姒禹回头一挥手:“仲儿,拿我的《沟恤疏策》来。” 少年飞步入内,捧来一方木匣打开,姒禹捡出一卷竹简递过:“先生请看,这是我数十年治水总结之疏浚沟恤篇……”突然哽咽,姒禹一拳捶地,揪心的一声叹息:“天生我才,何其无用也!” 荣夷心头一颤:“他年若有相求,何处寻找足下?” 少年一拍掌笑道:“最好找也!普天之下,哪里有水患,哪里就有水神!” 那日,姒禹醉了。姒仲说,水工生涯酒做伴,父亲这是生平第一次醉在了水事之外。 故事说完了,周厉王姬胡喘息着没有说话。 良久默然,姬胡轻声问了一句:“这个姒禹,现在何处?” 荣夷道:“去岁臣出使临淄之时,正逢济水河道淤塞,泛滥淹没齐国数十万亩良田。臣偶遇姒禹正在那里修浚河道,依旧还是庶民水工。”湛兮若存的西周长歌